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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玉容(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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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陵侯夫人打从那天起,就再也不和丈夫说话了。
她认定了都是丈夫不靠谱,才给儿子用了这药——他还信誓旦旦地和她说,这假死药管用十天呢,最后怎么的?是个七天便会醒来的药丸呀。
连这样要紧的细节都没有查实,她的儿子,就是被这狗东西害死的!
而这个认知在数日后又被刷新了一次。
——朝廷派人刷了告示,说前些日子那张疯传的药方不可信,请官民百姓们不要因好奇而一掷千金地去配药。花了钱倒是小事,那药效猛烈,很有可能把人吃没了,大家可千万不要作死啊!
百姓们议论纷纷,说这药若真能给人吃死了,又活转不来,那长陵侯府的小侯爷是怎么在棺材里醒来的呢?
便有心思缜密的,说:“朝廷的布告也不曾说一定会死呀。”
“那也有可能会死啊。”
“莫非还有别的药,一同吃了或许可以不死?”
大伙儿是很能想象的,是呀,既然世上有能让人假死七日又还阳的药,怎么就不能有与之同服便可保命的药呢?
可长陵侯夫人很清楚,当初他告诉她,药只有一颗,再没有什么能消弭药性的东西。
他要赌一场新的从龙之功,如今赌输了,他失去了一次机会,她却失去了此生唯一的骨肉。
恨意像虫子,蚕食她的骨肉。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忍不住去想——她的丈夫让玿儿吃下那颗药丸,到底是无心之过,还是……
还是早有打算了呢?
他们结缡二十载,初时是情深意重的,直至玿儿走前,他也不曾纳过别的女人回家。
早年间她也问过,她只有一个儿子,要不要给他纳个妾,再生养几个呢?
他拒绝了,她就很欢喜。
可是,到玿儿逐渐长大,她就再不问这个了。她以为他对她专情了三年,五年,接下来难道不该是三十年、五十年?
但那是没有保准的,她没想过那是没有保准的。
他在外头会不会有女人呢?会不会有儿女呢?他会不会早就看他们母子不顺眼了呢?
苏夫人竭力说服自己:不会的,他就是再如何,也不至于将嫡出的长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先前的想法,是她自己不经的揣测。
可是,这想法来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
她锐声唤来奴婢为她点香,那是谢氏娘家送来的,说是用来熏夏衣很好,熏过的衣物自会变得触体清凉,还不易生虫。
但在长陵侯夫人用起来,这香用来熏衣固然是好,可直接放在香炉里熏,就更好。
袅袅腾起的烟气仿佛有青玉的颜色和质地,吸入口鼻依依生凉。
唯有这东西,能让她的心短暂地从沸腾的油锅中解脱,那会儿,她就能想一想,该怎么才能让长陵侯付出代价。
她想让他死。
他要是死了,那两个狐狸精还没有身孕,岂不是任她左右?长陵侯府也必须得认个嗣子来了,再不能拖延!
乘着如今谢氏管家时间不长,还没来得及养出自己的人,等老头子一死,她就还能将侯府攥回自己手中——和谢氏怎么说呢?就说她要抚养嗣子辛苦,家中种种琐事不好再劳动她吧。
谢氏那样痴痴爱着她的玿儿,不会违逆她的。
长陵侯府的产业里,倒也有药铺子。通常来说,无论是长陵侯还是夫人,想慢慢攒点儿药,不知不觉地把对方做掉,都不困难。
但素婉接掌了管家的权力之后,就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上辈子的谢玉容是怎么无声无息死掉的,她可没忘。这蛇蝎心肠的老两口,谁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事呢?
她把几个药铺的掌柜对换了一番。
长陵侯夫人管家是可以的,管铺子是很不行的,养出来的掌柜们,没有一个不做小账的。这样的人往往是精明,精明的人又往往很小心。
若是让他们还留在自己的铺子里,想查出他们的错处就很难,但若是把他们统统换个位置,再告诉他们,少夫人准备将几家药铺子并在一起经营啦,今年年底瞧瞧大家做得如何,谁最能赚钱,谁做这大掌柜的。
对了对了,既然几家铺子在不同的地方,有些地方赚钱容易,有些地方赚钱难,这么比显然不公平。唉,那么只好委屈大家辛苦一下,挑一下前任掌柜的错处,挑出来错儿也算你赚的钱,还按错误的情形翻倍算钱!
几位掌柜初时还有友谊,他们要同进共退,都不动手。
但第一个月结束,素婉便留了其中两个下来,宣布将其中一个的成果,划到另一个的头上了。
原因她不说,可她不说,受害者就不会脑补了吗?
只一天间,掌柜们的攻守同盟便分崩离析,大伙儿都开始下力气挖前任当初的黑账了:你不挖旁人,如何能让旁人不挖你?既然旁人要挖你,那还不如你先下手为强地挖起来!
如是,五位掌柜人人都不干净,人人都心虚,可是谁都不晓得现下大家是怎么个排名。
那便是大家都有机会。
这还不得下劲儿做事吗?若是得了少夫人青眼,到了年终岁末,还不是她说谁最好,谁就最好?
恰逢此时,朝廷那边动弹了。
御医院里,几个领用药材但没有交回药丸的御医被治了罪——其实大伙儿都晓得呀,你拿了药材出来,能不能制成药膏药丸,能制出多少,这实在没个定准。尤其是研究前人没有用过的方子,那说不准是耗了许多药材,终究还是不成的呢。
但圣上不知道啊,或是他不想知道,他就说那几个领了药材而没拿出成药的御医,是偷窃朝廷的药材拿出去倒卖。
谁敢说圣上在胡说八道?
