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上部）》竹淼

5、第四章 春水初生乳燕飞

　　晨曦穿过密实的竹林稀疏地落下来，看不清浮云也不见湛蓝，只是些斑驳的光芒在滴水的竹叶间跳跃，以及夹杂着泥土香气的清风。
　　我坐在言水凊当初掉落的水池子边，看着绿水之中映出的我的脸出了神。
　　池子里，一个满面愁容一脸憔悴的女子散乱着长发，神情低迷，背后是满天纷飞的落叶，沙沙的声响不绝。
　　之前不顾一切冲进树海搞得半死不活的回来，本想将面具男给的药草拿去换点钱补贴家用。但娘亲见我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命都去了一半，说什么也不让卖。最后，那些药材全熬了药进了我的肚子。
　　悲愤得我卧床一连捶胸整三天。
　　池子里的人影此时表情愈发忧戚，一脸悲愤，满目凄凉。
　　我忽然觉得言水凊不是失足落水而是自己跳下去的，就像我现在这副模样。
　　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我摇摇头，继续发呆，开始寻求另外的求财之路。
　　卖身吧？没人愿意要个病秧子。虽然长得人模人样西施在世林黛玉诈尸，可我不是电视剧里身患绝症还依旧面色红润肌肤细腻双眸清亮有神的女主角。这要死的人该是什么样我就是什么样，肤色死白，头发干枯没有光泽，瘦如干柴，唯一一双算得上惑人的眸子都还被人说作是阴郁的。
　　这样看来，我简直一无是处。
　　嫁人吧？可自从给言水凊修小长城的民工见了我这副孱弱的模样之后人数就急剧减少，现下连抬轿子的人数都凑不齐了。我可以理解，穷人家哪来那么多钱养个病秧子，重要的是找个身强力壮能下地能上床能生娃的女人，容貌相较之下并不重要。再说树海里遇到的那个面具男，只存在我少女心织构的幻想空间。
　　“什么工作适合我呢？”我喃喃自语。
　　“做丫鬟咩。”王小丫的声音蓦地冒了出来。

　　侧脸一看，王书记的小女儿王小丫正蹲在我左边嗑瓜子，圆脸上镶嵌着的那对杏眼干净透亮，对着我甜甜一笑。
　　这笑美了，于是我愣了。这才七岁呐，嗯，大了肯定也是个美人。
　　见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王小丫还以为我恼她没给我瓜子，赶紧很狗腿地从兜里抓了大把瓜子给我，还很小心地后退一步。
　　我低咒，作甚，又不会吃了你。

　　水池边，一大一小两个人，在嗑瓜子。
　　“做丫鬟来钱太慢，还要成天受气，不行。”我皱眉摇头，垂首剥瓜子。
　　“可凊姐姐本就是丫鬟呀。”王小丫满脸不解，嘴唇上还沾着瓜子壳，“娘娘说凊姐姐在秦府呆得恁好，才不受气。”
　　“啊？”手一松，刚剥好的一大把瓜子仁全落进水里。
　　我顾不得心疼那么大把瓜子仁成了水漂，捧起王小丫肉嘟嘟的脸，大力挼，几乎是用吼的问道：“娃，你莫要告诉姐姐是这年头最流行的通房丫鬟！”
　　王小丫的脸被我挼得通红，但迫于我的淫威也只得忍着。
　　“就是通房丫鬟咩，”王小丫口齿不清地答道，“爹爹早上还跟娘娘说秦府的二管家来催了，说是让凊姐姐快些回府，三少爷快回来了。”
　　堂堂南平国帝姬竟然沦落成了寻常人家的通房丫鬟！
　　“老子不要做通房丫鬟！”我悲愤喊道。
　　鼻子一酸，我有种想哭的冲动。自我安慰，还好现世开放，同命女不是处也不会遭人白眼。饶是这样想，我还是免不了伤心，禁不住哭了起来。
　　“这娃他妈的以前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我怒骂，接着坐地上哇唧唧大哭起来，左一抹右一抹，胡乱抓扯着池边脆生生嫩绿的小草，又觉太残忍，啼哭着挖个洞又把连根拔起的草埋好，如此往复。
　　这反应惊得王小丫一张被我挼得通红的脸煞白，连忙掏空兜里的瓜子捧在手心凑跟前，两手颤巍巍，讨好道：“凊姐姐莫哭了，喏，我把给二姐三姐留的瓜子也全给你。”
　　我边哭边把瓜子揣进怀里，然后一把揽过王小丫，抱着小不点哀号。

　　竹林里落叶纷落，浮在水面，在一池绿水中来回打旋，清浅地荡开层层涟漪。
　　触痛像水中涟漪一样不断散开。
　　“噢，大姐二姐你们来了！”怀里的王小丫蓦地作声，语气中是掩不住的兴奋。
　　回头看去，果然是少先队大队长副队长来了。看着这三姊妹几乎相同长相及递减的身高，她们朝我露出的笑靥纯真自然，几乎在一瞬间使我的心情好转，不禁咧嘴笑开，暂时抛却诸多烦心事。
　　差点忘了，说好今天教他们唱队歌的。

