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簦匠》久南乔

60、060

　　次日午间，深竹还沉浸在为油纸伞伞面涂防水材料的工作之中，直到帮忙烧水的碗花右脚不小心碰倒了一盆君子兰，房间里响起“啪”的一声，他才抬起头去查看周围的动静。这一看，他总算是注意到了弯腰等候在面前的李荨之。

　　“深竹先生，你觉得周玄机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他家门派的史书？”

　　昨夜对谈结束后，那臭道士便接下了芒桂子的重金，去别的妖村打探情报了，他们之中只有他最清楚清源宗的历史和现状，没人能替代这份工作——自然，视财如命的他免不了向他们大肆敲诈一番，连桌上的零食都一并打包带走了。

　　真是只贪得无厌的铁公鸡。

　　“只能等着了。在这期间，你且继续跟着我学制簦。”

　　“好！”

　　大概是李荨之表现得过于欣喜，深竹淡淡地给他浇了盆凉水，道：“别高兴得太早，村里还有不少人对你怀有极强的敌意，只要他们无法信任你一日，你做的伞就永远卖不出去。你也不想成为史上最失败的簦匠吧？”

　　“要是他们不信我，索性说成是您做的不就好了。”

　　“就知道动歪脑筋。”深竹的语气带了些许无奈，“论做工的好坏，入门一个月的新手和八十年的老手，便是瞎子也能辨认出其间的差异。”

　　“说得真直白啊……这次我回来之后你们好像就完全不客气了，都跟朱渐似的……”

　　说着说着，他突然想起了一件十万火急的事。

　　——对了！朱渐！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他连忙翻出书包里的手机。入村之际，为了避免来自姐姐李平之的骚扰，他暂时关闭了电源，现在正是它派上用场的时候。

　　电话接通了。李荨之发现自己正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之前，朱渐在做行程准备时事无巨细地考虑到了方方面面，要是他赌在手机上的计划能不像别的影视作品里一样“信号受阻”，就可以听到来自正常人类的声音……

　　“……荨之？”

　　在他无数句默念的祈祷过后，电话那头果然传来了姐姐亲切的嗓音。

　　好极了！一切顺利！

　　“荨之？”

　　悬在李荨之心头的一块重石缓缓落地，而另一块重石又随之升起——因为他听到电话那头的李平之微弱啜泣起来。她很少在人前示弱，从小到大，默默承受再多压力也不会失声痛哭，可今天却破了例，这让李荨之忽然有些手足无措。

　　“姐，你先别哭……我问你，朱渐还好么？抢救过来了吗？”

　　她用了几秒钟平复呼吸，之后，才带着浓重的鼻音说：“他的情况很糟糕，不过总归还是挺过来了，需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

　　“能恢复吗？”

　　“不知道。他妈妈特意来医院陪护他，但她的假期只有十天，十天之后估计只能把他托付给便宜的护工了。”

　　“不论如何，平安就好……我会想办法找到伤害他的真凶，最好能赶在他出院之前。”

　　“朱渐的事怎么样都无所谓，你呢？荨之，你现在还和妖怪在一起吗？打算什么时候回来？爸妈那边我怎么交代？”

　　“我晚些时候再汇报，放心，我的手机还有电，待会儿多拍几张照片把它们整理成文稿，要省着点用。嗯，再见。”

　　李荨之松了口气，深竹却立刻盯上了他放在桌上的手机。

　　“这是何物？”

　　“对了，这是智能手机，上次我也带到金坞来了，只是那时电量不足，完全没法用。这回我那个受伤的朋友在包里装了手摇发电机和太阳能移动电源，大概不会再有和外界失联的问题了。不过，这种山旮旯里居然真的有信号！我本来还没抱什么希望呢……”

　　深竹点了点头，“妖村实际上还属于萧山，只是以另一个层次的空间之形存在着。信号可以通过。可惜这里没有电报机，无法与外界沟通。”

　　“电报机？”

　　“怎么了，电报机有何不妥？”

