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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05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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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比起白天已经小了许多,毛毛雨打在脸上,黏黏的,却很清凉,她举着一盏灯笼走在前面,他隔着几米的距离跟在后面,二人之间的沉默持续了一段路。
很快就走到了竹林的外缘,拐过弯便是村里的石桥。桥下水声簌簌,还带着些许鲜血的味道,这时她猛然想起锅里的糖浆该凉了,但走到下一栋房屋的檐下时,她又转念一想,凉了就凉了,反正多的是时间,完全可以等天气好些了再熬一锅新的,反正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那也是她唯一剩下的东西了。如今,临安城里的一切都与她再无瓜葛。
不知为何,等到青年离去之后,她独自站在家门口的桂花树下时,她发现自己脸上沾了些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液体。
她冷静地擦去了脸颊上的液体,推开房门。
突然,一股无力的悲哀深深地笼罩着她,芒桂子觉得有点胃疼。
她蹲在门槛前,摸到门槛上冰凉的石头凹槽,她感到自己再也走不动了。
。。。。。。。
时间回到现在。
望着檐下那块原样的门槛,脸上写满苍老之态的芒桂子长叹一声。
“小西湖如何比得上大西湖?棋盘如何比得上真正的天下?老身是个贪婪的女人,总是想得到更多,最后反而竹篮打水一场空。都是老身一厢情愿。”
坐在屋内的深竹、杏花、周玄机和李荨之早已沉浸在故事里,一时没能回过神。
“您没有错。”
“荨之?”
“您没有错。”李荨之犹豫了片刻,握拳道,“相反,我很敬佩您的坚强。您是因为真心喜欢象棋,才决定做棋待诏的,对吧?很少有人能有您这样的勇气。后来也是,明明遭到了奸人的欺骗,却还能充满希望地在金坞村生存下去……”
芒桂子摇摇头,脸上的皱纹沟壑纵横,异常清楚地展示着岁月的痕迹。
“谢谢你,荨之。但我知道自己的过错。我本不具备坐在名为‘朝政’的棋盘前的资格,所以就天真地把这渴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想方设法地劝赵惇迎战……明明,他本性那么温和善良,又不善权术,想也知道他怎么可能在危险重重的皇家掌控君临天下的权力?可我明白得太晚了。等我开始后悔时,他已经丢了皇位,被皇后操控,最后郁郁而终。我总是会想,如果那时我留下来……留在大内,陪在他身边……”
她停顿了许久,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口似的,说出一个字都格外艰难。
结果,她还是苦笑着说:“大抵,命运也还是不会改变吧。”
“婆婆……”
深竹仿佛想起了自己身上发生的事。
看到他深邃的眼神,李荨之就忍不住想走上前去安慰他。谈及“命运”二字,这些妖怪似乎都是格格不入的可怜人。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无比深刻地感受到他们身上的真实性——和人性。
这才是他们最吸引他的地方。
“但我会等。”芒桂子用无限苍老的声音说,“我和他约好了,要看到他执掌朝政的国度最后会变成何种模样,就算……他只是个举棋不定的软弱帝王,至少他比我多走出了一步。在临近的人之中,他是走得最远的。”
这就是她化为桂花妖之后最大的梦想。
妖的寿命是人类的数倍,乃至数十倍。通常只能活到七十岁的人,在妖法的作用下拥有长达千年的时光。他们不会因为脏器衰竭、或细胞失去更新而死亡,只会在外伤的作用下失去生命。
时间几乎无限延长,婚姻变成了几乎无法遵守的缥缈诺言,曾经希望“生死与共”的短命夫妻需要与面前的人共处近千年,谁也无法在如此漫长的岁月之内不对熟悉的事物产生厌倦。
这是一个没有永恒誓言的村庄。
别说永恒了,才第一个一百年过去而已,她就连最初自己与他相遇的记忆都回想不起来了。
她开始感到恐慌,因为她害怕遗忘。如果人能够永远活着,那唯一能磨灭他生活印记的东西就是遗忘。她害怕有一天自己甚至会连他的存在本身都忘得一干二净。那才是真正的折磨。
于是她决定用自己的身体记下来。
“如你所见,老身的妖术是提取和保存人们的记忆片段。多亏了这项本领,老身才能在与时间对抗的漫长战争里幸存至今。”
芒桂子伸出双手,给他们展示手背上的年轮模样的骇人痕迹。
“这是……”
“这些记忆,如果不用什么办法固定下来,就早晚会消失。”
“哦。”李荨之惊讶地看着那些旧唱片一样的皮肤,感叹道,“真神奇。”
掌握了记忆的妖术之后,她总算能替他记录下他的国家后来发生的事,她决定守护这个村子,让金坞的历史也一并被记录下来。
不仅如此,她还能读取别人的记忆,只是这个能力往往会带来更大的弊端,她不愿轻易使用。
深竹想了想,问:“这么说来……家庙里供奉的宗主……”
“就是老身故事里那位神秘青年。”芒桂子颔首道,“老身虽不知他的真实姓名,却知道他是清源宗的正统后人,周玄机,你可能有他的线索。”
周玄机点了点头,顺便自夸了一把:“若是得知了这些,凭贫道的本事总能查出蛛丝马迹。”
“所以那时您才会一点也不怀疑他的丹药是在造假……”李荨之仿佛明白了什么,“因为这个臭道士确实和村子的起源有关系?”
