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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宋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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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晚坐着双人抬的小轿从宋府中出来的时辰有些迟了,因着她方才翻箱倒柜,为古画找了个精致錾金花纹的木匣子。
小轿方一出府,才行了数十步,还未转进大路,便赶上声势浩荡的一队车马从大路拐进来。说是声势浩荡,也未有多浩荡,只是放眼孟阳这个小城,人们出行最多用四人抬的轿撵,或是双马并驱的车舆。而迎面来的车马队伍,为首的前车四马并驱,马车后还有随从数人,这罕见的排场,硬是显得宋府前的小巷狭窄了。
宋晚听闻马蹄错落,心下算着时辰,已猜到她是撞上了赵暄的车马。
手心沁出了细汗,莫名的紧张直抵心间,宋晚只凝神听着,除却马蹄哒哒,并未有人语声。倒底是太子的出行仪仗,随行的下人侍卫都谨守分寸。
马蹄声愈来愈近,她不敢掀起轿帘去看,直到两队人马擦肩错过,她才长舒了一口气。
心底终究有一处暗暗蠢动,宋晚没忍住,掀帘回望去,只见高大马车厢的轻薄纱帘影影绰绰,随风微动。她是看得清男子的模糊轮廓,和束发玉冠。
她还记得自己少时,离开京城前,最后一次去宫中,遇见赵暄的情景。
那天,她一早随父出府,宋怀礼却被一位长辈模样的老妇人叫走了,她只得先回府等待。过了约莫半个多时辰,宋怀礼才回来,两人又匆匆赶往宫中。
那天,是她第七次进宫,也是当时的最后一次了。
每次进宫,他们的马车都要先停在宫内驭马房,由马倌牵走马儿去喂草喝水,他们再乘坐宫内的轿舆前往该去的宫苑。然而那次,方下了马车,宋怀礼便像后悔般地,对宋晚说:“晚儿,今日你还是不要去陈妃宫中了。为父会和陈妃娘娘讲清楚,你今日身子不适,不便进见。”
一路上,宋晚也有察觉到父亲的怪异之处,他一直铁黑着脸,宋晚猜到刚才那位老妇人一定是什么不速之客,且带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她想不了更多,但她很懂事,不多问也不多抱怨,点头答应道,“爹放心,我便在此处候着您回来。”
宋怀礼不置一言,眉头深锁着离开了。宋晚看在眼里,小小年纪亦是心上担忧。
她候在驭马房那边,然而天气偏热,她又穿着繁复,只站了一会儿便觉得浑身闷闷的。环视一圈,除了马厩外,就只有一驾宽大的马车停在附近。
她走到马车面前,想爬进去纳凉,然而方一掀开帘子,便看见一人横陈车中。此人身形也不算长,看上去像是孩子,或许年长她几岁。衣着是绀青色,上绣繁复黑色暗纹,一眼望去便知是男制深衣。宋晚看不到他的面容,因为他仰着,面上盖着一卷兵书,像是睡着了。
宋晚在马车外候了片刻,又略作轻咳,也不见对方有所反应,看来是睡得很沉。
日光灼人,短暂的犹豫过后,宋晚还是蹑手蹑脚地爬上了马车。她想,反正此人也不知何时才醒,她先纳纳凉。蹲坐在三人宽的马车一角,宋晚避开了男子的衣衫,离他尽量远。马车里还有许多书卷,有合着的,有翻了几页倒扣着的,还有一些卷着的竹简,皆零散放着。
宋怀礼家中藏书多是麻纸制的抄书,是以宋晚甚少见过竹简,她一时好奇,也忘了礼数,径直拾起最近的一卷竹简,借阅起来。
“你识字?”
一阵热热的呵气直扑脖颈,男孩的声音慵懒中透着丝稚气。宋晚惊得立时丢了书简,一步蹿跳了起来,额头撞到了马车篷顶的青铜骨。
“啪!”竹简落下,砸出清脆一声。
“砰!”青铜坚硬,一阵钝痛自额头袭来。
她会这么慌乱,是因为她听出了这是赵暄的声音。
“当然识字!”
局促地低下头,宋晚一边捂着额角,一边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哪知赵暄不肯放她,竟然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火辣辣的温度自手腕传来,宋晚没料到男孩的掌心竟滚烫至此,她连忙用力甩开。
“你骗人了。”玩味的笑意浸在赵暄的话语中,“你若真识字,怎么会羞成这样?怕是有人在故作姿态。”
宋晚年少不更事,确实被他的言辞激到了,厉声道,“不过是篇《忤合》,有何难?”
“你竟然知道,是在下小觑姑娘了。只是你与我说话怎么一直背对着我,难道是——太丑?”