陈不危等几个御医就被流放去净州了,闻听那地方瀚海千里,只有几个寥寥村庄,河里流的是沙子,天上落的是土!此去千里,多的是要命的地方,要命的事情,再想回到京城来,怕是很不可能了。
御医院也有了新规矩,领用药材是需要有方子的,方子上要写明了是谁开的,开给谁,病患是怎么个情形,判定是如何疾病,因何要用这些药,要用多少,要用多少……
总之被流放的御医们心情很差,留下来的御医们也被新规矩憋得深感头秃。
头秃就要抱怨两句,尤其是季御医,他是奉旨抱怨的。
他跟长陵侯说,如今御医院的规矩不比从前啦,用药难着呢,先时几个拿了药材又说不清药材去向的御医,都被陛下流放去净州啦。
长陵侯瞳子一缩,瞧着是很想问问的,但终于没有问出来。
季御医似乎无意地看了长陵侯一眼,然后端了一杯酒慢慢喝,边喝边叹气,仿佛他真的只是有点儿怕麻烦而已。
但他的发言,经了侍人转告到素婉那里,她就眼前一亮。
皇帝那一派里,还是有几个有点儿本事的人嘛!
素婉召集了药铺子的掌柜们,跟他们说,宫中都是这样管药材的,咱们要不要跟上圣上的指示,也这么来?
掌柜们不太乐意:“少夫人,宫中的药,都是给贵人们使的,总是有数的。咱们开门做官民百姓的买卖,来买药的可未必人人都有药方。”
素婉想了想,也点头,把所有的药都管起来,仿佛的确不大可能。
但那些有毒的,或是能凑出一方毒药的药,该管吧?
掌柜们这就不反对啦:谁天天去药铺子里抓一钩吻呢?有毒的药材,卖的原本也少呀,那都是要懂行的人炮制了才能入药的——至于什么砒|霜之类的毒物,朝廷是极严格盯着的,便是买一包回去药耗子,也要拿着里正摁过手印的条引来。
因此这就很好管起来,费的力既不多,又能很好地让少夫人高兴,为什么不答应呢?
“便是府里的人,要去铺子里索药,也定要记下来,报给我这里知晓。”素婉道。
掌柜们当然也就答应了,待出了门,才有人依稀觉得不对。
少夫人是想让他们管住有毒的药物,又强调这东西不能轻易流入府中去,莫不是她已然晓得,府里有什么人要弄些毒物害人?
这倒不是没可能的,侯爷最近有新宠,夫人却独自一人品尝着爱子去世的痛楚呀——换了他们去做长陵侯夫人,也会想把那两个小蹄子弄死的。
可两个小蹄子是皇帝赏的,那主持中馈的少夫人肯定不希望他们出事啊。彼时上头要是有怪罪谁的意思,她可不就倒霉了么?
大家都觉得自己明白了少夫人的心思,于是,长陵侯夫人派出去取药的婢女,便在几家药铺子里轮流碰壁。
有与她相熟的掌柜还要多说几句:“姑娘省省吧,如今少夫人不准咱们轻易将这些有毒的药材流出去,尤其不准流入府中去,您在我这里拿不到,去了那几家也一样拿不到。除非呀,是到别人家的药铺子买!”
婢女就去别人家的药铺子里买药去了,掌柜的则是派了乖觉的小厮,一溜烟儿跑去了侯府的后门,要求见少夫人身边的侍婢,把掌柜的亲笔信送过去。
素婉拿到那一封信,就觉得太阳穴跳得像里头闷着一只兔子。
她管得住自家的铺子,管不住别人家的,如今夫人手上多半已经有一剂毒药了,她会要对谁下手?
药铺掌柜怀疑她要弄死那两个美妾。
但素婉觉得,长陵侯夫人可以不这么干。
她是怕视如私物的侯府落入别人的儿子手里,那她只弄死一两个可能生儿子的人,有什么用呢?长陵侯又不是买不起下一个妾,再下一个妾——就是他被她吓怕了,不敢把妾接回来,那他也能在外头买座房舍,金屋藏娇啊。
想让长陵侯再没有别的儿子,那,长陵侯自己死掉才一劳永逸啊。
原先他们还有深情厚谊的,如今夫人却如何能不恨负心的杀子凶手?若是她能想明白长陵侯才是罪魁祸首,那或许是会做出一个好选择的。
但如何让她明白?
素婉正是想得头疼间,她的婢女,一个叫采薇的丰润小姑娘,快步走了过来:“少夫人,少夫人?”
“怎么?”她强打笑容,问。
“东边说,刘姨娘的癸水不至,说不准是有身子了……”
素婉霎时便笑不出来了。
这会儿有身子?
谢玉容出嫁的时候没有带娘家的婢子,派去东边两位姨娘那里服侍的,也都是侯府自己原先的奴婢。
她们能往她这里递风,如何就不能往夫人那里送消息?
她想了想,问:“癸水不至就是有身子了吗?”
采薇也不明白癸水与身子有什么关联,她摇头:“奴婢也不知晓呀,奴婢都不知晓癸水是什么呢。”
素婉道:“我知晓癸水,可是那不是时有时无的吗?唉,要不我去问问母亲罢,她必是知晓的。”
反正夫人一定会知道,那么,不如就当着她的面揭破此事。
免得她陷入愤怒,惹出什么大事来,反而放过了长陵侯这缺德老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