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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故人叹 ...

  •   第一次见到萧钺,还是慕容景初入宫闱之际。那时高祖新丧,先帝萧珩初临帝位,满宫中仍是一片肃穆的白色,行人匆匆,脸上也都挂着一副悲戚之色。
      那时的慕容景十三岁,还是个怯弱的孩子,在偌大的宫禁中渴望着那个她已习惯于倚靠的人,丝毫没有意识到早已被那人随意丢弃在这红墙碧瓦的一角。那日她乘贴身伺候的宫人不注意,偷跑出了居住的宜兰殿,沿着长长的陌生的宫巷,试图去寻找那个数日不见的身影。
      彼时虽为九嫔之首,却是空有名头,宫中人人皆知她出生微寒,不得陛下欢喜。曾经虽蒙先帝赐婚,侥幸得为湛王妃,如今入了后宫,陛下已娶谢氏嫡女为后,一时间,她便成了莫大的尴尬。萧珩随意给她封了个昭仪,宫里人见惯了拜高踩低,就连侍候在侧的奴仆也欺负她年幼懦弱,十分敷衍怠慢。
      那日,她一人大步行在曲折无尽的宫巷中,步伐利落,内心却是慌张惊恐的。途中无数宫人迎面而来,有人侧目,有人窃笑。无视那无数好奇的目光,鄙夷的神色,慕容景的眸子直视前方,步伐不减,其实她并不认得路,也不知该到何处去找寻那人,只是抵不住心底的思念。
      抵不住去说那孩子气的一句道歉,“阿珩,容景错了,你不气了好不好?”可惜这句哽咽在喉中的话语,经年已后,再也未能说出口。
      “砰”的一声,慕容景突然被个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小子撞到在地,这一撞,撞得她眼冒金星,也撞碎了她心底的千言万语。那小子却好,摔倒后,只见那身着孝服的身影“唰”地一下从地上爬起,并不道歉,甚至没瞧她一眼,便又向前方没命似地跑去。
      不远处传来“站住...十一殿下…你…站住……”听闻来人的追赶,慕容景回眸,却见那白衣小子跑得越发快了,却一个趔趄又一次摔倒在地,后终究是被赶来的几个侍卫太监架了回来。
      “萧珩,你们叫萧珩出来,本王不要去边地……”那少年四肢虽不得动弹,嘴里却丝毫不放弃。
      听闻那熟悉的姓名,慕容景默默凝眸,仿佛就是这一刹那间,那张原本精致秀气此时却挂着惊惧神情的脸庞,永远地刻在了她的心里。那一日晚些时候,她也以类似的方式被人“请”回了宜兰殿。而直到许久以后,她方得知当年那白衣少年的身份。
      那年初夏,皇十一子萧钺,一个和慕容景一样,在这厚厚的宫墙中惊恐又迷茫的人。
      萧钺的母亲文贵妃出身大族,其祖父曾官至丞相。文贵妃风姿艳丽,曾是名满燕都的才女。后应诏入宫,因其倍受先帝宠爱,很快被册封为贵妃,四妃之首,仅居皇后之下。高祖扶后病逝后,贵妃更是统领后宫,地位之尊,无出其右。
      萧钺乃贵妃独子,自幼聪敏,相传他三岁识字,六岁能文,九岁时便能就国家大事与高祖出谋划策。
      依照大燕祖制,皇子凡年满十二岁,当出宫建府,独自居住。高祖皇子众多,独怜萧钺年幼,仍留其于宫中,亲自管教。至此,先帝对皇十一子之疼爱,可见一般。
      高祖年事已高,膝下皇子无数,却迟迟未册立皇储。朝堂之上,大臣们难免揣测,大多也是投其所好偏向于十一皇子萧钺。只可惜人生如戏,高祖突然病逝,遗诏却是令皇九子湛王萧珩继位。
      高祖在世时,萧钺独受父皇宠爱,待之如珠如宝,兄弟们对这个“小霸王”自然是争相巴结讨好。只是世事难料,命运无常,在父皇撒手人寰的那一刻,厄运就无情地笼罩在这个这曾在蜜罐中泡大的孩子身上。
      先帝萧珩的母后出自北凉皇族,扶氏失宠早逝,高祖宠爱贵妃,将年幼的萧珩交予贵妃代为管教。萧珩与萧钺同在贵妃膝下长大,本当兄友弟恭,宫中却久传,九皇子萧珩与十一皇子萧钺素来面和心不和。果然,萧珩继位后不久,就以“目无尊上”为由,不顾贵妃哀求,将年纪十四岁的萧钺派往西北军营“历练”,并着人严加管教。
      自此以后,从西北大营到漠北疆场,一路历经打压与排挤,宣王萧钺也算是尝尽了人间疾苦。

