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褒姒》阿幂

3、第 3 章

　　一路上那样的赫赫扬扬，各诸侯国的诸侯大夫们都出来迎接，进贡给周王的礼物堆了一车又一车，所以车队走得也越来越慢，只是再慢也总是要到的。

　　三个月之后，我们终于远远望见了骊山，山峰上耸立着高高烽火台。

　　杨大人说，如果有外侮来犯，只要在那高高的烽火台上点起狼烟，各处的诸侯就会来勤王。

　　一过了骊山，再往前便是镐京了，这个地方，终于到了。

　　车队行到镐京城外时，后面传来疾如旋风的马蹄声，是谁，在王城外这样张扬？

　　我回过头去，只见尘土漫天，旌旗飞扬。

　　杨大人命让我下车，在车旁跪下。

　　来的是什么人？我不敢问，只是垂着眼看着膝下的黄土。

　　马队停下，我听见杨大人在请安，原来是周王太子，难怪杨大人会那样卑躬屈膝，和一路来的倨傲判若两人。

　　我低头跪在地上，黑色的马蹄绕着我兜了一圈又一圈，踏踏的马蹄声一步步踩在我心上。

　　马鞭伸到我颌下，硬抬起我的头。鞭子上细细的刺，刺得我生疼。

　　我看见太子年轻的脸，刀削一样的眉眼。

　　太子说：你是谁？

　　那样简单三个字，冷的像刺进我骨子的刀。

　　我是谁？

　　杨大人要开口，太子制止他，又问我：“你是谁？”他黑漆漆的眼睛，像子夜的天空，把我罩在其中。

　　马鞭在我脸上滑过，太子他要做什么？

　　我的手心里都是冷汗。

　　杨大人在一边陪着笑，说褒国物产稀少，民风鄙薄，我没见过世面，见到太子威仪自然就害怕了。

　　太子忽然笑了，他说：“胆小得跟只兔子一样。有趣。”

　　我这才看见，太子的马鞍边有一双鲜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那是一只兔子，洁白皮毛被鲜血染得通红，殷红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我再也跪不稳，跌坐在地上。

　　太子看着我跌倒，扬声大笑，策马而去。

　　那些血迹就在我眼前，刺目的鲜红。

　　镐京的街道繁华得让我不能想象，周王宫的宫墙高耸得像是要插入云端。

　　厚重的宫门缓缓打开，我终于进了周王宫，这个一路上无数次把我从梦中惊醒的地方。

　　杨大人没有把我送去见周王，只是把我带到了一个偏殿。

　　偏殿里照不进一丝阳光，点着粗如儿臂的蜡烛。

　　烛光下几个穿着褐色衣服的妇人，一个个沉着脸，阴着眼看我。

　　杨大人说，她们是王宫里执事的夫人，要叫我听这些人的话。

　　我虽然怕他，可是他终究是陪我走了两个月的人，这个王宫里我唯一熟识的人，看着他走出去，我的心一阵阵发慌。

　　这些妇人笑嘻嘻走过来，伸手要脱我的衣裳，说要替我验身，看我是不是完璧。

　　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她们当我是什么人？我虽然是个弃婴，可我也不是随随便便的女孩子。不，我不要。我往后退，想躲开，可是她们团团把我围着，我无处可逃。

　　那些手从四周伸过来，撕扯着我的衣带，袍子。看着我四处闪避的样子，她们笑得更开心，外袍就那样被脱了下来了，她们又来脱我身上的亵衣。

　　她们脸上的笑就像画上去的面具，和谢师傅一样的笑。谢师傅他是男人，他的手也曾这样触碰过我。

　　我忍不住恶心，秽物就那样喷了出来，一口又一口，吐在了光洁的青砖地面上，沾染在那些妇人的衣袍上。

　　那些妇人惊叫着跑开，把我一个人扔在了殿里。

　　不知道哪里吹来的风，一阵阵，吹得烛光晃个不停，吹透了我身上轻薄的亵衣，我的影子被那些烛光照得忽长忽短。

　　一直等到天全黑了，才有人记起我。

　　我就那样被扔进了一个冷宫，除了冷宫里的两个宫人，就只有一个送饭的舍人每天来两次。此外我再没见到过其他人，就连跟着我来的那两个宫人也被送回了褒国。

　　褒夫人和世子一定很失望，我甚至没能见到周王。

　　冷宫真的是很冷清，经常一天都没有人和我说一句话，经常送来的饭食是冷的，那两个宫人经常跑得不知所踪。

　　开始我还有点想家，想我的养母，想。。。。。。。慢慢的我也就习惯了，习惯看没人和说话，习惯了一个人看着天上的流云变幻。

　　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天气一天一天变冷，在这个冷宫里，也没有人会记得我，我没有御寒的冬衣，我没有取暖的炭火。

