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救治圣母病》鹿舌辛

33、浴池

　　银白的宫殿壁上挂着暗金蜡盏，雾一般的白纱遮蔽着窗外，成片的白色花朵正在那里肆意盛开着。
　　那是连接着花园的一大片百合花，也是神恩教的圣花，外表洁净美丽，浅淡的花香顺着那个缝隙缓缓溢入室内，似有似无。

　　杜聆尹在周围布下结界，身上的许多痕迹不再掩藏。

　　那是他今天战斗的结果。从染血的靴面到略微破损的领口，连如玉石般雕刻的锁骨都沾染上了大片殷红血迹，红与白的对比极致又触目惊心，像是在身上勾勒了一副血腥的画作。

　　当然，那些不是他的血。

　　一般东西是不会在杜聆尹的衣袍上留下痕迹……而血迹不同。
　　杜聆尹亲手造成的血迹根本无法洗掉，更不会消失。

　　越是如此，就越仿佛有人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他曾经犯下的杀戒。

　　高大的魔人身影也在杜聆尹身后浮现，他被牢牢束缚着，神情看起来十分狂躁，原本还能听从命令老实呆在杜聆尹身边，可不知为何时间越晚，就越不安分。

　　杜聆尹自然不会累，也不需要睡眠——他是为了动来动去的郁倾才回来的。虽然以他的力量不至于担心露马脚，却很在意这个魔人如今的状态。

　　但奇异的，郁倾的躁动随着杜聆尹身边人的减少逐渐安静下来。

　　看来，这只是魔人本能对人类的狩猎欲在发作。之前围着他的人太多了，且都是天赋绝伦的神恩者，这对任何魔人来说都是一顿不可多得的美餐。

　　但是——杜聆尹想了想——郁倾究竟是否会如普通魔人一般吃人这个问题还没有得出结果。
　　他的结论，更偏向不。
　　比起魔人本能，郁倾显然更听自己的话，对魔人的敌意也更强烈，且对躲在神恩教的普通百姓没什么反应，人类对他的吸引只能言于一般。

　　没有什么是比济世者更吸引他的。

　　感觉到衣袍下的手攥着的链子已经不再乱动，杜聆尹便直接松开了，任由沉重的金属落在地上发出叮当的声音，然后转头帮他解掉脸上的止咬器。

　　“吼……唔！”

　　一得到解放，郁倾便马上冲上前抱住了他，熟悉的力道再次将他勒紧。杜聆尹手被抵在冰冷的胸膛上，不由自主的想要退后，凌乱的漆黑发丝在脸颊与头顶磨蹭，质感并不硬，甚至有些痒。

　　魔人露出森冷的尖长牙齿，力道极为轻微划的啃杜聆尹的肩膀。

　　那接触起来的感觉奇怪极了——像是被磨牙，又像是亲吻，杜聆尹不由得蹙眉，然后强行把他推开。

　　不知是不是杜聆尹的错觉，分开的刹那，魔人本应毫无波动的面孔居然出现了一道裂痕，漆黑双目显露的情绪有些过于委屈。

　　“你呆在这里，不要动。”杜聆尹沉默了一会，最终决定如此与魔人交流，“我过一会就来找你。”

　　他走向内府的花园，那里有一片十分巨大，由白色立柱构成的半宫殿半露天浴池。

　　高高的架空穹顶上铺着半透明的水晶，月光透过水晶在水面折射美丽出三色光，如同鲛人尾鳍的色泽一般梦幻。

　　褐色花藤顺着排列的十二根巨大立柱向上攀爬，宫殿的中庭空旷，但上面悬挂的灯盏不仅散发幽幽的香气，还照亮了周围那些立柱瑰丽的浮雕，和池底的金色十字星纹。
　　那是由花纹装饰构成的阵法，能保证池水始终保持同一温度，而十字星星是济世者的象征图案。

　　杜聆尹在岸边缓缓褪去身上的衣袍，犹如玉刻的手指解开旗领上的唯一一颗盘扣，将修长而透着丝丝血管的雪白脖颈暴露在空气中。

　　他的身量很高，而身材却并不过分粗壮，而是如竹一般挺拔美丽，生的十分恰当。也许是皮肤太白的原因，身体的线条优美而柔和，隐隐约约看得出皮肤下隐藏的力量。

　　水声随着人下水的动作响起，灯光照亮的地方雾气蒸腾着，水波亲吻着祂的肌肤，没过了半个身体，然后打湿那一头铺在水面上如霞光般温柔的发丝。

　　杜聆尹双目微阖，浅金睫毛上的晶莹水珠顿时如同珍珠突然向下坠落。
　　蒸汽在额头与线条优雅的背部凝结着，挂在背脊上的水珠便直接顺着漂亮的脊柱滚落入水里，梦幻的月光给那漂亮的玉白背脊蒙上一层朦胧的光华。

