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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耙豌豆肥肠面 ...

  •   谷雨将至,夜里又稀稀落落下了整夜小雨。
      秦大早上起来,还能见着四野雾气蒙蒙,青石板上的凹坑里蓄着水。她白天得去田里看看,冬天种的小麦到了抽穗扬花的时节,初春她种了两条玉米,这会儿也正是要猛长的时候。
      -
      早上宜吃面,过阵子热起来,只怕就没这个吃热面的胃口了。
      耙豌豆是秦大昨晚上就备好的,让秦福在家帮她把干豌豆洗净,泡上。昨儿吃饭时,她就将锅洗干净,把豌豆捞出,锅里加上两倍的水,倒进去大火烧煮。
      她和柳舒就两个人,不必做得太多,大火烧开,减柴,慢慢熬煮上一个时辰,中间搅合两次,以免豆子粘黏在锅底,导致糊锅。待到豌豆全部煮化,软烂,在小筲箕上铺上两层细纱布,以免豆沙随着水被滤出去,将煮好的豌豆倒在筲箕里,放在通风的地方自然晾干。
      秦大用勺子在小筲箕里一挖,凝成一大块的耙豌豆带着沙被舀起来,她闻了闻,没被大白猫糟蹋,顺手就将勺子里的吃了下去,沙软可口,配汤正好。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卤肥肠,她怕肥肠坏了,仍旧用叶子包了放进篮子,夜里吊在了井里。
      大肠昨日在屠户那里已简单用面粉和盐洗过两遍,剔了肥油,秦大只要了它中间最好的那两节,不多,吃几顿正好。现在虽说味道不如之前重,可还得洗两遍才行。她刚拎着进了厨房,就听见柳舒开门要往这边走,秦大忙迎出去,将她拦在外面。
      “柳姑娘醒了?”
      柳舒还睡意朦朦地站着,便只“嗯”了一声,秦大拿了铜盆给她打水洗脸,又道:“咱们早上吃肥肠面,你一会儿洗漱完,到婶子那儿拿点水面来吧,我昨天忘记买了。”
      柳姑娘得了活儿干,当下就清醒起来,三两下把自己收拾干净,同秦大说了一声,就跑去卿婶家拿面,待到她回来,秦大已坐在厨房小板凳上开始洗大肠,见她进来,忽地从衣襟里掏出来一串绳子串着的黄果兰——前门院前的黄果兰这几日已经打花苞了,柳舒老远就闻见过。
      秦大道:“我不大会这样精细的活,拿断掉的渔线戳上了,柳姑娘可以别在衣襟上,味道也好一些。”
      柳舒不曾作如此想,当下便觉受宠若惊,忙接过去,细细打量好阵,那渔线在断口处打了个死结,她左思右想,索性用簪子将渔线绕圈缠紧,别在发上,尔后向秦大笑道:“阿安今日怎么想着给我做这个了?”
