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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柳生摘下眼镜搁在桌边,揉了揉鼻梁,仰起头,往两只眼睛里各滴一滴人工泪液。
      笔记本右下角显示零点三刻,值班室里就他一人。门反锁着。若有突发情况,护士站可以通过紧急呼叫器找到他。

      用眼一小时休息十分钟,这是柳生比吕士自中学时代起养成的良好习惯。他靠在椅背上等待时间流逝,隔着眼皮,天花板上的LED灯投下橙色光斑。丰富的毛细血管仿佛根根可数,凝视细看却辨认不清。

      “这恐怕不行。”下午那会儿,他对着仁王推了推眼镜,“民法典有规定,精神系与普通人不得通婚。”

      那张脸上有恰到好处的震惊:“噗哩,我刚才说了什么吗?”青年松开飞镖,左手插进口袋,轻轻后退一步:“很抱歉,或许这就是您刚才说的‘语言功能紊乱’——我只是想拜托您带一些书进来。毕竟这里闷得慌,而我习惯打发时间的东西又不大安全。”

      “我明白。”柳生点点头,低头将飞镖放入收纳袋中。他神色镇定,动作如常,对患者表现出了相当的尊重与耐心。

      十分钟到了。他睁开眼睛,恰好瞥见手边储物架上的那排阿加莎·克里斯蒂全集。是他16岁时海豚出版社发行的纪念版,医院和家里各有一套,装帧精巧,封面独具匠心,书脊连成星云图案,堪称装修必备良品。

      于是隔天查房时,他把前三册带给了仁王。“如果看完的话,”他从青年手中接过体温计,对着窗外的光线仔细认读,37.2摄氏度,“我再拿后面几本给您。”

      仁王留下了第一册,最负盛名的《东方快车谋杀案》,把剩下两本还给柳生。“一本就够了。”
      他投去探寻的目光。

      “我很快就看完它,然后问您借第二本。”青年翻开扉页,指尖扫过空白处的“ 柳生比吕士购于神奈川 宇宙历624年”,“这样的话,我就可以经常见到您了,不是吗?”

      柳生面上不动声色。见他的手抚过书脊,仿佛沿着他的脊椎骨一路摸下去,细碎的鸡皮疙瘩,细碎的痒。

      28床的特殊病人很快在精神科树立了良好口碑。人人皆知仁王君亲切风趣,相处起来没有距离,也不会仗着少将身份给医护多添麻烦。非常时期,精神科业务忙、压力重,大家把欣赏帅哥当成眼保健操,体贴如柳生,自然无意干涉。

      那天在电梯门口遇到的护士水野跟在他后面,似乎是被这套门禁安检消毒的阵仗吓住了,连呼吸声都放得格外低。柳生想叫她别紧张,又想起彼时她咋咋呼呼的发言,话在嘴边溜达一圈,最后原封不动咽了下去。

      他推门进屋。仁王正在输液,塑料软管从手背延伸至床头的生理盐水袋,一滴又一滴,仿佛很安分。柳生想起刚入院时,自己给他做常规检查。门诊部放射科尽头,被三米厚的混凝土墙隔开的精神场检测区里,数台大型机器同时开启,发出嗡嗡的轰鸣。战舰启动的时候也是这样吗?他心里毫无预兆地冒出这个想法,抬眼就看到精神场测绘仪的舱门缓缓打开,仁王的手从里面伸出来,五指钉进机器外壳的缝隙;片刻后他探出了头,额角粘着一缕潮湿的头发,好像抹了一笔白色颜料。高强度的扫描对于曾受重创的大脑而言无疑是痛苦的,他在机舱里缓了好久,出来时还是免不了脚下一空,差点从台阶上摔下来。

      他真瘦啊。扶住仁王时柳生的第一感觉竟是这个。只记得两扇蝴蝶骨轻轻撞上自己的胳膊,耳畔呼吸声急促地作响。后来他还特地留意了他的体检数据,179厘米,62千克。那样的身体此刻正包裹在条纹状的纯棉病服中,胸膛起伏,像风刮过船上的帆布。柳生扶了扶眼镜,把目光从仁王因输液而冻得泛青的手背移开,示意水野上前为他测体温。

      小姑娘在可忍受的范围内磨磨蹭蹭,柳生也不催。仁王手头那本《东方快车谋杀案》已经看完,两人随口聊了几句剧情(很显然,柳生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开始聊这些),突然听水野在后面感叹道:“仁王君和我们主任关系很好呢。”

      并不好。柳生心道。手头熟练地给仁王换了一袋盐水,想听听对方会怎么说。

      “那自然。”他的动作仿佛牵系着仁王的目光,青年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柳生大夫是神奈川人,立海大附属高等学校626届毕业生吧?”