　　这里空无一人。

　　杜聆尹并不需要服侍的人，而神恩教也并没有擅自为他安排。

　　一是，杜聆尹比真正的雕像还好打理。他不是人类，没有任何需求，而且身份敏感，若是在他身边硬是放一个婢女，神恩教还怕弄巧成拙，唯恐混进来奸细。

　　二是，没有人敢真正接近祂。
　　除了郁倾，神恩教根本无人敢触碰杜聆尹，甚至不敢靠近其三米之内，连戴恩与两位主教也不例外——也许小时候他们还敢放肆一些，现在却是完全不敢越矩了。

　　那可是他们信仰的济世者。
　　谁能触碰他呢，他本就应该高高在上，悲天悯人。

　　杜聆尹靠在池旁，修长的手臂搭在冰冷的玉石上，他的思绪还停留在白天的事，目光垂下，正好撞上了自己在水面的倒影。

　　白肤金瞳，那是一张近乎完美的脸。毫无疑问，即使不是济世者的身份，很多人也会他的容貌折服。

　　他眼中的情绪缓缓流淌，在这一瞬间的怔愣中，不停转动的大脑终于突然插空找到了一点自己的空间，回忆起一些久违的画面。

　　在余穴园被监禁的那几万年，杜聆尹是是空闲而寂寞的。很少有人跟他交流，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在没有任何智慧生命的小世界里发呆。
　　而也是在那时，他才慢慢了解一些常识。然后为了打发时间，故意不使用力量，学着普通人干一些消遣时间的事。

　　他种了很多花，不分种类，没日没夜，漫山遍野的种，程序很简单——挖开土，把种子埋进去，然后盖上土。
　　最后活下来的当然寥寥无几，只有那几颗零零丁丁的几颗生命力顽强的小白花活了下来。

　　定期来看他的监管者见了这片满是枯枝败叶的山坡，便斥责杜聆尹根本就没有用心去种，仔细去呵护和培育。

　　杜聆尹便指着那几株小白花：它们一直活着。

　　也许花也是会选择想要侍奉的神明的。后来，他的山坡上开满了这种白色的小花，漫山遍野像一片雪白的海洋，金黄的蕊如初升的太阳般璀璨。

　　它们成为了安乐之神的象征花。

　　在如今的空隙，他又尝到了这种感觉，但他身边没有什么花了，只有一个一直以来粘着他不放的魔人，且丝毫没有保持距离的概念，恨不得把他栓在身边。

　　杜聆尹垂下目光，突然间打开了权限，试图与藏在某处的两人通话，却被频频拒绝。

　　但他知道。那两个人始终在紧紧的看着他，无论什么时候。

　　安泽感受到从通道传来令人窒息的压力，蹙着眉连忙退后了好几步，躲到戴金的后面才松了一口气，却发现戴金的脸色也不太对劲，显然被这种带着火药味的对峙勾起了兴趣。

　　杜聆尹生气了。监禁他这么多年，他们还是头一回直面他如此明显的情绪，像是在控制着，但又并不介意让别人知道他有火大。

　　他们不知道这是因为触及了底线，惹毛了杜聆尹而生气，还是因为辅助者的治疗起了作用——如果是后者，那可太好了。
　　他们一直担心这个过程毫无进展，毕竟按照现在的情况，还是辅助者本人受到的影响更大。

　　在发现郁倾放弃生命时，整个研究室都很震惊。

　　无论三观怎么改变，可一个人的本质是不会变的。明明只是因为系统被迫和杜聆尹栓在一起，却做出这种舍人为己的事……他们甚至怀疑，辅助者反向被杜聆尹这个圣母传染了。

　　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杜聆尹爱着所有人，所以他能为之付出生命。
　　这个阴沟里的老鼠，不会真的喜欢上济世者了吧？

