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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那之后柳生有意避开和仁王独处。五月初,在医大读书时认识的师兄忍足侑士从研究所来疗养院交流。忍足是医大公认的天才,精神场领域的专家,博士毕业后进研究所,直接参与了阿基里斯Ⅲ型驱逐舰的研发。柳生把治疗方案给他看过,顺势邀请他参与治疗。能够近距离观察顶尖精神系,获取一手资料,忍足自然是欣然接受,还答应秋季邀请他去研究所访学。

      柳生心道,我暂时想不了那么远,麻烦您把这位少将弄走再说。
      专家坐阵,仁王的康复速度一日千里。常规检查中的问题越来越少,再没出现过把他抵在电梯墙壁上的状况。

      五月底,天气已热起来。柳生白大褂里面只穿一条衬衫,站在走廊里看水野交上来的检测表,然后推门进去。仁王靠在床头看小说,已经是那套全集的最后一本。

      “下午好,柳生大夫。”
      “下午好,仁王君。”

      “最近感觉怎么样?”他在病床旁边坐下,“对比这三次的检测数据,仁王君的状态已经恢复到正常水平。恭喜您,很快就要出院了。”

      仁王合上手中那本《帷幕》:“状态说不好,心情倒是很遗憾。”
      柳生知道追问对自己没有好处,于是低头浏览表格,权当没有听见。仁王顿了一会儿,见他无意回答,接着说道:“像我们这种职业的人,几乎天天呆在基地里,实在是闷得慌。不瞒您说,之前和您出去那次,是我这三年头一回上街。”

      柳生几乎笑出声来。虽说最近前线战况吃紧,但是仁王所在的部队并非全年无休。可转念一想,军方对精神系,向来严加防备。仁王这种级别,更是出入都有随从,怕是没有什么私人时间的。
      “军队有军队的规矩。”他明白仁王在抱怨什么,然而以他的身份,实在不便多言,“赫赫战功,也是仁王君的慰藉。”

      仁王含笑看着他:“不过这下我倒是明白了。军队里做不了的事,医院可以做。平日里说不出的话,生病了就可以说。我以前一个月要休一次假,现在一年要生两次病。”

      “生病?”他翻阅检测表的手停住了,微微抬起眉,“这可不是说笑的。”
      “我也不是在说笑。”仁王脸上表情不变,“我刚刚说的,不过是些极真诚、极平常、极正当的话。哦,也是只有病人才能讲的话。”

      “Ⅲ型驱逐舰正在调试中,您的身体状态事关战局。”柳生再次低头看向表格,横纵交织的黑色线条逐渐模糊,仿佛一张网迎面兜住了他,“现在各项数值正常,您也逻辑清晰、表达无碍。我想,您这周就可以出院。作为您的主治医生,我希望我们不用再见面了。”

      “哦?当真?”仁王拉长了音调,“兴许我现在就有点发烧,柳生大夫要是不相信,可以替我试一试。”

      体温本来就是要测的,然而被他这么一说,多少显得有些古怪。柳生把温度计拿到光下,细细的水银像尖尖的刺,酸涩的眼睛被悄然割开,渗出泪来。

      “发烧不发烧?”仁王问道。
      “36.9摄氏度,一切无恙。”

      “可见的是说谎。”
      柳生收好温度计,好整以暇地抬起头:“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您应该亲手来测。一只手贴着我的额头,一只手贴着自己的额头。”仁王直起身,凑近了他,把自己的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就像……我现在这样。”

      他的体温一向偏低,冰凉的触感让柳生浑身一颤。好像初次见面时他玩飞镖,凉意穿透柳生的大脑,沿脊椎骨一路往去,激起细碎的鸡皮疙瘩,细碎的痒。

      仁王抵着他的额头,上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现在明白了吗?大夫。”
      他那一声“大夫”满含轻慢与侮辱。柳生正欲抽身,可惜仁王吻了他。