　　除夕的时候，我听着远远传来的鼓乐声，把所有的衣裳都穿在了身上。

　　天真是冷啊，滴水成冰。

　　我一直以为我会那样死在冷宫，可是冷宫里的春花还是开放了，虽然不过是些野花，也是一样的花团锦簇。

　　我在这个地方，竟然活了下来，又能看见满园的春色。

　　今天的饭食要比往日丰盛，送饭的舍人破天荒的开了口说了几句话，说是王上最宠爱的郑夫人在昨日生了小公主。王上一高兴，就赏了郑夫人玉璧十方，锦缎百匹。

　　舍人还说那位郑夫人是郑国国君的女儿，郑王后所生，人生得又美丽又温柔，连对宫人们说话，都是带着笑的。

　　小公主一定很幸福吧。她有亲生的母亲，美丽而温柔。还会有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父亲宠着她，她会要什么有什么。

　　十五年前，我养父母把我从褒河里捞起来的日子，也是昨天。他们在褒国不知道怎么样了，有没有忘记我这个笨孩子。

　　还有，还有世子。世子的微笑就像这春天的风一样。

　　谢师傅，你一定又要笑我没用，连恨也学不会。

　　“原来你在这。我以为你也一起被送了回去。”

　　这是我进宫以来听见的除了送饭的舍人以外第二个和我说话的人，他是谁？

　　我抬头看去，是太子，他正看着我，我又想起他马鞍边那只血淋淋的兔子，还有那双死气沉沉的鲜红眼睛。

　　太子看着我笑，拦住了呼喝我跪下的舍人。

　　他说：“这个女子胆子小的跟兔子一样，别吓着她。”

　　然后他伸过手接过我手里的食盒，打开看一看，就扔了，他说，那些东西，连他的猎狗也不要吃。

　　可是这些散落一地的饭食是我一天的食物。

　　太子抬起我的头，他的手指捏的我下颌很疼。

　　我看见自己的身影映在他的眼中，他的眼睛就是在这春日暖阳下也像是子夜一样漆黑。

　　太子说：“褒珦的妻子就送来你这么个废物，连话也不会说吗？”

　　我不是哑子，只是这么久没人和我说话，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太子又说：“你要舌头有什么用，倒不如拔了。”

　　我知道他讨厌我，如果可以，他也许会把我当成野兔，一箭射死。

　　如果那样，我养母会不会为我哭。还有，还有…….还有谢师傅。

　　真是奇怪，在这个时候，我竟然会想起他。想起他温柔的叹息，想起他说：阿娰，总有天，你会学会恨的。

　　太子的脸在我眼中慢慢扭曲起来，像是水中的倒影。

　　我听见他说：“倒是挺会装可怜。”

　　太子终于走了，这个庭院里又只剩下我一个，还有一地的食物。

　　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太子会遣舍人给我送东西来，除了吃食，还有衣物。

　　那个舍人凑近我：“太子说，您的衣裳太小了太贴身了。”他苍白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就像是在说一个笑话。

　　我一下就觉得脸上热辣辣的疼，仿佛是被人劈脸打了一掌。

　　太子叫一个舍人来羞辱我。

　　原来，原来，我竟是如此不堪。

　　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我不知道？

　　到了夜间，那两个宫人回来了，她们说着郑夫人的宫殿有多华丽，郑夫人的衣裳有多精美，甚至连服侍郑夫人的宫人都穿着锦绣的衣裳。

　　之后，她们就瞧见了太子送来的那些东西。她们的脸在烛光下红艳艳的，眼睛亮闪闪的，抚摸着那些衣裳外袍，赞叹着，说，郑夫人就是穿着这样的衣裳。

　　她们在我身边来来去去的忙，想出话来说，从来没见过她们这样殷勤，又撺掇我去试那样些衣裳。

　　那是她们自己想吧，只是不敢罢了。

　　我，我是不想的。

　　我只要一看见那些衣裳，就会想起那个舍人脸上暧昧不清的笑容和潮湿鼻息。我真想撕了它们。

　　只是我终究还是穿上了那些衣裳，从褒国带来的衣裳实在是太小了，紧紧裹在我身上，在这个冷清得听得见树叶落地声音的冷宫里，我竟然长高了。

　　太子送来的锦衣绣袍真是美，连衣袖上绣的凌霄花都仿佛带着香气。

　　又过了两天，又有宫人送来了脂粉簪环，说是郑夫人赏的.。宫人说郑夫人说褒姬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该好好装扮装扮。

　　姬是诸侯女儿的称呼，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我会被称作姬。

　　冷宫那两个宫人也慢慢开始对我有了笑容，我终于知道她们两个，高些的那个叫做云雀，丰润些的那个叫玉珠。

　　我来了都快一年了，才知道她们叫什么，我实在是一点用也没有。

　　我几次想去谢谢郑夫人，云雀笑我：“你拿什么去谢？郑夫人那什么没有？就是有，夫人也不稀罕，夫人不过是可怜你。”

　　我不过是别人不要的礼物罢了。我拿什么去谢郑夫人。

　　郑夫人真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