      秦大将地下盆子一指,答:“猪肠腥气大,我这会儿还没洗好呢,怕你来闻着了,只怕好几顿都吃不下去,所以去摘了点黄果兰。”
      枉是柳姑娘平白活了这多年,何曾见过如此做派,愣在原地,长长叹出一口气,便道:“不错,这会儿是什么也闻不到了,阿安真是心细如发,体贴可人。小牛醒了吗?要喂草吗?还没给它起个名字,往后既然就是一家人了,还是亲近点好,也不能总是牛啊牛的叫着。”
      秦大眨眨眼,问她:“牛我还没喂,柳姑娘把门口那框草给它带进去就行,若是水槽里水喝光也无事,等下吃过早,我得去田里转转,正好带它出去溜达溜达。”
      旁敲侧击自然不可能使一块木头登时就七窍玲珑起来,柳舒大大叹气,转身出去。
      秦大摸不着头脑,便继续处理那两大节肥肠,方才她已用醋与白酒再洗过两次,这会儿细细切来一大把姜丝,用手揉搓,一一搓擦过,直到肥肠内外皆无一点腥气,显得清爽白净,再用清水冲洗,看不见一点脏污,这就算是将肥肠洗好了。
      为了卤这肥肠,她特地在屠户那里买了一大堆东西,这会儿正要拿出来用,葱白切大段,干辣椒取五六根,抓两块冰糖,一把花椒,一碗香料,备着八角、桂皮、茴香、草果、白豆蔻、砂仁、丁香等等,姜蒜切片。
      锅里生火,加水与酒,煮开来,放进洗干净的大肠,略略焯煮小半刻钟,洗去腥气,捞出来,再用清水洗净,晾在一旁备用。
      擦干净锅,热锅冷油——猪油是万万不能用在这里的,加油,小火,到油热气升起,而又未曾大热的时候,丢进两块冰糖,慢慢搅动,炒出糖色,再丢进姜片、蒜片、葱段、花椒炒出香气,加水至能没过大肠的程度,加入各色卤料,加火炖煮。
      她正忙活着卤水时,柳舒正好喂完牛出来,一进门便道:“我和牛商量好了,既是阿安你买回来了,不如就也叫它秦,再取个名字总觉得不大好听,万一撞了村上哪位的尊名,可真是说不清,从今天起,它便叫秦秦,如何?”
      秦大手上忙着翻汤,只道:“为什么一定要随我姓?柳姑娘若是喜欢,拿你的姓去也可以的,我又不会介意。”
      柳舒哼了声,答她:“我乐意如此,总之便是叫秦秦了。”
      她说完,自己绕着灶台转两圈,见秦大锅里还是一片香汤,没瞧见吃的,跟秦大打声招呼,跑去开了鸡笼与后院门,把长大的鸡仔们向果园里吆喝去。
      卤料翻煮大半刻钟,丢进大肠,加柴,大火猛煮,待到水煮开,再减柴到小火,盖上盖子,焖煮上半个时辰。
      大肠既煮着,秦大便来打那耙豌豆肥肠面的底料,一勺油辣子,半勺盐、酱油、青椒末、两勺蒜水、半勺豆瓣酱、芽菜、醋,打匀,再添一勺猪油候着。
      旁边炖汤的小灶口上再烧一锅热水,藤藤菜是方才婶子让柳舒和面一起拿回来的,再长几日就得过季了,是以那些老梗都被摒弃,只留下嫩得能掐出响声的部分,秦大将它们摘掉过长的老叶,淘洗干净,等到水开,放下去焯煮,熟透后一一放在碗里。
      柳舒这会儿赶完鸡回来,背着手好似谁家大爷出来遛弯,慢慢悠悠地晃进来,闻着锅里卤料香,直喊肚子饿了,秦大转过来笑道:“还得一会儿呢,昨天回来得有些晚,没来及将肥肠卤上,只好这会儿等等了。”
      柳姑娘也知她平白变不出饭来,自己也寻个地儿坐下,秦大看着火,免得锅里肥肠烧糊,她俩安静了会儿,柳舒忽地拉长调子叫她:“秦——安——”
      秦大半晌没反应过来,直到柳舒又叫了一句:“秦安!”她方才迷迷蒙蒙地应一声:“啊?”
      柳舒登时又摇头晃脑地叹气道:“还说我一叫就知道呢,这会儿都叫上两声了。阿安看起来老实诚恳的,没想到这句话竟是骗人。”
      秦大便道:“毕竟此前除了叔祖公……倒也没什么人叫过,他都去世许多年,我一时没有想到,下次必然会记得。”
      柳舒问她:“你说叔祖公是秀才,教过你写字,上次我也见了,虽说是木炭写的——”
      她故意留个话茬,秦大果然抬头来看,一副想知道她如何评价的样子,柳舒故作沉吟,道:“但也能见着些风骨,想来你这位叔祖公学问不错。”
      秦大自笑道:“是啊,原是过了乡试的,那会儿逢着春闱,要进京赶考,他家卖了猪牛凑足路费,送他去参考,不料半途遇上劫匪,所幸留下一条命,回来了。后来因着家里穷,他又不大会什么农事,也没娶上媳妇儿,卖了老房子,搬到村口土地庙那里看庙去了。可惜我没什么福气,只学了些字,读了两本《三字经》之类的,叔祖公就去世了。”
      柳舒点头:“不错,既是能过得试的,多少都有些本事,何况寒门出贵子,若不是逢着匪盗,说不定已经封疆一方了呢。那婶婶呢?”
