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债》田可心

46、机缘

　　原本因为大多数人上班都是朝九晚五、而林西子是朝十晚六，她出门及回家的时候都不大容易能遇到其他上班族，但这天是个例外。因为他们NGO也有同事在欧洲、非洲和亚洲，有时候需要把时间调一调以便碰头。
　　这天就是因为要开电话会议，纽约总部的上班时间改到了早上九点钟，所以林西子是提前一个小时出的门。

　　刚下了一层楼，她就遇见了楼下的一位邻居，也正行色匆匆要去上班的样子。他是一个大约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略略泛灰的头发，一双灰蓝混浊的大眼睛。一看见林西子从楼梯上走下来，这双眼睛就刷的一亮，然后这个男人对林西子说：“早上好！”

　　林西子也礼貌地回答道：“早上好！”
　　男人问：“你是新搬来的吗？以前好像没有见过你。”他的口音里一股西班牙语味儿，但因为说得缓慢清楚，还是很容易能听懂。

　　林西子点头道：“是的，我刚刚到纽约来工作。”
　　男人便伸出手来，自我介绍道：“我叫Oscar，很高兴认识你。”
　　林西子便也伸手同他握了握：“我叫Sissi，很高兴认识你。”说着话，手已经握了，她便自然而然地准备把手掌从对方的掌握里抽回来。

　　谁知道Oscar不但没有放手，反而托着林西子的手背，把嘴唇凑上去吻了一下，然后抬头问她：“我就住在这一层，你住在哪一间？”
　　林西子便起了些戒备心理，审慎地笼统答了一句：“就是楼上。”

　　Oscar便又低头去吻了一下她的手背，说：“我们是邻居了，这真好！以后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好不好？”
　　林西子无奈于手还被他攥着不放，不能走开，只好胡乱点头应承道：“好的，谢谢你！”

　　Oscar又第三次吻了她的手背，抬起头来，眼睛有些直勾勾的，嘴里则感叹着说：“你真是太美了！”
　　林西子有一些被吓到了，用力挣脱了他，强笑着说：“谢谢你，不过我赶时间要去上班，改天有空再聊吧，再见！”说完这话，就赶紧往楼下冲去了。

　　刚才Oscar的那三个吻，在她的手背播下了一溜鸡皮疙瘩，从那里迅速延伸，瞬间爬满了她全身。这种恶心的感觉让她一整天都很不舒服，洗了好多次手，还老觉得没洗干净。
　　当她第五次在洗手间里开着水龙头哗哗冲洗手背的时候，忽然听见自己心里叹了口气——
　　乐怀……
　　乐怀，你要是还在就好了……
　　你要是还在，这一回，我一定真的要你去替我打架！
　　——她抬头往镜子里看进去，对着自己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笑容绽开，有些清清冷冷的，像一朵凄丽的花儿。

　　然而无论俞乐怀还是怎样地满满充塞着她的心底，她却也没有办法把他从那里叫出来。从此以后，林西子每次再从自己的公寓到楼门口这一截走过的时候，都会很紧张，比她在外面走夜路还要更紧张，生怕再遇到这个Oscar，虽然他也许也只是一个热情奔放的拉美人而已，并没有恶意。

　　林西子工作的NGO自己有一个网站，上面有关于企业社会责任方面的很全面的咨讯，而维护这个网站也是他们的日常工作之一。相比之下，林西子还挺喜欢这部分工作内容的。她像其他同事那样，设了google新闻提示，每天都会有相关的新闻发送到她的电子信箱，她有空的时候就浏览一下，从中遴选出内容合适、且还没有被其他同事发现的新闻或者其他文章，放到网站上去。
　　其中很多新闻都是关于公司的□□，如果是这样的文章的话，在转载的同时，他们还会同有关的公司联络，询问他们是否有需要发表的声明，可以发过来，他们会把这些声明同该报道绑定在一起，让公众能够看到来自各方不同的声音。

