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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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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开始带着我出去,他说怕我闷,又说城里春光正好。
每次出宫,他总叫谢师傅把我好好妆扮起来,又把车帘卷得高高的,让王城里的百姓都能看清楚我。
经常有人为了看我而撞在一起,滑稽的样子引得旁边人大笑。
那些男人和女人的目光都牢牢盯在我身上,那样灼热,那样愤怒,似乎要将我烧穿。
我常听见有人窃窃私语:“她是谁?”
“她么?她是褒姒。是咱们褒侯的小姐呀。”每当这个时候车夫总是得意洋洋的大声回答。
太张扬了呀,我只是夫人收养的弃婴。我担心世子他会不会不高兴?我转头看着他,他骑在一旁的马上,正低着头对我笑。
他的笑容就像这三月的春风一样醉人。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世子那样做,只是要人们知道褒候褒垧有个叫褒姒的女儿。
每次外出回来,谢师傅总会拉着我问个不停,从世子带我去了哪里到街上的人都在做什么?
她的手那样冰冷,眼睛里闪着我不熟悉的光。
我一直有些怕她,所以我一一回答,尽量叫谢师傅满意。
谢师傅开始对我好起来,经常陪着我说话,说她年轻时候的故事。说她怎样让别人为她要生要死。
她说:阿娰,阿娰,你要记得我今天的话。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记得这些。可是她说这句的话的时候,有着深切的悲哀。
她是感叹自己老了吗?
我看着她的脸庞,她还是这样好看,眼眉依然像是画出来的一样。
世子也来得越来越勤,每次都那样看我一会,不说话,然后掉头就走。
我看见他来的时候,心里总像有根羽毛轻轻掠过,又像看见满园的春色,我这是怎么了?
日子就那样过去,平静得像没有风的湖面。
直到那天,那个男人出现在夫人的宫里,他穿着黑袍子,高冠嵯峨,狭长的眼,猩红的唇,像戴着面具。
他看着我,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我躲开几步,他又跟过来,我再退开,他又跟过来。他甚至凑近我,像狗一样嗅我身上的味道。
我看着世子,以为他会开口阻止,可是,没有,他只是把脸扭向别处。
我又看向夫人,夫人却笑吟吟的说:你别怕,杨大人是内宦,他是听说你长得美貌过人,特地来瞧瞧的。
杨大人终于放开我,扭头对夫人笑:“倒是名不虚传。只是这次佳人甚多,夫人还要从长计议。”
那时的我不知道这是索贿的意思,你看,我真是个笨孩子。
夫人笑了,一面挥手叫我走。踏出宫门的那刻,我听见夫人说:那还不是杨大人一句话么。
夫人,她是什么意思。
我转回头去,朱红大门已经在我眼前阖上,里面发生什么,我再也听不到。
到了夜间,我正要安寝,谢师傅来了。
她在我身后坐下,接过我手中的梳子,一声不响的替我梳头。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我听见她说:阿娰,今天来的杨大人是镐京来的。
镐京,那不是王都吗?
阿娰,周王又在选美了。
呵,我知道,我们的周王最喜欢的就是美人,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个杨大人就是专司这个的,阿娰,你要走了。
谢师傅的话,我一时不明白。
我回身看她,她的脸在火光下那样苍白。
我抓着她的手:夫人和世子不要我了?!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谢师傅把我抱进怀里,摸着我的头发,轻声叹息:你的脸就是你的错。我也对不起你。
谢师傅的话我没有听明白,让我无措的,是她的胸膛。
她的胸膛和我的不一样,那样坚硬。
我几乎不敢相信,,谢师傅抓住了我颤抖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笑:“终于叫你发现了。”
他是男人!
他竟然是男人!
我在他眼前换过衣裳,他甚至帮我整理过那些精美而轻薄的亵衣。
我一阵阵觉得恶心。
谢师傅还在笑,他问我知道不知道什么叫去势?