　　事实上，过去的王村长三姊妹是决计不会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言水凊更不可能乖乖叫姐的。但我不是言水凊我是安水凊，要收服她们简直易如反掌。
　　事情约莫发生在三天前，就在那群娃子们像往常一样来捉弄好脾气的言水凊而安水凊正在竹林里挖竹笋以改善伙食时。
　　那群娃子们边叫我傻姑子边准备用弹弓射我，但被我发现了，并且成功引爆了我蓄谋已久且期待万分的武器练习计划。哈，我没事就削竹子，自制了个简易短弓，还备了不下二十支竹箭，一想到这，当即就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我回头看向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子们，给了他们一个我自认为能颠倒众生而事实上是阴邪诡异的笑靥，接着就发动了我的计划，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以王大丫为首的王家村娃子们手持弹弓，兴高采烈地步步逼近，他们等言水凊病好能走已经等得太久，以至于兴奋得完全没发觉此时的言水凊和以往完全不同。
　　她是妖怪安。
　　约莫在离妖怪安三丈四尺五寸六分七厘八毫之远时，他们被其发现。妖怪按狞笑着放下手中锄具，转身对着那群丝毫不觉自己即将大祸临头的娃子们扬起一抹阴笑。惊得他们浑身鸡皮疙瘩齐冒众腿齐抖，当即就有胆小的逃跑。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竹箭，直冲向那逃跑的男娃子，以迅雷所不及的速度射入那娃子的一边总角，穿过临近的竹子将其钉在竹节上。竹林里一片死寂，只听得一声清脆异常的破竹声响，及男娃子惊恐地呼叫。
　　一时间竹林里风声大作，叶片纷飞。其余的娃子们吓得作鸟兽状散了，但妖怪安哪里肯就此罢休。只见她速度极快却姿态从容的从腰间抽出竹箭，一箭四发连连射出，似长了眼一般紧追着娃子们不放……
　　事后，我对此次行为进行了深刻的自我批评。我不该这样摧残祖国的花朵未来的栋梁，就算他们再怎么皮再怎么欺负人我也应该怀着一颗仁慈的心对他们实行道德教育而不是武力征服。
　　同时，我对他们也满怀感激。
　　人说，不在放荡中变坏就在沉默中变态。迫于身体不能大量活动，我已经压抑太久沉默太久，若不是这群娃子们的自我牺牲，我想再过不多久我是真的要变态了，而到了那时，我定将给社会造成极大的无以弥补的破坏。
　　此后不久，我就成立了少年先锋队，村里百分之九十九的娃子都强烈要求加入。
　　而那日的漏网之鱼王小丫小朋友，也在随后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哭喊着要加入少先队。并且成了我的头号饭丝，其狗腿程度堪称第一。她不再对我没大没小，深刻体会到了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那么畏惧我，什么坚强不屈誓死不与恶势力妥协全都抛诸脑后，服从才是真理。从此以后，吃的玩的统统交公，做牛做马从不抱怨。

　　时至四月，不知不觉间我已这样浑天度日地过了两月有余。原本说是三月就该回家的秦家三少爷到了四月也没回，于是我很庆幸地又多赖在家里一个月。期间我成功将方圆十里臭名昭著的王家村娃子们改造成了乐于助人人见人爱的乖顺小孩，但好景不长，这样清闲轻松的日子在秦府二管家第三次来催时宣告结束。
　　我走的这日天色阴沉，厚积的云层似是要塌落下来。
　　王家村的娃子们哭声连连，而哭得最伤心的莫过于王家三姊妹。临上马车时，十几个高矮胖瘦各一的娃子们把平时舍不得吃的零嘴全给了我，拽着我的衣角死活不松手，嚷着不让我走。
　　今天不走，早晚有天也会走的。生离相当恼人，我不禁也红了眼。
　　这一走还不晓得未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听王大娘说言水凊此次回府就升成秦家三少爷的四姨太了，说这话时她脸上的羡慕之情差点满出那张大饼脸，而我心中的悲愤也快溢出来了。
　　连日来我想了很多，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不能对太子哥寄予太大希望，自力更生更可靠。听闻在南平的太子哥早已成婚，可惜嫂子去的早，现下孩子已经七岁。娘亲虽说顾及我的安危，不愿冒险回南平。但我心知她不可能放得下我的太子哥，还有那个她不曾见过的外甥。我也放心不下，有亲人不能相见，我无法忍受。
　　所以我需要很多钱来跑路，这是我决心去秦府的理由。听说做人姨太太也是有月俸的，或者说零花钱，那笔钱攒下来数目不少，我还可以想办法赚点外快，弄个户籍与路引，熬个两三年就可以带着娘亲跑路，乔装什么的也有了本钱。虽然带着娘亲跑路是个很麻烦的问题，还有走官道很容易被□□分子人认出来，再来个追杀事件就惨烈了，若要硬性翻越苍山更是艰巨。但眼下这都不是最重要的，姑且不论。

　　娘亲双眼红肿，站在娃子们身后黯然垂泪，周遭送行的村民见此情此景也是一阵唏嘘。
　　娘亲先前并不知言水凊在秦府做的是通房丫鬟，只当是在有钱人家帮工，还是秦二管家几番来催惹得村人尽知才晓得，因这事她十分伤心，整个人瘦了一圈，死活不同意我去，直到为了说服娘亲我不得已将在地府的际遇告诉了她，她才勉强点头。
　　我狠心转过身，迈着虚软的步子，紧抱着娘亲给的瑶华筝上了马车。
　　不去看他们的眼神，不去听他们的呼喊，只听得到车轮在泥泞的小路上旋转的声音，以及自己忐忑的心跳。
　　车窗外，一路不断后退缩小的村野景致渐渐淡出视线，入眼的尽是残缺，一如我的未来一样无法窥伺全部。

　　蜿蜒的小路开满了可爱的鱼鳅串，荒芜繁杂的草隐没了我离开的轨迹。
　　无垠的田野无限地伸延渐渐地我消失在了你的视野。

作者有话说

　　想必很多人都不太记得这之前的内容了
我也是，都不太记得了，如果不是修文很多细节都忘光了
这一节与原版相比差别还是有点大的
我个人觉得改后的文轮廓更为清晰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