      见萧钺并不言语,慕容景自顾自地落座,眼睫掩住腹中深思,跪坐在他身旁。萧钺从釜中舀出一瓢水,又将茶末投下,等待着茶水的沸腾。
      岁月荏苒,在萧钺的记忆中,慕容景永远妆容明艳,于人前华贵而端庄。她出身低微,本是慕容家旁系养女,却又机缘巧合嫁入皇家,免不了受人轻蔑、践踏,于是便愈发地争强好胜,据传她为了复宠夺权,竟然不惜将自己彼时心已有所属的胞妹献于萧珩,如此居心叵测自然受萧珩轻鄙,扔烫手山芋似的替那女子赐了婚。
      当年萧珩亲征北凉,不料于战胜之际旧伤复发而亡。萧珩无子,弥留之际,他留下遗诏,将皇位传于宣王萧钺。也是在那个盛夏,萧钺在满朝皆是一头雾水之际,率重兵自西南边陲返回,于京郊驻扎,向燕都中所有蠢蠢欲动的势力示威。
      本朝建国伊始,休养生息,世家大族渐盛。自高祖始,大燕便久为门阀政治所困,曾经的谢家与慕容家,俱是其中典范。尔时的慕容景,尚是大燕的国母,在她身后是煊赫一时、手握重权的慕容世家。这显然也是慕容景失宠多时,失势之至,却未遭废黜的缘因。
      在为萧珩治丧的时候,萧钺也曾想过干脆一了百了,解决了慕容景。他素来听闻那女人心思狠毒,以免日后再生事故。千算万算,却往里那女人毕竟顶着慕容家女儿的名号,在深宫锤炼已久,他竟是一时大意轻了敌。

      两年前,大行皇帝的梓宫停放在乾元殿,夏夜潮热,殿内又焚着香烛纸钱,烟雾缭绕之下,实在叫人喘不过气来。那是出殡前一日的夜里,萧钺屏退了其他的宫人内侍,在萧珩的衣冠冢前,当着慕容景的面,命人勒死了曾经宠冠后宫的淑妃谢氏。
      看着那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庞逐渐变得灰白,失去了鲜活的神色,慕容景先是惊得张开了嘴,复又认命般地合上了双眼,神色平静,死握着手中的一串紫檀佛珠。
      世间一切的突然,皆是命中之数。
      萧钺夺过内侍手中的白绫,他与慕容皇后相识数年,合该亲自送她一程。这是数日以来,他第一次认真审视慕容景的容颜。慕容景穿着纯白丧服,头上梳着简单的发髻,铅华不施,面色苍白似鬼。在她的脸上,萧钺没能见到同其他后妃一样悲戚的神色、红肿的双眼以及颊上未干的泪痕——只有平静,慕容景依旧是端庄得体、从容不迫的皇后,仿佛那逝去的只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
      寻常夫妻,大难临头尚且各自逃窜,这天家夫妇,多了一层权势利益,彼此自然更加疏远情薄,无怪乎她不难过。
      萧钺心想,如若即将登临帝位的不是他,她也许心里还挺开心的。
      此女依仗慕容家才走至今日,与慕容家荣辱一体,为了阻拦他登基为帝,屡次派人暗杀于他,若非一名被生擒的刺客未得立死,他或许会将那些阴毒的伎俩算在别人的头上。
      萧钺朝跪立于地的慕容景走近,却不料她缓缓地睁开了双眼。慕容景先是在萧珩灵前一拜,而后站了起来。她努力挺直背脊,直视萧钺,那灼灼的目光让他有些骇然。
      皇后看似温良恭顺,骨子里实则顽固烈性,先帝也是瞧了很多年才瞧明白,总管太监苏斐曾如此说。
      他蓦地想起了那个人临死前对他嘱托的那些话,他本该信守诺言的,可那人又说“山河为重,百姓为先”,慕容氏恶果已种,疯魔至此,杀了她,也不算对不起他。
      烛火摇曳,将慕容景的脸印得忽明忽暗。只见她从怀中掏出一物,嘴唇扯出有些诡异的笑容,轻轻道:"本宫死了不打紧。黄泉路上有辛妹妹相伴,想来也不会太无聊,只是可惜了辛妹妹腹中骨肉......"
      萧钺的王妃出自苍越衍真一族,汉名辛映漓。慕容景手握那物名唤缺月镯,源自北凉皇室,相传圆月破碎洒落江河,北凉男子以月形为镯,赠与过门的妻子,寓意人月两团圆,姻缘千载相续。当日他途径北凉,忽忆幼时见闻,买下此镯赠与阿娅。
      那一刻,萧钺忽然动容了,见惯生离死别、始终运筹帷幄的他竟然不能决断,握着白绫的手缓缓垂了下来。他竟然输给了一个女人!
      萧钺定定地望着眼前神色无比冷静的女子,惨白缭绕的烟雾中,他忽然望见了几分那个人的影子。
      所谓“江山情重美人轻”,萧珩可以为了江山割舍至爱,可他不能。

  • 作者有话要说:  仔细看的话,不同视角对不同事情的理解有出入,哪个是真相呢?嘿嘿嘿(来自某抠脚大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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