      秦大奇道:“柳姑娘今日怎么对这些感兴趣来了?”
      “我既是要在这里住,当然就要对这村中知根知底,否则哪日被人诓了也不知,岂不是很丢你的人?”
      秦大笑说:“这倒也是,若是说来,还是过几日忙起来了,大家都出得门来聚一块儿才好一个个指给你说道,不过那时人多眼杂,他们看见了只怕要多想。”
      她往村子西边一指,道:“婶子是山西边八王寨上的,方伯娶的续弦,她家里最擅做媒,十里八乡都知道,若是谁家嫁娶有难处的,都去找她家跟人拉线搭桥。”
      柳舒拍手便笑:“怪不得婶子的嘴这样厉害。”
      秦大又道:“伯伯先前那个,是同人换过来的,婆婆那会儿摔了一跤,躺在床上不醒,找了个偏方,差点人参。爷爷那会儿准备卖点东西去托人买,东边清溪口那边的找上来,说他家山里采药的,正有这样一根人参,只是家里儿子多,娶不起媳妇儿,他们把女儿并药一起嫁过来,爷爷把我一个小姑姑嫁过去,权当是两边都做个好事。”
      柳舒听到这,便勃然大怒道:“呸!倒是把人当什么鸡鸭牛羊的换来换去,还不如直接叫人拿钱买呢,好生不要脸——不过以如此看,想来你爷爷是答应了。”
      秦大点头,又道:“那位婶婶身子不大好,嫁过来生了大堂哥没几年,就去世了,后来就娶了婶婶。”
      柳舒便问:“怎的不见你这位大堂哥?上次只见到……秦福?那位年纪倒比我还小,想来是卿婶的儿了。”
      秦大叹一口气,只说:“这就说来话长了,尽是些扯不清的事,你听着该大感无趣。”
      柳舒自笑:“若是你讲,我当然不觉得无趣。”
      秦大看着她,舔了下嘴唇,扭头去看炉灶里的火,道:“啊,火大了火大了,柳姑娘稍等一下,过会儿卤透了就好了,约莫还有一会儿呢。”
      她溜得太明显,柳舒也不追着,又道:“我方才去园子里,看见樱桃快熟了。你家那棵是樱桃树么?过阵子再不摘来吃,只怕全喂给鸟大饱口福。”
      秦大掀开锅盖看卤汁,翻炒两下,盖上,道:“应该是吧?柳姑娘若是喜欢,自己打来吃就行。”
      柳舒道:“柳姑娘——可不爱吃那个,虫子太多些。”
      “你只管摘来,咱们用盐水泡上一泡,就全出来了。”
      “倒不如伐了种点旁的?”