      柳生置若罔闻,又听他接着说下去:“我们有幸是校友。”
      “校友吗?”水野倒是很给这类瞎话面子,“怎么从没听主任说起过?”

      “他可是优等生,”仁王掰着手指算起来,“年级第一、学生会主席、风纪委员长、辩论大赛冠军,常年作为学生代表出席各类大会的那种人。我只是个普通学生,我们当然不认识。”

      我看你不像普通学生。柳生心道。你一看就是那种成天迟到还要借机愚弄风纪委员的人。

      柳生二十九岁就升副主任,个中苦楚不足道也,然而旁人看来多少算是前途无量,长辈牵线做媒自不必说,在女同事们那里也炙手可热。水野没想到还有这等八卦可听,登时眼睛一亮,希望仁王多说几句。可惜当着柳生的面,这位校友多少有点收敛,任凭水野百般暗示,都只是噙着高深莫测的笑意并不吭声。

      “毕业都十一年了,那点校园八卦早忘了。要说还记得什么,可能就是柳生大夫在毕业典礼上的演讲吧。”

      三月末的立海大,樱花随校园主干道延伸,一路烧到天空尽头。三千人礼堂小火慢熬,毕业生代表柳生比吕士登上演讲台,西装革履,身姿挺拔。镁光灯落在镜框上,一汪金色微微摇晃,如一颗沉静已久的心正在跳动。

      “……从此我们将真正选择日后的方向与道路。在座的大多数人,将在若干年后,将高中时牢记于心的知识遗忘干净,然而‘学习’这件事本身,会让我们终生受益,并在冥冥中影响我们的人生轨迹。车已到站,前路漫漫。祝愿大家前程似锦,去夺取帝国的荣耀。”

      柳生的手指不自觉抚上眼镜。十七八岁的豪言壮语,现在听来多少有些荒唐的意味。昔日的优等生最擅长做千字议论文,如何处理个人和集体的关系,如何解决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漂亮的开头、三段推进、斩截的收尾,间杂狄克推多的名言和帝国历史故事。那是困居方寸之间却想象自己有能力解释世界甚至改造世界的日子,《神奈川晚报》或者《每日弗恩翰》的豆腐块文章汇成早自习上熟读成诵的时事摘要,万事万物固然可从不同角度观看,但最终都有固定的逻辑。现在想来,如此作文,不过是教人自欺。

      官样文字被仁王耍着花腔一念,便显得格外滑稽。柳生双手背在身后,疑心他是问题学生拿了稿子上台,接下来就得说点别的破坏气氛。

      “我已为帝国夺取了荣耀,”他果然开口了,目光刺穿空气,如同飞镖直扎靶心,“现在,该轮到我自己的了。”

      *

      柳生把镖盘挂在值班室的门后面。最后170分,两个Triple 20,一个Double Bull,他结束了仁王那天未能解决的残局。钟敲了十三下,水野隔着房门叫他,现在是常规检查的时间了。

      经过连续半个月的治疗,仁王的情况已经有所好转。军方三天两头派人过来询问,柳生面上客气分析数据,说少将即使恢复得再快,短期内也无法适应Ⅲ型驱逐舰的排斥反应;心里比军方还着急,只愿此人趁早出院,少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第二次常规检查出了意外。离开机舱后,仁王在更衣间里耽搁了很久,敲门也不应。柳生担心他的身体状况,便取了钥匙开门进去。

      更衣室内空无一人。脱下来的检测服叠好了搭在长凳上,柳生环顾四周,只见白色纱帘被风吹得微微鼓动。
      “仁王君?”