　　民国毕竟是民国，他能想到的最先进的沟通工具也就是电报机了。

　　李荨之好奇地问：“深竹，你以前见过电子设备吗？像这样的。”

　　深竹仔细端详着桌面上的银色铁块，屏幕在未发光时便是一块深褐色玻璃镜，从里面能很清楚地看到自己的长相，他伸手去摸了摸，凉凉的，十分光滑，比他之前见过的任何工艺品都精致。

　　“未曾听过此名。”他得出了最后的结论。

　　李荨之一下子振奋了起来，举起手机对他晃了晃，乐在其中地说：“它可是21世纪最有潜力的技术——人工智能的基础。有了它，几乎什么问题都能解决！”

　　“金坞的秘密也能知晓么？”

　　“这……倒是不能。”

　　“对做伞有什么帮助么？”

　　“让我想想，嗯……可以记录客户的名字和购买要求，查阅起来非常便利。还可以网购原材料……不过这里不行，快递进不来……”他感到自己额头上都冒出了一层细汗。

　　“每月簦庵卖出去的竹伞数量也超不过五十支，并无一一登记的必要。”

　　“被您这么一说，突然觉得好像也确实是如此……可是，明明还有很多别的事可以做的。”李荨之顿时感到十分局促，慌忙站起来打开相机屏幕，举到他面前，喊道，“等一下，深竹先生，你笑一笑。”

　　“笑？”

　　解释起来太麻烦，李荨之干脆懒得细说，只高高举起手机冲他不停地挥舞着，“行了，想着开心的事，笑一笑吧！不会少块肉的！”

　　深竹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他并不是整日将笑颜挂在脸上的那种人，何况现在也没什么好笑的事，事出突然，让他一下子笑出来也有些不切实际……可是，李荨之的要求又不过分，连这点小事都拒绝他，倒像是做师父的过于冷淡了。

　　于是他努力上拉面部肌肉，试图露出一个标准的“八颗牙”微笑。

　　李荨之痛苦地转过头去，“不行，太不和谐了……”

　　无辜的深竹对他眨了眨眼，似乎不太明白自己的微笑错在哪里。但那笑容实在诡异得过分，就算李荨之想强忍着违和感按下拍照键，他的本能也不允许他这么做。

　　无奈之下，李荨之决定主动发起进攻，他往前走了几小步，站在深竹跟前。

　　深竹条件反射性地想要后退，但他一退，李荨之又连蹦带跳地凑近几步，两人的距离反而缩小了。一时间，他们连对方的呼吸声都听得很清楚。看深竹的表情，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但赶在他发出警告的前一刻，李荨之“狡黠”一笑，用另一只空闲的手疯狂挠起他的痒痒来。

　　“看我的咯吱窝攻击——”

　　毫无防备之下，深竹果然笑出了声：“住手，荨之……哈哈哈……”

　　“耶！抓拍成功！”他一连拍了好几张，得意洋洋地撤回安全距离，像看宝贝一样浏览起刚才那些神奇的照片来，“哦哦哦，原来深竹先生的笑容是这样的啊……”

　　从发痒之中恢复过来的深竹忍住笑意，问：“你刚才做了什么？”

　　“这是照片。”他一脸激动地将图片展示给对方看，“彩色的。民国时期只有黑白照片对吧？但是现在的手机不仅可以拍彩色照片，还可以录像！就像拍电影一样，很厉害吧？”

　　“相片……”

　　深竹吃惊地盯着屏幕上的自己，竟失去了言语。

　　虽然因为室内光线不好的缘故，这些照片大部分都糊得厉害，但其中有一枚是清晰的。照片上的深竹笑得十分自然，十分热烈，仿佛和之前的他完全不是同一个人。很难想象自己会有开怀大笑的一天。

　　望着陌生又熟悉的深竹，李荨之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上扬了起来。

　　深竹是真实的。不是李荨之的臆想。他属于这个世界，也是万千生命中的一部分。谁也无法否认他的存在。

　　如果把照片拿给朱渐看，那个倔脾气的小子也该承认他之前的话不是在说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