      全世界的海洋在他心中翻腾激荡。他把他拖进了汪洋之中:他会把他淹死的。柳生比吕士紧紧抓住了床边的扶手,然后探出舌尖,回应了仁王雅治。

      *

      立海大附属高等学校的教学楼灯火通明。晚上八点半,两节自习课的间隙,仁王雅治下楼去操场跑步。

      说是跑步,其实是吓人。跑道上人头攒动,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混杂其中,如同潮湿枝条上闪动的黑色花瓣。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靠得极近,显然突破了学校划定的安全距离,正当他对她说出“今晚月亮真圆”时,仁王凑到两人身后,装出风纪委员长的腔调:
      “风纪委的月亮更圆。”

      两人陡然一惊,拔腿便向前冲。仁王还想吓唬几句,不料被人扯着领子拽了回来:“适可而止吧,仁王君。”

      正牌风纪委员长柳生比吕士站在他身后,衬衫规规矩矩扣到了顶,操场风大,头发纹丝不乱:“现在不是风纪委员会的巡逻时间。”

      他们学校汇集了附近星球的诸多名流子弟,又以为帝国培养后备人才著称,故而规矩森严,学生之间的交往也被严格限制。仁王拉着柳生,在升旗台后侧坐下:“但这的确是风纪委员会的管辖范围吧?不能因为不在巡逻时间就随便放水。说起来我也有点不明白,校规上的确写着‘学生之间文明交往,不谈恋爱’——”

      夏夜灰色温暖的天空,被远处的霓虹灯染上微微的粉红。他在柳生耳根处轻轻地说:“难道谈恋爱,就不文明了吗?”

      上课铃响起时他松开了柳生,风纪委员长整整衣领,很文明地从升旗台上跳下去。操场通往教学楼的路有一段没有灯,他在黑暗中短暂地牵住柳生的手,走到光下才恋恋地松开。

      “晚上我在学生会值班。”柳生推了推眼镜。
      “我带着夜宵来找你。”仁王加重了语气,“夜宵,明白吗?”

      他兴味盎然地盯着柳生的动作,知道推眼镜是对方掩饰不自在的方式。校规都是狗屁,重新摊开练习册的仁王心想,没人知道学生会办公室大门一关,风纪委员长双腿分开坐在办公桌上的样子。各类文件被扫到一边,他会俯下身去,轻轻含住对方最为敏感脆弱的部位。

      他的喘息如同燕子落入巢中的一声脆响。

      *

      一粒粒衬衫扣子被牙齿咬开。牙齿停在颈部动脉,扫过胸-口,潜伏在意识深处的本能上浮,他的身体显然比他的大脑更清楚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特护病房的好处在于高度隔音,以及闲杂人等一律免进。柳生在水龙头下洗净了脸,对着镜子做了个深呼吸,暂时屏蔽脑海中半小时前仁王把他抱到镜子前的画面,然后推门走出去。
      声称要帮他清洁身体,清洁了一半又开始动手动脚以至于被他赶出浴室的青年站在床边,触及他的目光,露出一个抱歉的表情:“下回让你一次,行了吧?”

      还有下回呢。柳生只想冷笑。他在椅子上坐下,又因疼痛调整了一下坐姿:“仁王君很有精神,想来身体的确痊愈了。”

      “还用敬语吗?你倒真和高中时候一模一样。”仁王对着他的脸细细端详,“哦,你应该知道的吧。我们高中时候不只是校友,还是恋人。”

      他的手指瑟缩了一下:“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原因有两个。第一,为了把精神系和普通人隔开,让前者充分为其所用,政府会通过不同手段修正他们的记忆,从立海毕业后,我们有关对方的记忆就消失了,做到这点很容易,尤其是对普通人,施加一点精神场影响就可以;第二,你说了谎,你就是这个计划的一员,贵院每年提供的体检,就是为了查看精神系的记忆是否出了差错。说来可笑,我想起这一切,恰恰是因为这次受伤。贵院医术高明,认为我语言系统紊乱,却没发现真正的问题出在哪里。”