“你!”宋晚气得转过身来,终于直面赵暄,小小的脸上堆满了怒气。
下一刻,赵暄的目光清亮了许多,似馊主意得逞了一般,他饶有兴趣地问道,“你说说,这篇《忤合》写了什么?”
泼猴!泼猴!说他是泼猴都对不住猴!
宋晚强压着怒意,不屑道,“我只喜欢里面一句——世无常贵。五皇子你可记住了!”说完她再不理会赵暄,径直跑开了。
“你认得我?你是什么人?”
“喂,你回来呀——”
“你虽不美,但才学不错,日后若没人要,我定下大礼娶你——”
赵暄这些泼皮话,宋晚都听了清楚。她气得发疯,一口气跑出了驭马房。
彼时,她气他的捉弄,更气的是,他竟然不记得自己。
自第一次入宫,到这次,两年多的时间里,她与赵暄总共见过四次。他是瞎了,还是傻了,明明每次两人都有照面,他竟然仍不认得自己。
宋晚更气的是,自己为什么将每一次都记得清清楚楚?
到了前世的后来,她以六王爷身份入宫,一路助他铲除奸佞,那每一次的接触,都告诉她,她对他的情意,始于少时。
宋晚收回思绪,太子的车马已经停在了宋府门前,隔了很远,她也再看不清赵暄的背影,她这才撂下轿帘。
太守府邸与宋宅相距不远,只用了一炷香的工夫,抬着宋晚的小轿便到了太守府跟前。
听闻宋晚是来见自家公子的,迎门的小厮将宋晚引进府中。绕过几方石影壁,宋晚被安排在了一处偏房中。
“我家公子正在会客,还请小姐稍作等候,小的会去通传。”
“有劳了。”宋晚心想,这小厮办事倒是有模有样。
她等在房内,见小厮离开房间后推开了斜前方不远处的木门,进了对面的院落。她猜想,对面大抵就是武肃的住处了。她这次过来,主要是躲着赵暄,其次才是来给武肃送画。她有点后悔,方才若是直接告诉小厮,自己去正堂候着就好了。她并不想进武肃的住处。眼下,若是直接在这间偏房里,交付好画,也好。
宋晚静候了良久,久到自己都不清楚多少工夫过去了,她于房内踱步,又向纸窗外眺望。对面的木门依旧紧闭,除了刚才那个小厮进出过,并无其他人。
莫不是那小厮忘了通传?过去这么久,也不见小厮回来给她个说法。
正犹豫着是否还要等下去的时候,木门被人从里面拉开。过了一会儿,武肃才一边说笑着,一边走出木门,半截身子出现在宋晚的视线里。
继而,木门又合上了。
宋晚怔住,因为她只见到了武肃一人。
难道武肃在自言自语?可那说笑的样子又不像是。正寻思间,她见方才那小厮从甬路的另一个方向匆匆赶来,追上了武肃,两人说了几句话后,小厮朝着她所在的偏房走了来。
她连忙坐回圈椅中,果然,不出一会儿便听到了叩门声。小厮来告诉她,可以进公子的书房等候。揣着疑惑,宋晚跟在小厮身后,进了对面的院落,绕进了武肃的书房。
“抱歉抱歉,在下不知姑娘到府,叫姑娘久等了。”很快,武肃也紧跟其后,迈进了书房。
“无碍。”宋晚见他又是弯腰又是行礼,当真是很抱歉的样子,也不想多计较,只道明来意,“家父嘱我送一幅字画赠与武公子。”
宋晚清楚得很,宋怀礼安排她拿这么贵重的古画交给武肃,而不是交给其父武太守,就是在撮合她与武肃。她故意强调送画是宋怀礼的意思,也是在刻意回避武肃。
武肃接过木匣子,一边感叹做工精致,一边打开了木匣。他将画轴摊开,只看了一眼,便叹道,“吴淄先生的大作,今日终于得见。”
“家父甚爱吴先生画作,武公子也是?”
“吴先生极善用色,泼墨手笔大气磅礴,不拘小节。粗粝中又足见细节和用心之处,也是在下所爱。”武肃观赏片刻后,悉心卷好画作,又从身后的书柜中取下一幅画卷。
画卷徐徐展开,山川河流由青黄晕染,呈现在宋晚面前。
“昨日我还说,邀请姑娘一同品评字画,没想到姑娘这么快就来府上了。你看这幅如何?”
“此画虽是以景为重,细微处可见人情。”宋晚指向画作中的一处细节,又道,“用色手笔倒颇有吴淄先生的风范。”
武肃兴致盎然,答道,“不错不错,这正是吴淄先生的传人所做。准确地说,是徒孙。”
“我竟不知,大名鼎鼎的吴先生有传人。家父还经常感叹,吴先生百年后,再无大胆用色之作。此人是谁?”
“便是当今三皇子,赵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