      那倒是一个颇具古典美感的场景。青年从纱帘后面走出来,阳光照出他的下颌与脖颈的曲线,并向下照亮了他搭在窗台上的手。光线落在他白大褂的一边,勾勒出他别在胸前口袋里的钢笔的侧面,流光闪动,他随意站着时正好可以看见。

      他顶着一张和柳生一样的脸。

      “恕我冒昧,”柳生扶了扶眼镜,“您这是在?”
      他学着柳生的样子扶了扶眼镜:“如您所见。”

      不知道军校都学了些什么。这位优秀毕业生模仿能力绝佳,站在他对面就像是照镜子,连习惯性小动作都一模一样。柳生正想着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样,就听他说自己想出去透透气。

      “回去之后,我会为您安排陪护,和您一起去中庭花园。在此之前,麻烦您先换回正常装束。”

      “这身衣服不正常吗?白大褂,又不是情趣服装。”他装模作样地正了正领子,“而且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我想出医院转转。”
      “按照规定,特殊病房外出需要申请。”

      “特殊病房需要,但是医护人员不需要吧?”仁王上前半步,离他更近一些,柳生注意到两人连眼镜都是一样的,可这分明是他高中时候在神奈川配的镜架。

      “您也看到了,如果我出不去,我说不定会顶着这张脸做些什么。到时候面上无光的可是您。至于我,”仁王略一顿声,“我可是个病人。”

      他们是走疗养院北门出去的,那在平时是运尸车走的路。把仁王带出医院时柳生觉得自己多半是疯了,在无数种处理方式里,他偏偏挑选了最为荒诞的一种。

      那是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朗照,护城河是蓝色的,近岸处泛着一点青,水面浮起点点银光。到处都没有影子。他们坐在双层巴士顶层最后一排,仁王把窗户开到最大,兀自吹风。柳生往边上偏了偏头。

      他显然没有特定目标,哪家店都想进去一看。战争时期的弗恩翰呈现出一种陈旧的繁华。什么都是过时了的,金银财宝,美酒珍馐,橱窗是九年前风靡一时的复古设计,如今看来,复古倒成了真的古董。

      柳生跟在仁王后面。少将眼镜一收,假发一摘,白大褂一脱,露出里面的衬衫,看起来就像周末放学出来透气的高中男生。街上娱乐活动少得可怜,走了半天才看到一家书店。教辅资料占了半壁江山,仁王抽出一本,说这是他高中用过的品牌,柳生为着客气,只好说自己高中也做过。于是两人便聊起学生时代,立海的文化祭,东门的流浪猫,以及仁王如何把黑板擦放在门框上对同班同学施行恶作剧,他点点头:“是仁王君的作风。”

      又说起学校的小卖部,炒面面包每到中午十二点便抢售一空,后来出了一人限购两个的规定。仁王说他有个朋友是炒面面包的狂热爱好者,食量大得惊人,一口咬下去就是半个。升学考试前夕,他们因为上课传小纸条被老师责令罚站,下半节课太难熬,于是猫着腰穿过走廊,去小卖部买冰淇淋——“印象里那是我最后一次吃冰淇淋。”柳生说,那您很幸运,我最后一次吃冰淇淋似乎还是在国中。

      柳生记得那天他们怎样满街找寻冰淇淋。他们撞进每一家食品店,问老板是否有供应。战时物资紧缺,只有一家答应说明天下午或许有。于是第二天他们溜出北门践约,吃到一盘奢侈的冰淇淋,里面吱咯吱咯全是冰屑子。这是仁王第二次扮成他,而柳生并没有发表反对意见。

      下午一点,常规检查准时开始。如今仁王的精神场已基本稳定,只是语言功能还没有彻底恢复,偶尔仍会出现沟通不便的情况。今天主要想通过提问和检测,确定其表达失常时的精神场状况,以便调整接下来的治疗方法。柳生在仁王对面坐下,能感到他的双腿正在桌子下面晃动,不知是出于不安,还是出于兴奋。

      “那我们开始吧,不用深思,按照直觉回答我就可以。”他朝仁王微微颔首,“第一个问题,您叫什么?”
      “柳生比吕士。”

      “您的工作单位和职务是?”
      “帝国第一疗养院,精神科。副主任医师。”

