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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玉容(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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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御医忠是忠的,直就未必直。
毕竟干御医这行的,每天都跟能要了他命的贵人打交道,倘若养成了单刀直入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那绝不是什么好事儿。
从长陵侯府的一个侍婢那里,莫名其妙接到那张七日回魂丹的药方后,他很是审慎地将药名都抄了下来,翻医典,问同僚,待一一确认了药性后,便有了几分把握。
吃了这药的人,七天后能不能活,那挺说不准的,但当天至少会晕厥过去,且呼吸极轻,心跳极弱。
大概一不小心就会真的死掉。
对这样的一个结论,他保留着医者常有的审慎态度。
他不能将这么一个效用未定的东西呈到皇帝陛下面前去,可是,凭他自己的能耐,又不可能查清楚苏家的小侯爷当初是不是吃了这东西。
于是季御医决定做这么一丸药出来,喂给狗试试。
但他还没寻到足够的药材时,这方子突然便在京中传开了。
京中所有有名气的医师,又或者经营了十年往上的药馆,都在一夜之间接到了一个神秘药方!
据说活人吃了会“死”七天,然后又醒来!
这当然是一件值得大家打听过来,和亲朋好友一起讨论的有趣事情了。
不通医理的百姓们,聊起这样的奇谈,也都兴致勃勃呢。
“那七日回魂丹是真的么?真有能叫人死去七日突然醒来的药?”
“当然是假的,那上面写的是什么蚯蚓字!怕是只有大公鸡瞧得懂哇!”
“听说药方下头有用咱们的字儿译过!”
“那也没听说过那些奇奇怪怪的药。”
“你见识短浅!那些都是胡药!我隔壁王大疤瘌的女婿在西街口的胡人铺子做事,认得其中两味!都贵得很呐!”
“那可不该贵么?你我这样猪狗一般的贱命,也犯得着假死七日?说不定今日假死,明日便破席子卷上乱葬岗啦!必是达官贵人,遇到逃不过的凶险时,才用这稀罕物儿哩!”
百姓们自嘲着,突然便有聪明的想到:“说来这七日即醒——你们可听说过没有,那长陵侯府的小侯爷,在棺材里醒过来啦,又抓又挠的也没逃出棺材,生生闷死在里头的!”
“你怎么晓得不是尸变?”
“啐!我家侄子的干爹便在巡捕营,他亲眼瞧见的,那尸首上又没长白毛,肌肤也不曾变红,怎么是尸变呢。定是埋下去的时候还没死!说不定吃的就是这奇药!”
“那可就奇怪啦,长陵侯府干什么了,怎么小侯爷还要装死呢?”
怎么小侯爷,还要装死呢?
这话不是从一个人口中说出来的,京中有许多张嘴,说着类似的话。
百姓们多是不通药理的,但一百个百姓中总有一个聪明人,一百个聪明人中总有一个要忍不住炫耀自己的聪明——他们以为那七日回魂丹真能回魂,那不就正和长陵侯府小侯爷死后复生的情形一致么?
这炫耀的人多了,巡捕营就会听到,御林军也会听到。
皇帝当然也会听到。
季御医对着皇帝“这是什么”“这有用吗”“这怎么用”的三连问,声音苦得像刚嚼了三斤黄连。
“这该是胡人的药,药材不是西域产的,便是北境产的,咱们的医师通常是不会用的。”
“从药效上看,人服用后大抵会闭气晕厥,至于还能不能醒,那便说不定了——或许胡人体质与我们华夏子民有异,他们能用,我们不能。”
“放在已经去世的人口中?那不成,陛下,这东西活人吃了也许都要丧命!必是身体健壮之人才经得住如此强横的药效!”
皇帝悠然问道:“长陵侯府的那孩子,用的可是这个药吗?”
季御医就不敢给出笃定的答复了,他道:“或许是这个,也或许是其他差不多的东西,但……”
皇帝不在意他的支吾,问:“但不管什么药,喂给已死之人,都是没有用处的,对不对?”