      “这会儿可没有树苗,若是早说,昨天就该去问问了。”
      “这倒是柳姑娘之前没有想到的,倒也无妨,我们今日出去,还可看看有没有没被人抓去的桑葚,多洗几把回来吃。”
      “那待我去田里看完,我们可以往河边去。”
      “不错不错,柳姑娘还不曾去过河边,正好去逛逛。”
      她两句话一个“柳姑娘”,秦大不知如何是好,叫她叫得亲近些,她又着实有些不大好意思,只得颇感无奈地看一眼柳舒,半晌,锅里卤水咕涌的声响渐小,她打开一看,肥肠已是卤好了。
      -
      肥肠取出,切成薄圈,菜汤再次煮开,下面,滚两滚,用筷子夹起来夹断,中间过心就是煮好了。
      秦大将面夹起来,一人一大把,端起汤锅将汤添到与面平齐,铺上肥肠、耙豌豆,再添小小一团油泼辣子里的干辣椒,如此就是一碗耙豌豆肥肠面,剩下的肥肠用碗装好,放在阴凉处,还可拿来炒菜或是下次吃馒头饼子时做添头。
      柳舒早给那卤肥肠的香气馋得发慌,这会儿面煮好了,将它们细细拌开,每根面条上都沾上薄薄一层红油,猪油化开,香气扑鼻而上,菜本在酱料里就吸够了味儿,给热汤一浇泡,又热起来,空心菜梗里装满汤汁,咬一口就全数扑出来,香得人不知舌头为何物。肥肠软滑可口,耙豌豆软糯黏香,合着汤面吃下,一时间口中百味四溢,舍不得下嘴去嚼。
      她二人畅畅快快吃完一顿早,天色已经明亮,朝霞万里,金光熠熠,四周邻居家里逐渐有开关大门的声音。
      柳舒去洗碗,秦大便去牛圈里牵牛。
      小牛鼻子上已经打上了铜鼻环,秦大找来指粗的一根麻绳,打了个套牛结,拴在它的鼻环上,见早上给它的草料已经吃得差不多,伸手拍拍它的脑袋,道:“你可得听话些,别犯牛脾气,我少拉着你拽,你鼻子也不这样疼,对不对?”
      她自是不知小牛听不听得懂的,开了木栅门,将牛牵出去。
      柳舒今日可以大大方方出去玩,早就在院子里等着,看着秦大牵牛出来,笑得眉眼弯弯:“啊呀,秦秦今天也跟我们出去溜达,瞧瞧以后要耕多大的地,可不能比别人的牛差了。”
      秦大便笑:“那也得等冬天种的这茬小麦收了,才有它的事呢。”
      “不错,这阵子可得好吃好喝养着,才能让它卖力干活。既是要收麦子,不知到时可有我帮得上忙的?”
      “那时候雨水只怕多,大家都得抢时间收上来——我怕是没什么时间做饭啦,只得辛苦柳姑娘做饭来吃了。”
      柳舒将胸脯一拍,道:“只管交给我便是,就算不怎么好吃,左右还是能做熟的,你只管忙去,这两个月我就学起来。”
      秦大点头道:“不错,那就全仰仗你来。”
      她二人转去前院路上,四周里渐渐有人走上那田间道来,人多,秦大登时就话少起来,柳舒说什么,她只是嗯几声,又或是笑着看她,不再如方才那边有一句是一句的回着。
      柳舒虽不愿她在外始终如此谨慎拘谨,可一想哪怕是这些同秦大同村同族,一起长大的人,也不曾见过秦姑娘的本来面目,又难免觉得骄傲自得,仍凭旁人如何打量,她毫不怯场,同秦大牵着牛并肩而行,恍若哪个封疆大吏下凡来巡视自家领土,端的是自信满满。
      小道三转六拐,秦大家的地就在快到河边的小崖上,她松了牵着秦秦的缰绳,便对柳舒道:“柳姑娘,你瞧,这就是我家的两亩地,这一茬已经抽穗的便是冬小麦,那边临河的地垄里我种了两条玉米,角上那里是你昨晚吃的芹菜……”
      她讲起这些来兴致勃勃,欢欣雀跃,站在田坎上信手而指,哪里种着什么,何时收获,何时播种,怎样做来好吃,信手拈来,滔滔不绝。
      柳舒哪分得清韭菜和稻苗有几种不同,胡豆花和蝴蝶花有几分相似,只觉得秦姑娘好似那河边杨,月下松,怎么瞧怎么生出一股同旁人不同的俊俏来,嘴巴上“当真?”“竟是如此”的应着,眼睛却不知看到哪里,神思也不知早飞到何处。
      待到秦大拉着她往地里去,柳舒还在想着——她得想个什么法子,泡软这硬得硌牙的木头梆子。秦姑娘哪里知道这些弯弯绕绕,正掰着一棵玉米小苗,和柳舒讲着嫩玉米怎么打浆做饼。
      柳姑娘在地里看一眼甩尾巴吃草的秦秦,大叹一口气,心道古人诚不欺我,果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耙豌豆肥肠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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