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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微波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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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有人知道那晚乾元殿中发生了什么,自然也少有人关心这新帝与先帝遗孀之间的故事。后来的事情,众人听闻,宠妃谢氏伤心过度,随先帝西去;皇后慕容氏缠绵病榻;慕容老太尉于新帝即位后不久便主动请求致仕;慕容家在朝子弟不是被贬就是被免除官职,煊赫一时的慕容家也就这样淡出了权势更迭的舞台。
兴盛衰亡,变幻无常,萧氏的天下,谢家也好,慕容家也罢,无非是为百姓茶余饭后增加了几分谈资而已。
却说,当成帝萧珩旧伤复发,病逝于漠北,弥留之际下诏传位宣王萧钺的消息传来燕都之时,慕容太尉便向群臣宣称遗诏系宣王伪造。陛下与宣王自幼不和,近年来,陛下先后为抵御外敌,平息属国叛乱,镇守疆土,不得不重用他,以致他逐步掌握兵权,权势如日中天。如今,宣王竟然胆大包天,觊觎皇位,犯下弑君杀兄的滔天大罪。
皇权更迭,乃是古今大事,稍有不慎,便会引来纷争,以致生灵涂炭。太尉之言一出,朝中一片哗然,大燕的局势顿时混乱起来。恭王以遗诏作假以及先帝无子为名,自立为帝;慕容家意欲扶持成帝年仅十三岁的幼弟容王登位,一面斥责宣王篡位,一面迅速笼络一帮重臣结为党派。朝中大臣多是见风使舵的好手,忙着纷纷站队表态的同时,也多有暗中向其他势力“沟通交流”之者。
宣王萧钺手握兵权,长期得萧珩倚重,朝中党羽亲信颇多。在此紧要关头,他则出其不意,率重兵包围了京师。萧钺素来英武,积威甚重,兵临城下之际,又有诸王临时倒戈,要臣闻风而动,故而朝中无人再敢多言。在众人的默认下,萧钺就这样一步步走向了皇位。
萧钺初登大宝时,朝臣便以为已到慕容家倾灭之日。慕容家族武将出身,历经几朝,子弟兴旺,人才辈出。先帝在位初时,对慕容家子弟颇加重用,逐步利用慕容家族扳倒了从前的左右朝政、意图不轨的谢家。不料慕容家兴旺的同时,愈加嚣张跋扈,家主太尉慕容浚致力将慕容家变成第二个谢家。于是,先帝在位后期,实则视慕容家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而今慕容家在萧钺即位前千般阻挠,以图另立他人,继续掌握大权,无疑是自掘坟墓之举措。
出人意料的是,萧钺非但没有血洗慕容家,反而在太尉乞骸骨后对族中频频施加赏赐。至此,虽然慕容一族不再拥有往昔权势,却仍旧是名望深远的百年大族。对此,后来史官总结为,陛下初登大宝时,安抚人心之举,由此可见陛下之胸襟气魄。
却说竹园内,萧钺与慕容景两人相对品茶,都不言语。萧钺觉得岁月匆匆,慕容景如今眉眼憔悴,形销骨立,她从前很讲究奢华排场,如今竟素袍木簪,只有那从容不迫的仪态还剩下几分昔年的影子。
听雨轩内不乏他的耳目,这两年慕容皇后吃斋念佛,衣着朴素,他也都是知道的。萧钺心想,烧香拜佛,这女人大抵是亏心事做多了,鬼魂夜里索命,自然心中难安。
“几年不见,陛下可好?”慕容景放下茶碗,试图打破两人间诡异的宁静。
“朕甚好。娘娘这几年安心休养,想必过得也不错。”萧钺言下之意,先皇后少挖空心思去钻营,身子自然好得快。
慕容景心想,哀家过得好不好,你自然是最清楚不过。她垂眸不再言语,一会儿却又像是想起了些什么,发出了一声幽怨的叹息——这是失意落魄的深宫妇人该有的样子,亲眼见到她这个样子,他该是能放心了。
萧钺尚能同她寒暄,慕容景在心底冷笑,看来萧钺并未如她猜想那般寻得线索,到底棋差一着,比不上他兄长,那盆脏水看来他一时半会还洗不干净。
然而空气很快归于静默,只闻沙沙叶响。萧钺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似是在研究着她,又像是在计划着什么——默不作声的样子就像他的兄长一样。见他眼神幽深如墨,慕容景心中恐惧,唯恐大意,只得凝神屏息,全力以对。
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她尽力维持着冷静的神色,她不能开口,她不能逃跑,因为她是个输者,现今苟延残喘的每一天都是君王的恩赐。
慕容景,你后悔么?当然后悔。可当年如果她赌赢了,此刻她还会后悔么?她不知道。
半晌,萧钺终于开口道,“朕打算去泽心寺为皇兄还愿,娘娘久居听雨轩,也该出去散散心了,就一并去吧。”
“什么?”慕容景愕然。这个消息太突然,不详的预感涌了上来。她常年身处宫廷斗争的漩涡中,早就养成了对所有意外事件保持警惕,萧钺无故拉着她去还愿,准她接触外客,这背后没准藏着一盘大棋。
他还是知道了么?