      柳生指了指自己胸口的名牌:“那么,我是谁?”
      “你是仁王雅治,任职于奥尔巴赫舰队,阿基里斯Ⅱ型驱逐舰驾驶员,‘帝国最年轻的少将’。”

      “您现在想做什么?”
      “再吃一次冰淇淋,最好能少一些冰碴子。”

      “请对你的心理状态做一个判断。”
      “我想想——虽然面前这个人给我添了很多麻烦,不过比起麻烦还是享受多一点,他总是像呼吸般自然地做出一些让我意想不到的事,就算被卷进去也不觉得很讨厌。总之是既期待,又担忧吧,如果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可能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事。”

      精神场检测仪剧烈波动起来,说明此刻仁王无法准确表达他的意思。柳生按下继续提问,如实记下几次异常的具体信息。

      “好可惜,”两人一同走出检测室,他为仁王撑着门,青年道了声谢,紧接着拉长了声音,“难得说一回真话,却被判定为语言功能失常。”

      柳生低头锁门,心知此刻最好的回答就是给他泼凉水:“依我看,那的确算不得真话。”

      “柳生大夫觉得哪样的才算真话?”走廊阒寂,仁王把声音压得更低,“‘我叫某某’,‘我来自哪里’,‘我对帝国未来的信心’,又或者,他们常说的,‘我爱你’?”

      传闻精神系天赋异禀,相当于宇宙中的大型天体,能使周围精神场产生微妙扭曲,从而影响普通人的意志。这就是为什么帝国每年都会对成年公民进行精神力检测,半强制要求精神系入伍,并对精神系和普通人的交往多加干涉。

      柳生将钥匙收进口袋,一时竟有些心驰神摇。空旷的走廊如同乐器的共鸣腔,他绷紧的身体是绷紧的琴弦,仁王低沉的声音好像拨动琴弦的手指。

      “抛开医学概念,符合客观现实的就是真话。”
      “您觉得这个世界上存在所谓‘客观现实’吗?我们和一切都隔着透镜,只是有些透镜看得见,有些透镜看不见。有些人清楚自己在说谎,有些人对此浑然不觉。”

      他倒来同自己讨论哲学问题了,柳生暗笑。他沿着走廊往前,一步步从没有光的所在,走向敞亮的大厅。
      仁王又道:“按照您的定义,符合客观现实就是真话。既然我们永远无法把握客观现实,那么我们每个人便都说了谎话。您觉得这个判断在理吗?”

      自然是不在理。柳生按下电梯键:“人是可以随便说谎的吗?假使人人都在说谎,世界岂不要乱了套。”

      “您不能这么看。正因为人人都在说谎,世界才能正常运转。譬如报纸只说,阿基里斯Ⅲ型驱逐舰能带来新的胜利,却不说目前没有驾驶员能够承受它的排斥反应;譬如北门那老头口口声声此路不通,那辆运尸车一过,还是把我俩放了出去;譬如您表面对我客气,心里怕是在想此人何时才能出院。”

      这趟电梯就他们俩。柳生靠门站着,头顶是医院楼层表,内科、外科、骨科、口腔科……延伸到顶,是精神科。仁王离他近一点,他的后脑勺便离墙壁近一点。

      “不应该问的话,人家要问;可以讲的话,我们不能讲;这么看来,只有说谎一条正道可走了。”仁王伸出手来,轻轻碰了一下他的镜架,“说谎,不自觉的人很多,说得好的人也很多。不过我最佩服的是您。”

      电流沿着镜腿窜上太阳穴,在他脑子里炸开一小片烟花。柳生强迫自己冷静,不要动,也不要挪开目光。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流畅:“刚才这些都是仁王君的一己之见。就我个人而言,我向来不说谎,也真心期待您能早日康复。您觉得我在说谎,恐怕需要拿出证据来。”

      “所以佩服您的缘故,就是因为拿不出证据来。”仁王贴在他耳畔,吐出的热气撩拨着他的神经末梢,“不过一个人说谎说多了,总有一天,就要露出马脚来。”

      电梯到了。他直起身,先一步踏出门去。最后那句话仍在耳畔震颤,荡出一圈圈涟漪,愈推愈远,愈推愈薄。

      “毕竟您也带着眼镜吧?”
      他觉得鼻梁上的镜框再次沉重起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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