　　是的，即使他们曾经与辅助者进行过如此“轻松”的对话，可他们仍然没把郁倾放在眼里。工具便是工具，只有杜聆尹才会把他当回事。

　　他们愿意交流，只是因为有想要达成的目的罢了。

　　在短暂的震惊之后，这些人还会有些鄙夷，觉得这个工具——不大好用，轻易便坏了。因此，杜聆尹便在这冷漠的群体中成了一个异类。

　　遭受污染，变成魔人当然是无解的。

　　但前提是郁倾没有绑上系统。

　　若是在他们注视下被污染灵魂……那监管者可真是太没用了。
　　现在的杜聆尹便是想到了这点，才迫不及待的质问。

　　他未必知道郁倾与监管者有系统这层关系，但一定达成了某种协议，然后被利用。不然，郁倾不会从一开始便知道‘锁’意味着什么，并且千方百计的想要锁住他。

　　白色的房间里，暗金发男人与浅褐色发丝的青年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很快就确定了方针。

　　或者说，他们掌握住了郁倾这个还算有点份量的筹码，终于有了底气，之前提前做好的计划也可以提上日程了。

　　一个系统菜单突然从杜聆尹手上金环弹了出来，引去了他的注意。

　　［尊敬的用户您好！您绑定的余穴安心疗养系统已成功激活，目标患者：安乐之神 。
　　第一疗程开启。
　　请殿下按时完成以下目标，配合余穴园的治疗工作，争取早日康复，顺利出院，拥抱健康生活，迎接美好明天。
　　任务一：清除所有魔人。
　　任务二：配合治疗，定期完成返回任务。

　　任务一与任务二可选一进行。只要配合治疗完成任务二，达到数值要求，系统将开始治疗您想要治疗的人。具体治疗程度以殿下的完成度为准。
　　若无视任务，系统将会自动执行对您更好的路线。］

　　杜聆尹原本温柔的眉眼顿时下压，脸上情绪变得冷淡起来。

　　他盯着第一个任务。

　　里面有一个文字陷阱，杜聆尹很快便明白过来了——这些任务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与他的作风大致相同，并没有强行勒令他停止现在的行动，但无论是完成哪个，他们都能达到限制杜聆尹的目的。

　　他们根本不想放过郁倾。既不想自己在这个魔人身上多耽误时间，又不敢跟他面对面交流，于是用这么个小东西敷衍他。
　　但杜聆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能救的人，就算是魔人也一样。
　　选择任务二，代表杜聆尹将会真正被系统所约束行为，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恢复郁倾因他被污染的灵魂，从治疗的本质上，甚至比放弃还要一击致命。

　　这是让他丈量，这个世界与郁倾究竟谁的份量更重。

　　杜聆尹捏住手上的手环，沉思了一下，手指缓缓收紧。
　　既然非要对着干，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们要逼杜聆尹选择，杜聆尹自然不肯这么轻易上当。
　　就算他动不了里面顶级神袛留下的印记，至少也要把通道斩断。

　　控制室某个浅褐发的青年心一揪，连忙在他即将捏碎金环之前，急忙弹出一条后续。

　　［ 任务下达者：战争之主。
　　若有产品质量疑问，请联系系统开发者安泽先生。但若质疑任务原因，请联系任务下达者的编号04，圣源封号战争之主，居所在鸣归处的欲望侧，真名为戴金·乌德里恩·艾斯卡尔的殿下。
　　注意事项：1.请勿损坏此产品，以免对自身造成不必要的损失（加重）以及开发者的损失，故意损坏余穴园将追究最终责任。
　　2.请勿骚扰开发者，有问题请联系任务下达者，任务内容与开发者毫无干系。
　　3.若想放弃任务，请直接返回余穴园，或者前往鸣归处，请勿前往研究院。
　　4.我们会不断更新与优化产品，希望能给您带来更好的体验，祝您早日康复，身体健康。］

　　杜聆尹：“……………………”

　　滑跪与光速卖队友的的姿态不错。
　　他知道这是谁的杰作了。

　　……

　　杜聆尹的气息已经消失了很久很久，久到魔人已经按捺不住狂躁的脾气，他还记得杜聆尹说过的话，所以只是开始在房间大肆破坏。
　　木屑洒落一地，圆桌的残躯在地上被踩来踩去，桌上与柜子上摆放的装饰和茶杯全部被掀翻，盆栽里的土乱洒出来，连帐幔都被撕成一条一条，像被利爪挠出来的。

　　将一切破坏殆尽后，他还是没等到杜聆尹，终于忍不住起身去找，矫捷高大的身影直接从窗户一翻，那精心养护的百合被光裸的脚掌猛然踩踏，被直接踩进泥里，留下一个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