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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一碗馄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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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万灵山半山腰安营扎寨的第三天傍晚,兰昭熙终于找来了,直接闯入他们的暂时栖身的石洞。凤凰正拿着檀香木梳为君木梳理头发,而君木单手撑着太阳穴,脑袋微微侧着,眼梢余光瞧见那抹熟悉的淡青色,便拢了拢胸前的长发,笑的人畜无害:“你来了。”
兰昭熙步子缓了一缓:“恩。”
“万灵山云雾终年不散,最妙的是站在山顶便能看见云瀑横流,撞山叠石,壮观极了。你既然来了,不如我带你去看看?”
万灵山山尖高耸入云,道路崎岖,唯有一条山间小路可走。本来兰昭熙说御风带他上去,君木却拒绝说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还没好好欣赏山上的风景,这次一并看了省心。
兰昭熙沉默寡言的紧随着他。
有些话,他不说,君木就当不知道。
到达山顶时,日头刚刚落下,绯红的彩霞铺满所有地方。
君木临风而立,长长的呼了口气,忽而转身对侧后方的兰昭熙说:“我想成家了。”
“啊?!”兰昭熙像根木头似的瞪着他:“你说什么?”
君木重复道:“我说我想成家了!”
“可是成家得找媒人说媒,还得预备好多彩礼……”
君木斜着脑袋望着惊慌失措的兰昭熙,慢慢的又把目光看向波澜壮阔的云海:“骗你的。”
“哦。”
“我活不长了。”君木道。
晚风迎面吹来,飘起的发丝迷了兰昭熙的眼睛,凭空生出许多朦胧之意。
“可是历经红尘,我还是有一事不明,恳请你能解答一二。”
兰昭熙微微点了下头。
“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若善人做了恶事该如何,恶人做了善事又当如何?”君木深吸一口气:“南宫修一家因收留洛泽被灭门,我爹爹和娘亲前前后后又从未做过任何亏心之事,却惨被皇帝和无锋师尊血洗。我还是君木的时候,随军从医,救了无数的伤病患者,却因最后一点失误开错了药闹出人命就被你们认为我通敌叛国罪该万死。兰昭熙,我纵然知道世道并不是非黑即白,但未料到竟是的如此的颠倒黑白。你说这是人固有的劣根性,还是天帝他老人家在瑶池喝着美酒观察人世,觉得太过无聊才添上的几笔修饰?”
兰昭熙自然答不上来,君木也没想得到他的答案,只自言自语道:“你虽多次背叛我,我却不能怨你,想想就觉得憋屈。”
兰昭熙哑声道:“二十年前我没背叛你,二十年后更不会如此!”
君木投去询问的目光:“是吗?我坠崖之前看的明明白白。我认得你的悯生剑,除了你还有谁能驱使的动?”
兰昭熙双拳紧握。声嘶力竭的否认道:“你被围攻的前几天,我被无锋师尊锁进水牢,外面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十天之后,我被放出,才听说你坠崖之事,我到无邪谷的时候,死寂一片,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所以你就真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君木口气淡淡的,仿佛在谈论别人家的事:“我被悯生剑捅了一下,就在胸口那里,一个血洞,看起来很恐怖,实际上也很恐怖,反正恐怖不恐怖,我看着也就那样,毕竟是我的血肉,再吓人我也不能丢掉。我虽厌恶自己的容貌,却没想过有朝一日粉身碎骨恶鬼食之。在谷底的时候,我可想你了,就想着你踏风而来,救我出这个讨厌的恶鬼窝,开始的那几天,我做梦都是你。后来皮肉没了,骨头也腐了,还剩魂魄孤独的在沼泽中飘着,我还在想你若来了,我该如何面对你,整日惶惶。那些日子没有多难熬,就是每日都在绝望的深渊挣扎,盼望着你能带我走,去哪儿都好。一等二等等来的却是南宫修的一点执念,他借助我的魂魄,重塑肉身,这才有了现在的我。”
说完这么一大段话,云霞已经散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冷风一扑,君木不禁瑟瑟发抖,牙齿打颤:“兰昭熙,即使被悯生剑伤了一下,我还是愿意相信你不是有意的。今时今刻不同了,你背叛我多次,已然走到我的对立面,咱们再无可能了。”
从头到尾都是君木在说,说够了他便停下歇会儿,歇够了又拾起话头继续说。
兰昭熙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旁观者,他没下过无邪谷,解释不清悯生剑的事,又无法证明二十年前君木开错药是无辜的。
他除了静静地听着,什么都做不了,听到后来,愧疚难过心疼一起涌上来,填满眼眶,泪流满面。
他无法补偿这二十年君木所受的苦难。
他是一个无能者。
君木大概精力有些不济,扶着身边的槐树弯腰喘息,突然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
兰昭熙把了把他的脉搏,嘈嘈切切,忽强忽弱,他神色微变,强作镇定道:“你精通医术,也该为自己好好调养。”
“在轮回阵中伤了根本,很难好了。”君木掩去嘴角咳出的血迹。
兰昭熙急迫道:“你不是说万物相生相克吗?一定有办法的!解药在哪儿?我去找!”
君木垂下眸子:“晚了。”
兰昭熙像一泓幽深的泉水,所有惊涛骇浪皆藏于表面之下,他放松了神经,和君木回到简陋的甚至不能住人的山洞,生火烧了点热水。
君木在床上半坐着提笔记录医术,凤凰在旁侧磨墨铺纸,伺候的仔细。
这时,突然下起了大雨,天连地地连天。君木停下听了会骤雨打芭蕉的清音,兰昭熙端着热水送过来。
“快写完了吗?”兰昭熙问。
君木将细毫一扔,笑道:“大功告成!”