季御医就点了头,俯首不言。
皇帝默了一会儿,半开的殿门外,和风吹过,一地落花。
至于长陵侯府,自然也听闻药方的事了,可长陵侯和夫人的态度,却是截然不同。
夫人不是很开心——她认定了她的儿子,是因为吃了庸医开出的药才会在棺中闷死的,若是季御医肯好好为她查访,说不定便能通过药材、药方这般的蛛丝马迹,找到那个给长陵侯送药的杀才。
如今人人都晓得这药是怎么配的了,说不准药料便要涨价,说不准那些个高鼻深目的奸商便要大批进货,说不准就有些没轻重的蠢货,要兴兴头头地张罗着,做出这药来搞事情!
彼时一池清水搅作一池泥,捞鱼的岂不会捞出王八来!
而长陵侯则大喜。
他根本没有察觉这七日还魂丹里潜藏的陷阱:既然这东西是给活人吃的,那他儿子还不曾咽气的时候,为什么要吃假死药?
他只是怕皇帝查出了那丸药的来路:若是查到了,那么从御医院到代王府,大伙儿都要心惊胆战,说不定便有胆小鬼要咬出别人来了。
他不太敢咬别人,但最好也不要被咬。
京中这些谣言,可不就是最好的掩饰吗。
长陵侯还重金找人按方做了药呢——他是个有早做准备好习惯的人,此后如果皇帝问他这药的事,他就要大哭一场,说自己被蒙骗了。
那游方僧给他的就是这七日回魂丹!色泽、气味他都能说得上来!
如果陛下有意安抚他,他还可以指认一个妖人,送妖人去死,给他心爱的儿子报仇呢。
只是这药材并不好寻,长陵侯为此费了重金:季御医倒是也不敢欺骗皇帝呀,那些个西域与塞北来的药,中原的医师多是摸不准药性,不敢轻易使用的。能用上这些药材的,多是本就打异域前来京城的胡医们。
他们的患者也多是千里迢迢来京城的同乡们,至于中原百姓,除非是病得要死了,否则绝不会轻易尝试胡人的药方:倒不光是因为那些药长途而来因此更贵,也因大伙儿都相信,他们的体质与胡人不同,胡人吃了能好起来的药,换做他们吃,说不准就会被药死啦。
胡药少人用,便贵而罕有,更况那方子上写的药材原也稀有。
独有皇帝的御医院里,收罗了许多西域塞北小国送来讨教医学的胡医,才能凑齐这许多药物。若要在市井里收买,那是买不到的。
皇帝一边儿着人私下嘱咐了巡捕营用心查案,一边儿命人去御医院调了领用药料的册子来看。那些胡药,长久以来只有它们的同乡领去用的,但在一圈“安不留克”“魏笃答里”“白胡八兔”“库莫肥余”中,出现的一个中原名字便极醒目。
他瞧着那个名字,神色便慢慢沉下去。
——陈不危,祖籍代地扶光郡,如今在御医院里,是个不出头也不垫底的中庸之辈。
皇帝不大相信胡医们会谋害长陵侯的独子:若那小子是个早有声名的良将,或许暗藏野心的域外之人还会对他下手。但苏玿并没有出众的勇武,他在秋畋中也没比别人家的儿子更精骑射呀。
要说精熟兵法么——他身为一国之君都没听说过,胡医们和他们遥远家乡的主君就更不会听说。
京中勋贵那么多,胡医们干嘛害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苏玿?
而排除胡医们,领了药料的可疑人物,不就是这个陈不危吗?
大抵是占了侄子的皇位后隐约心虚,皇帝对代地的一应人和物,都有隐约的不喜和忌惮。
这个陈不危,现在就很危:他既然能做出一个什么七日回魂丸给长陵侯,那么还能不能再做一个给谁呢?