“何时?”宽大的衣袖下,她悄悄攥起掌心。
“三日后启程,娘娘仔细准备准备吧。”说罢,他起身离去,不给慕容景丝毫回绝的余地。
这一晚,一块小石子从天而降,使她心底的一潭死水漾起了微波。那些本已斑驳的记忆突破了尘封渐渐变得生动起来。朦朦胧胧中,她听到有温柔的男声在耳边轻轻地唤:“容景,我的容景,真的长大了。”
秋风吹过,卷起一地竹叶。竹林里四下寂静,留她一人,思绪万千。
昏暗的光线下,那匪徒瞥了慕容景一眼,狞笑着将火把扔在地上,转身离去。接着,便传来房门咔咔上锁的声音。
慕容景此刻极度疲惫,浓烈的绝望从心底升起,将她推向了崩溃的边缘。
很快,火把点燃了厢房里帐帷,火蛇越窜越高,火势迅速蔓延。烧起的黑烟一股股钻入慕容景的鼻腔,引得她一阵咳嗽,窒息感越发明显。
手脚皆被绳索缚住,无法动弹。她已有许久未曾饮水,在此生死一线的时刻,只能虚弱地倚靠在墙角。
头脑眩晕,意识逐渐模糊,身上烧得厉害,眼前的景象失去了原本的样貌——只剩下红彤彤的一片。这颜色,似乎昭示着她即将终结的生命。
她慕容景就要死了,拜皇后谢琰所赐,如此不明不白地死在这破庙之中。其实她并不惧死,当年若非凭着一腔恨意,她早就死在暗无天日的北苑里了,现今每一日锦衣玉食的生活都像是赚来的,可她不甘心,不愿死得毫无价值,窝窝囊囊地活了一辈子,最后孤独地离开人世。
即使她一早预料到,这就是她今生的宿命。
鼻头有些酸涩,心底隐藏的那些缺憾,在死亡面前,愈发残忍地向她袭来。
恍惚间,几滴泪顺着颊侧无声滑落。她想,当他得知自己葬身火海时,会不会有一点点难过呢?忽然又摇了摇头,以他的性格,绝对是忙着让她死得“物尽其用”,哪有闲功夫伤怀
她笑得苦涩,就在她闭上双眼,将一切抛开之际,突然,仿佛听到了有人在呼唤她。意识有了片刻的清醒,睁眼的一瞬,紧闭的房门已被从外大力破开。
“贵妃娘娘……娘娘……”几个侍卫大声朝她呼喊着。透过火海,她依稀看到门边站立着的高大身影 。
瞬间被从地狱拉回的感觉犹如幻境,烈焰灼烫着肌肤,那疼痛是活着的感觉,忽然,心里升起几分希冀,于是她又开始做梦了……
后来故事的播放无端加快了速度,画面恢复了模糊的状态。
慕容景是被马背的颠簸给晃醒的,她发觉自己深处一个温暖的怀抱,身后倚靠的是他人坚实的胸膛。那一刻,全身的力气似乎都丧失,却因为这人的体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全感。那是她被宫闱所剥夺的东西之一。
时间凝止在那一刹那,后宫的尔虞我诈与她不再相干。天地间,唯有一轮寒月,几点孤星,和身后传来的温暖的气息。
不是他,这不是他,唇边不由自主地溢出苦笑,他此刻正拥着受惊的谢琰,哪有功夫来管她的死活?意识略微清醒,她猛地意识到什么——骗子,他是个骗子,从一开始就在骗她,她顿时无比憎恨自己,恨自己竟然还对他心存希冀。
“微臣僭越了。”等她缓过神来,不知何时,他们已来到了一家客栈门口。身后的人翻身下马,如墨的夜色中,慕容景感觉到他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那是一张极为俊美的脸,全然的阳刚之气,一种燕都贪图享乐的王孙公子们所没有的英姿焕发。清冷的月光下,他的眼睛显得很亮,依稀透着来自战场的凛冽。
错愕之际,他长臂一揽,她就落入了温暖的怀抱。直到她双脚着地,那人才松开了她。不料,慕容景几日未进水米,此刻双腿无力,脚步虚浮,走了几步,便栽倒于地上……
躺在檀木枕上的慕容景突然睁开了双眼,秋天已经到临,此刻浑身却冒着冷汗,湿润的寝衣紧紧贴着皮肤,有些不适。