　　因为是基本的业务，他们联络公司的信件已经有了一个固定的格式，只要根据具体情况往上面填补信息就可以了。而公司那一方的被联络人通常是公关部门的负责人，也有一些比较小的公司，是把企业社会责任这一块儿放到人力资源部门的业务里。放给公关部门来监管这块业务的公司是对企业社会责任认识比较全面的，而由人力资源部门兼理的则是把企业社会责任的重心侧偏于对内部雇员的权利保护之上。这些都是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林西子趁实习的时候已经把这层区别弄清楚，后来研究生再上相关课程的时候，就很有一份优越感。

　　资料库的维护管理并不复杂，林西子早已把这件事情做熟，能够很迅速地在一家公司的网站上找到合用的电子邮件地址。只不过并非所有企业在收到信之后都会回复，而就算是回复的，也常常要在几个工作日之后。这是NGO工作的困难之处，不过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冷遇，就算不被搭理也都安之若素，倒是在收到每一份回复的时候，会有一些受宠若惊的感恩和欣喜。
　　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受到冷落常常会让林西子郁郁不欢。她和所有新人一样，容易在心理上把公务和私事混淆，不能真正地明白对方是对事不对人。在这样的心理预设之下，同事们的处之泰然令她心生敬佩，觉得NGO的人心态都阳光明朗，工作氛围也就健康向上，于是慢慢也融入进去，不知不觉地开始成熟。

　　正式开始工作了一个月之后的这个星期一，林西子刚开始上班，才打开电子信箱就看见了一条新闻，报道的是纽约市内的血汗工厂问题。这样的新闻算是少见，因为血汗工厂通常都存在于拉丁美洲或者亚洲这样的地方，发达国家不但相关法律更齐全，而且企业也已经很熟悉于对法律应当如何规避，所以不会把薪酬低、工时长的工厂设在劳动权利保护完备的本国境内。

　　所以一看见大标题，林西子就很有经验地敏感到这是一条大新闻，赶快招呼Ashley来看。俩人头凑着头一起迅速浏览了一遍全文，大概讲的是在法拉盛的中国城内设有这样的秘密工厂，接受名牌服饰的订单，工人几乎全是从中国偷渡来的女性，每个小时只能挣几十美分的工资，每天工作十个小时以上，几乎没有休息日。报道还清清楚楚地列举了把活儿派给这座工厂的一系列公司名单。
　　Ashley马上就兴奋得满脸放光起来，让林西子马上做出这则新闻的概述和链接放到网站上去，同时联络这些公司，请他们作出回应。

　　因为牵涉的公司比较多，手脚麻利如林西子，在发完所有的信件之后，也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这时Ashley正好起身端着杯子去咖啡机那儿，从林西子身后经过时，林西子便回头对她笑了笑说声大功告成。Ashley赞许地点头夸奖她，同时还补充了一句：“这条新闻比较重要，我猜大多数公司都会有回应，特别是GP，我估计他们会是第一个回复的，因为他们公关部的 co-director Ron Xu，和我们是认识的，他自己也对企业社会责任很是热心。”

　　因为大多数公司的网站上都会放着一定级别的管理人员的照片，林西子先前去找邮箱的时候已经看见了，此时凝神想了想，问道：“就是那个亚洲人吗？他和我们是认识的？”
　　Ashley一边说着话，一边就已经效率很高地端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回来：“对，他还是中国人呢，会说普通话的那种，他是在中国出生长大的，后来才来的美国读书。实际上他是我的朋友，通过我认识的咱们其他同事，因为他以前是Alex的学生。”

　　林西子好奇地问：“他是法学院毕业的？那怎么没有去当律师，而是做起公关来了呢？”
　　Ashley摇摇头：“不，Alex以前是哈佛商学院的教授，做的就是和法律相关的这一块儿，两年前才来的哥大法学院。Ron是在哈佛商学院上的学，因为他对Alex的课非常感兴趣，学得也特别出色，毕业的时候Alex就给他写了推荐信，然后他就拿到了这份GP公关的工作，所以做完了师生就变成朋友了。后来大家都在纽约，有时候也会聚一聚。”
　　说到这里，她拍拍脑袋：“正好，要不是这件事情我都把Ron给忘了呢，早应该介绍你们俩认识的，都是中国人，还有一点点同行，你们一定合得来！”
　　林西子点点头，笑说：“那我也的确很想认识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