长陵侯说他是被游方僧迷惑,才将那丸药放在已死的儿子口中——这话皇帝是不信的。
侯府坐落在京中贵官云集的所在,哪有什么游方僧人能偷偷摸摸跑过去,还骗过门房,见了长陵侯,给他一丸药啊。
若这也能成功,那他的百官贵戚们岂不是太好杀了?
更有,这死而复苏的药,归根结底是使人进入极虚弱的状态,瞧着像是死掉了一般——若是喂给死人,那是绝不能再活。
所以长陵侯一定是想让他的儿子假死呀。
没事找事,其中必是有妖的。
但糟糕在长陵侯的祖上是立过大功的,直至现下,许多茶馆酒楼的说书人,还要将那几场大战的故事翻来覆去地说呢。
这样的一个人,皇帝要让他每天都不痛快,那挺容易,若要说他心有不轨,把他干掉,那却是很需要一些理由的。
你说他买通御医,偷窃御医院的药料,弄个假死丹出来,喂给了自家儿子:证据呢?
证据在苏玿的肚子里,苏玿都死了一个多月了,现在漫说仵作验不出他吃过什么东西,就是阎王爷,大约也查不出他肚皮里有什么了。
再说,他就是真的给自己的独子下了药,那又说明什么?
他想让儿子假死一下,这的确很反常啊,但假死一下的目的也不见得就是逃出京城去投奔代王吧?
万一他说自己是想骗那个揍他儿子的宗室子弟,使之付出一点金钱或者名誉上的代价呢?这个理由蠢绝了,可也不见得一定没有人干得出来啊。
反正长陵侯自己那个“被游方僧骗了”的理由,比这个还不聪明呢!
像长陵侯府这样的“大忠臣世家”,是很难凭皇帝的一己好恶就扳倒的——除非皇帝不想要千载之后的名声,立定心志要做个以多疑而闻名的昏君,那倒是可以二话不说便把长陵侯拖出去砍掉。
他不想,他就不能毫无理由地夺那个蠢货的爵,更不能砍那个蠢货的头。
他只能先挑个软柿子捏起来:比方说那个叫陈不危的御医。
一个医师居然领了那么多可能有毒的药材,他想干什么?
都不需要讯问什么,光是想到御医院的人能支用药材,钻研这种可怕的药方,皇帝就很不安了。
如陈不危这种水平的人,是不会来给天子请脉的,但宫妃们患了病,或许就用得上他。
而皇帝相信,妇人的心最毒了!男子不能光明正大用的药,她们未尝不会用!万一有个缺大德的,用这七日回魂丹陷害他心尖上的爱妃,那……
那可还真好使:反正他绝不会让一个死过一次的还阳女人侍寝了,他的后宫都容不下这种不吉利的玩意儿!
陈不危不能留了,御医可以支用药材的规矩也得改!
御医院被这场小小的风暴席卷,而长陵侯府中,素婉则看着长陵侯弄来的那丸药,进入了一种“啊……”的欲说还休状态。
长陵侯红着眼说,这是他花了大价钱才做出来的,就为了看看,是不是和当初那个游方僧骗他喂给玿儿的药丸一样。
“一样么?”夫人面色冰冷地问。
“一样!”
“你这个……”夫人的身体就哆嗦起来,情真意切地红了眼眶,若非一时想不出脏话来,直要辱骂长陵侯投胎转世的八辈子了——就是这个老东西干的!就是他给她的玿儿用错了药,害得玿儿惨死!
至于素婉,她懵掉了,她总觉得其间好像有种误会。
这个药方是谢玉行编的啊。
只是为了精准寻出前世那位陷害他们夫妇的御医,她才写了这么多少见而昂贵的胡药——那位御医以擅用胡人药材独步御医院的,出了御医院,寻常人便是不惜金银想买到这么多药,都几乎不可能呐。
怎么还真有人花大价钱把这么可怕的东西做出来了呢?
这要是吃下去,牛都未必能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