寝房中挂着厚重的帐幔,屋内的光线非常暗沉。四下寂静无声,黎明未至,偌大的宫禁仍处于睡梦中。
她现今身子不好,睡眠时间十分有限。按照常态,她猜测此时未至拂晓。这个点儿,离通常宫中主子们起身的时辰还有些时候。于是每每,她都逼迫自己多躺一会儿。也是这些时候,躺着躺着,脑中里就想起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方才的梦境真实的不像话,分明就是往事重现。仔细一想,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却于梦境中重现得纤毫不差。
“微臣僭越了!”梦境中,萧钺低沉的声音在那寂夜中响起,那一瞬间像是什么不知名的东西拨动了她的心弦,无数陈年旧事在心里翻覆不休。那个时候谢琰还在,她与萧珩情深意长,他们每个人都处在正确的位置上,如果能按那个样子过完一生,没有谢挽湄,没有王芍,即便心有缺憾,也比现在好得多。
当时,她只当萧钺是个将军。后来才知,他是萧珩的亲兄弟,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同萧珩一样尊贵的血液。他们从前见过的,萧珩刚登基的时候。他从前莽撞,她从前怯弱,岁月更迭,他们都变了。
那时她也没有猜到,有一天,萧钺会如同她的郎君一样,踏上那无人之境。
世人追名逐利,权势、富贵、声名自然愈多愈好。可踏上权利巅峰时,表面固然光鲜无限,可高位背后的凄凉,哪是旁人能体会到的?
天家夫妻,高祖与扶后,谢琰与萧珩,她与萧珩,最终都没有得到好结局,萧钺呢?他和他的苍越王妃会不一样吗?她看未必!
转念想到萧钺此次拉她去还愿,她猜不透他的用意,行程在即,心情愈发不安,有时竟觉得自己恐怕是回不来听雨轩了。
就这么死了么?挣扎了一辈子,还是死在他人的算计下?
芳若躬身轻轻拉开床帘时,只见慕容皇后半睁着眸子,倚在床内侧,一副若有所思之态。
皇后娘娘显然醒了好一会儿了,眉间却难掩疲惫。芳若明显感觉到,近几月来,娘娘的睡眠越来越糟糕了。有一回赶上她值夜,晚上睡在外间的睡塌上,娘娘似是被梦魇所困,不停说梦话。她走近想给娘娘送去安神的药丸,却怎么都唤不醒她,娘娘皱着眉头脸色煞白,嘴中不断念着,“对不起,对不起……”
只是,每日太医请脉时,娘娘依旧什么都不说,陛下那边则照旧瞒着。芳若有些忧心,娘娘生性倔强,这几年看淡生死,什么都不在乎了。
可她在乎,自娘娘入宫时她便伺候在宜兰殿,多年主仆之情,一路追随,娘娘于她而言,不是亲人,早已胜似亲人。纵使终会有那么一天,她也不忍诀别之日到来的太早,只是从前还有以彤可以帮着分担这些忧虑,以彤走了,娘娘身边可信任的人就剩下她一个了。
她上前搀着慕容景起身,“今儿个汪太医亲自来为娘娘请脉。”
慕容景睨了她一眼,暂缓了起身的动作,“哀家没事。让汪太医半个月来一次足矣。”
汪太医师从得道高僧,二者是燕都中唯二诊断出慕容皇后病情的人。
慕容景坐在床沿上,有些空洞的眼神对着芳若的眼睛,微笑着,“哀家没事,你放心。”这一笑,没什么血色的唇衬着苍白的脸颊,添了几分憔悴。
芳若微矮了身子,靠得离慕容景近些,“太医请完脉,二小姐也就该带着小少爷到了!”
芳若的语气温柔,语调像在哄调皮小孩子。慕容皇后久病不愈,在她心里,时而也真有些将她当小孩子对待。
慕容景听罢,眸子亮了亮,乖乖听从芳若的摆弄。
可见,这对付小孩子的方法在慕容皇后身上还是奏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