      “你打算怎么办?再给我洗一次脑吗?还是隐瞒此事,和我同谋?”他轻轻顿了一下,“说谎的次数多了,总会露出马脚。你说自己清白正直,若是选择了后者,那你这罪名,可就再也洗不脱了。”

      柳生抬起头看着他。那张纵横表格织就的网此刻正将他牢牢套住,越收越紧,每一根绳子都嵌入皮肤之中。

      “……我没有办法。”他避开了问题的锋芒,却依然没有移开目光,“我毕业后进入疗养院,直到两年前才察觉真相。我花了半年才恢复自己的记忆,那时我甚至都见不到你。”

      话不用说得更明白:他毕竟只是个副主任医师,既忙业务,也管政治,头上还有贵族子弟压着,个中苦处不足道。而他则是帝国最年轻的少将,政论频道与报纸头版的传奇人物,战功赫赫,前途无量。且不说他们缘悭一面,就算见到了,他也断不可能惹祸上身。

      仁王实在高抬他了。柳生比吕士哪里算得上“计划的一员”,他充其量不过是计划末端的执行者。恢复记忆又怎样呢?15岁时他背下了各类飞镖规则,终于能从仁王手中赢下一局。16岁那年,海豚出版社推出阿加莎全集纪念版,他们翘了课,从小门翻出去,到出版社门口排队,天气寒冷,仁王把手揣进他兜里,祝他生日快乐。17岁晚自习下课,坐在升旗台上接吻。跑道上流散着一种柔和温暖的气息,一种夏日的记忆。人群嗡嗡作响,将不绝于耳的低声细语抛向暖洋洋的灰色夜空。仁王对他说,走廊里贴出了征兵海报,各舰队急缺驾驶员,他准备一试,“到时候你抬头看天,我就是你头顶最亮的星星。”

      他笑他大言不惭,笑他看上去吊儿郎当没想到心里还有英雄主义梦想。谁也想不到那些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核心竟是一个骗局。

      仁王对他那番话不置可否,表情看起来和中学时听见他说“文明交往,不谈恋爱”时一模一样。他靠着病房窗台,背微微弯着,仿佛靠在学生会的桌子上:“过来。”

      鬼使神差地,柳生比吕士起身走了过去。这次他没有反抗,任由仁王伸出手来,摘下他的眼镜。鼻梁上的负重骤然卸下,仁王低了头,在他的眼皮上轻轻印下一吻。橙色光斑闪动,丰富的毛细血管仿佛根根可数,凝视细看却辨认不清。

      与此同时,门被敲响了。狭小的方形玻璃视窗中,忍足和水野的脸一闪而过。柳生整理衣冠,上前开门。迎着二人探寻的目光,轻咳一声:“抱歉,刚才我在为仁王君测量体温。”

      水野推着治疗车,笑盈盈地望向他:“仁王君身体怎么样?”
      “各项数值正常,并且逻辑清晰、表达无碍。明天办完交接手续,这周就可以出院了。”

      三人向病床边走去,忍足同仁王寒暄了几句。柳生比吕士望向矗立于天际线的皇家军工厂,想起自己一向清白正直,然而刚才面对同事,他到底还是说了谎话。

      *

      夏日已至。午后刚下过暴雨,柳生比吕士闪身踏入即将关门的电梯,听到水野和另一个护士聊天,说起报上公布的阿基里斯Ⅲ型驱逐舰和它的驾驶员。

      “帅哥,脾气可好了,还和我们主任是校友……”抬头看到他的瞬间,水野脸上的眉飞色舞跳转为惊讶,然后勉力压成平静,“是吧,主任?”

      柳生点点头,瞥见她怀中的病历本,随口`交代了几句别的。电梯到达顶楼,两个护士率先走出去。他想起离开那日,他和几个同事一道送仁王下楼。青年换好一身军装,在下坠的狭小空间里问他:
      “辛苦大夫了。我还能再次见到您吗?”

      柳生突然想起什么,把装在密封袋中的飞镖还给他。二人指尖相触,蜻蜓点水般的凉意沿着神经窜入脏腑。

      “那要等您下一次生病的时候。”
      钟敲了十三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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