他说,自从他被去势以后,就把自己打扮成了女人,并不是存心要骗我。
我用力推开他,向着世子的寝宫奔去。
我已经不想再看到他,我只想找到世子,告诉他这件事情,我知道他一定会安慰我,然后赶走那个人。
我赤着足一路奔跑,一路上遇见的宫人们都侧目看着我披头散发的样子,我知道,她们心里一定在笑我终究是野孩子,做了褒候的义女,还是这样没有规矩。
可是,我已经顾不得许多。
世子住的偏殿就在我跟前,看着虚掩的门,我的心就像要跳出嗓子眼,莫名紧张。
世子一向不喜欢太多人伺候,所以,他住的偏殿外,没有宫人,门是虚掩的,火光从门缝里射出来,那样温暖。
我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慢慢走近,我听见里面世子和夫人的对话。
如果,如果我知道我将要听到的,我想我不会来这里,我宁可到我离开那天才知道。
我情愿被骗到底。
原来我是他们精心准备了要献给周王的礼物。
我是礼物,用来换回褒候的礼物。他们从见我第一眼就决定了。
夫人还说,我这样一个弃婴村女能伺候周王已经是我莫大的造化。
世子他在笑,夫人也在笑,就像在说一个他们完全不熟悉的人。
下面的话我已经听不见了,我只知道,原来春夜的风也是会冷死人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去的,第二天,我就病了,服侍我的宫女连忙去告诉了夫人和世子。
大夫说我是偶感风寒,可是我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世子来看我,盯着我吃药,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温柔。
我不能忘记那天夜里他的笑,所以,我现在看见他的笑,我都会觉得怕,他竟能这样若无其事。
他说他知道我知道了,他也说不是存心骗我,他也不忍心让我去伺候那个年纪足可以做我父亲的周王,只是,他要救他的父亲,没办法。
我也知道,他是怕我不肯上路,他要用我来换他的父亲。
其实,世子也没什么错,为人子的总是该多想着点父母。
谢师傅来看我,用他冰冷的手摸着我的额头,说,这一病瘦了好些,倒是更楚楚可怜了。
我躲开他的手,他也是知道的,一开始就知道。他也一起骗我。
夫人把我养母也接了来,说陪我住几天,说说话。
我知道,来看我不过是幌子,夫人的意思是我的养父母都在她掌握中。
夫人还遣人同我说,她会照顾好我养父母的,等褒候回国之后,她更会好好报答他们,叫我只管放心去。
我还能说什么?夫人想的这样周到。
养母已经知道我要走了,她拉着我的手说,阿娰,你从小是个笨孩子,去到那种地方,会叫人欺负的。
我是个笨孩子,我知道。
我的病没有好全,夫人就派人催着我上路,她自己不来见我,世子也没来,来的只是个宫人,她扭头看着别处,说:夫人说,不能叫杨大人等急了。
呵,这样急,是怕我不肯去吗?
只是,我能不去吗?
养母她哭了,眼泪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纵横。
我过去抱着她,她真的老了,身子那样瘦小。
我想起我很小的时候,她背我在背上,我想起养父要打我时,她把我紧紧抱在怀中,用她瘦弱的身子保护着我,她那样疼爱我。
养母让我别恨养父,到底是他把我从冰冷的褒河里捞上来,没有他,我早死了。
我不恨,我谁也不恨。
我上车的那刻,我回过身最后看了一眼褒宫,我养母站在宫门前,还是在哭,她到底舍不得我。
我看不见夫人,我看不见世子。
我真是个笨孩子,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想着他。
杨大人催我,他说,你是去享福的,是多少人求不得的福气。
和世子带我出去时不一样,我一走进车厢,重重锦帘就落了下来,把外面的一切都隔绝了,我再看不到我养母的泪水。
夫人指派了随我去的两个宫人在窃窃低语,她们在说褒国是多么弱小,而周王城是多么的华丽壮美,王城里的人都穿着这锦绣做的衣裳,戴着玉石做的首饰,能去王城那实在是好事。
两人笑颜如花,很高兴的样子。
我诧异她们对自己的国家这样鄙薄,当我看向她们的时候,她们就收敛了笑容,做出低眉顺眼的样子,不再说话。
我知道她们不喜欢我,可是都无所谓了,从此以后,我们都是离家去国之人。
褒国真的不大,行进到第三天,我们已到了国界,我最后看了一眼褒国风光。
这一去,我就再回不来了。
车队一路行去,每到夜里停在驿馆歇息的时候,我总能听见有人沙着嗓子在唱那些乡间俚歌。
“妹妹啊,傍晚我要出门的时候哟,就看见你从我门前经过。你婀娜芬芳又妩媚的身影啊,就像那带刺的鲜花。妹妹啊,就是匆匆一眼呀,我已经忘不了你了呀。妹妹啊,你的心里可有哥哥我呀。”
每到这个时候,陪着我的那两个宫人总在一旁吃吃的笑,脸儿被烛光照耀得绯红。
她们互相推搡着,笑着,又不说话。就像我在家乡的少年唱起这歌时,那些年长些的女孩子也是这个样子。
是车队随行的士兵在唱吧,从我离开家以后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褒宫的夜晚总是那样静,静得听得到我的心跳。
每次那些士兵唱起这些歌,杨大人总会出来喝止,说成何体统。
月色下,他的脸白得泛青。
他好像知道我在看他,转过脸来对我一笑,那笑容就像哭。
只是等到夜更深的时候,他们又会唱起。
“妹妹啊,我们眼看着就要分开了呀,难道你不知道我心里的痛苦。我们眼看着就要分开了呀,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就像春蚕结的茧子呀。妹妹啊,对你的思念已经缠住了我的心。”
那样悲戚。
泠泠的月色透过窗棂随着沙哑歌声一起洒落在我床前。
世子,你一定已经忘了我吧。
我也会忘了你的,我就算记得你,又能怎样,我们再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