兰昭熙趁他喝水的空儿随手翻了几页,柔声道:“我有事得出去一趟,约莫三天后方回。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千万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切忌多思多忧。”
君木咳嗽了几声,凤凰帮他轻轻拍着背。
君木并没过多挽留,只淡淡道:“雨停了再走。”
落雨四更天停脚,山间蛙声一片,兰昭熙踩着浓重的夜色走的慌忙。
君木在洞口望着无垠黑夜,悠然向身侧的空气以命令的口气说道:“不许伤他性命。”
只听那黑夜中爆发出一阵奸笑,态度却是恭谨的:“您放心,保证活着去活着回!”
君木拿起那本刚完结的医术,最后一页赫然写着:“无邪谷底生有还魂草,可救一切不能救之人。”
君木冷笑一声,拿到蜡烛上点燃了耗尽心思编纂的医术,眨眼间,心血化为灰烬。
天亮时,悄悄盯着兰昭熙的凤凰回来禀报他的一举一动:“兰公子割了好多藤条,编了一条很长很长的绳子,一头拴到树上,一头垂至深渊,他就是沿着这条绳子下去的。”
凤凰手舞足蹈,绘声绘色的讲着兰昭熙如何下的无邪谷,忽然停下道:“主人当真要他下去?万一上不来了怎么办?”
君木云淡风轻道:“就当为我殉葬了呗。”
凤凰喉咙一梗,道:“主人当真走到绝路了吗?”
君木微笑道:“我的绝路二十年前已经注定,现在还能回来享受一下阳光明媚,已经算运气绝佳了。有多少人死去不能复生,与他们爱的人诀别,永生永世都无缘再见,比起他们,我真的很知足了。”
凤凰道:“主人还是喜欢兰公子的吧?”
君木沉默之后,便笑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怪俗气的。”
凤凰暗了暗眸子,随即笑道:“主人说的对,是挺俗气的!”
在兰昭熙上岸之前,君木去了趟繁华的国都,瞒天过海找到在勤政殿里披折子的皇帝。
君木现出身形,大大咧咧拉了个太师椅坐到皇帝对面。
已继承皇位的琼若反倒没显露出一丝惊讶,如往常般边画朱批边说:“桌上有茶,冷热刚好。”
君木翘起二郎腿,道:“喜怒不形于色,是做皇帝的料。”
琼若放下折子,认真看着这位年轻人,微笑道:“您随军行医,救治无数将士,否则华南国怎么那么容易就被降服?”
君木没空跟他聊这些边角料,只道:“我找你来是为了一件事,关于你父皇和母亲。”
琼若挥手屏退所有奴仆,道:“何事?”
“我爹我娘都是因你父皇而死,照理说不报此仇枉为人子,可你是皇帝,我杀了你容易,一旦你死,天下必将大乱,这不是我想看到的。”
“所以……?”
“我要去你父皇的陵寝看看。”
“只是看看?”
“顺道鞭尸。”
琼若道:“你若想去,守陵的那些人怕是拦不住你。”
“你是他儿子,我得过来给你说一声。”
“刨人家祖坟还亲自上门耀武扬威?”
“活人重要死人重要?”
“都重要,但活着的人最重要!”
君木拂袖就走:“话我给你带到了,同意不同意是你的事。”
刚出门已是贵妃身份的阿郁姑娘便端着点心进来了,朝君木微微一礼,没再说话。
皇陵离国都三十公里处的落霞山,君木没急着去,而是先逛了趟人间的集市,听人与人并肩说话,狗与狗相对狂吠,走累了在街边的馄饨摊要了一碗馄饨,叮嘱老板多放香菜多放盐,口味清淡了二十年,便想尝尝重口味的饭菜。
馄饨端上来,汤面上浮着几滴香油,香味顺着热气钻进鼻子,暖的让人鼻头酸酸的。
君木低着头看着好久的馄饨,汤凉了没动勺子,只独身坐在角落的桌子旁怔怔出神。
老板娘徐娘半老,却是个体贴的女子,见君木一人在那里神色隐晦,想着和家里亲人吵架了,身上没带银子,便拿着抹布假装擦桌子:“这位小哥,可是与家里娘子吵架,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忘了带银子?”
君木有了喜悦之色:“您怎么知道?”
老板娘道:“小夫妻吵吵闹闹很正常,到我们这个年纪你就知道什么是少年夫妻老来伴了。”
君木勉强笑道:“是吗?”
老板娘还想和他聊下去,老板却因来吃馄饨的是熟人不好意思收银子,两人争执半天,只留下一个铜板意思意思。老板娘等他朋友走后,一手揪住老板的耳朵,骂道:“一天到晚都是你那些朋友来蹭吃蹭喝,再这么下去,我看这馄饨店也不用开了,直接折成银子送你朋友济贫好了!”
老板陪笑脸道:“夫人说啥呢!我怎么敢忤逆夫人的意思呢?”
君木望着他们夫妻二人因为两个铜板吵来吵去,店里却是一位年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摇头晃脑的背书,听见他们的吵架声也不害怕,只安心沉浸在自己的书海中,绘出一副热闹平凡的红尘图像。
君木拿勺子拨了拨碗中凉掉的馄饨,忽然听见铜板相撞的声音:“老板,再加一碗馄饨。”
他没抬头,只道:“什么时候上来的?”
兰昭熙将剩余铜板装进口袋,摇了摇胳膊上的同心铃,笑道:“刚上来便察觉你在吃馄饨,我嘴馋,也只好跟过来了。”
兰昭熙今日穿了一件黑色袍子,玉冠高束,眉眼风流飒沓,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