“正是。”
芒桂子顿了顿,又道。
“……皇甫坦死后,宗主就再也不曾与老身会面,想必也是在刻意躲着老身。不论如何,按时进行祭仪的约定老身替他守住了,但那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金坞村免受灾厄。如今,那人也很可能继续来往于外界与金坞之间。”
“您是指,我朋友受伤的那件事……”李荨之睁大了眼睛。
“嗯,说不定就和他有关。”芒桂子说。
。。。。。。。
得到渴求的答案竟然比想象中的还要简单。站在窗前时,深竹不禁怀疑起今夜的所见所闻是否是自己的幻觉,直到李荨之弯着腰端了一盆洗脚水从厨房出来,他从确认了这个少年的回归并非臆想。
“深竹先生。”他的笑容里多少有些讨好的成分,“水烧好啦。”
“荨之。”
“是。”
“方才在婆婆那儿我没有过问,但是,你为何要回金坞?”深竹果然马上拉下了脸,“明知妖村有危险,何必还……”
“因为我不想置你们于危机而不顾。”李荨之大大方方地说,“而且,我的朋友也被袭击了……这事总不能这么算了。留我住下来会给你添麻烦么,深竹先生?”
深竹微微叹息后,说:“让你去别处,才是真的会给人添麻烦。别多想了,住下吧。”
李荨之赶紧欢天喜地地摊开床罩,整理好被角,乖乖把毛毯平放在褥子上。这棕色的毛毯似乎是某种动物皮毛制品,略微有点味儿,但摸上去暖乎乎的,叫人觉得十分踏实。
“深竹先生……”
入睡之前,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一个问题。
深竹取下眼镜,问:“什么事?”
“我做的那把伞……”李荨之的视线牢牢黏在墙壁之上,就像在看圣诞节时悬挂在钟塔顶楼的美妙灯饰,嘴角也控制不住地上扬,“您把它放在寝室了啊!”
出现在深竹的床榻一侧的,正是上月离别之际李荨之赠送给他的礼物——那把绘有现代苏杭风景的竹伞。他不会看错的,为了易于辨识,他还特意从杏花那儿要来了一条柔软的黑色流苏,挂在伞柄末端,与伞面上的线条画正好相称,甚是好看。
“因为挂在此处不会被闯进店铺的小鬼弄脏。”深竹说完,又像故意避嫌似的加了一句,“可不是为了考虑你的心情。那伞做工过于粗糙,平时也用不上。”
“又来了!深竹先生,其实您很喜欢那把伞吧?”李荨之笑出了声,“没关系,没关系!就算是因为做得太差劲没法撑出去也好,只要能让它呆在离深竹先生最近的地方,我就很高兴了。”
“你的嘴皮子功夫倒是未见退步。”
“都是您教得好。”
两人又简单说了几句,李荨之本觉得自己有一肚子话想倒出来跟深竹说,可说着说着不知怎的他又困倦得厉害,大概是白天发生了太多事让他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状态,现在回到熟悉的环境,一放松下来,反而疲惫不堪,很快陷入了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