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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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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离眼下可还好?”执明喃喃低语。
他并不是在问莫澜。
人不在跟前,没有亲眼看到,莫澜不敢确定阿离究竟好不好。他更不敢。
阿离那么聪明,又那么坚忍,想来不会让他自己陷入绝境。可是终究忍不住替他担心——哪怕天权曾被阿离当做棋子,哪怕不可一世的天权王曾被蒙在鼓里深受欺骗。
执明舍不得,也恨不起来。
阿离早就说明白了——他需要一个容身之处,故而选中了天权,他需要权力和财力,因此选中了执明。
他本可以像水入泥土一般将天权控制在手中,到头来也只用了区区几十万担粮食。
嘉成郡的百姓难道不值几十万担粮食吗?
执明并非不恼火。他是有几分恼羞成怒,为王者谁都厌恶被利用。可是想到阿离每每独立向煦台的栏杆旁,月下吹起哀伤的曲调,想到阿离诀别时的坦然,他很快就把那点儿怒气丢到九霄云外了。
他骄奢顽劣,不思进取,本该跟喜欢热闹的人做朋友,却没来由地愿意腻歪在世上最清冷的人身边。
可能是阿离明白他懒怠浮躁,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君王得有人耐心教导,阿离最先看穿他混吃等死之下尚有可为,阿离知道他并不喜欢做君王却又不能放下所背负责任的无奈……
“不,他眼下并不好……”执明摇头苦笑。
他是阿离的时候,国破家亡,暗中谋划,就连睡觉都不得安稳。如今国恨家仇未报,身份却被揭穿,处境何其艰难,哪里会好呢?
莫澜已经站起来了。他之前跪着不起,是怕执明碍于阿离的身份而难以抉择。眼下他看得出来,执明赤子心性比他想象中还要诚挚。执明认定了阿离这个朋友,便不会轻易放手。
执明大步往议政殿走,挥手示意莫澜跟上。途中执明一改往前慵懒轻浮,神色肃穆地对莫澜和尾随在后的侍卫统领下达王令:“莫澜,本王给你二十个高手,轻装疾行,带着本王手谕秘密寻找阿离,找到后尽快告知本王他的近况。另外,金统领,你调拨三千精兵到昱照山外,隐秘驻扎等候莫澜吩咐,若阿离有难,你们务必要护他周全。若有可能,劝他回天权来,告诉他,本王等着。”
金统领脚步慢了少许:“……可他是瑶光王子,如今又与遖宿结仇,天权出兵相护,岂不是与遖宿、天璇为敌?”
执明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冷笑道:“本王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怕太傅不同意罢了。放心,阿离曾为天权兰台令的消息如今天下皆知,瑶光与天权早已绑在一起。事已至此,太傅就算不同意也只能同意。”他瞧着金统领羞惭低头,眸中冷意愈加浓重,“更何况,太傅早就知道,这天下迟早会乱的,天权固守昱照山没有用。人能填海,也能移山,什么都挡不住人的野心!天璇灭瑶光,遖宿灭中垣,瑶光要复仇,而我天权若不能偏安一隅,便只能搅入这一滩浑水!本王不忍自己的子民死于兵戈战祸,可是本王也明白,天权养了那么多兵将,不让他们上战场,他们早晚会逼着本王挥兵而起……”
莫澜吸了一口冷气,蓦然瞪大双眼,结结巴巴地喊起来:“王上,这,这不会……”
执明嘲弄似的弯起嘴角:“本王曾经目光短浅,可本王不瞎。再说,太傅整天唠叨,总有那么一两句能留在本王耳朵里……还有阿离。他帮本王处理了那么多政事,天权的暗涌波澜,他稍稍给本王透露那么一丁点儿,就足够本王记在心里了。毕竟,本王怕死啊!”
天权王从来不会主动把太傅从府中请到宫里,他恨不得太傅赶快颐养天年再也不要出现在宫里才好呢。
所以这回还是太傅自个儿跑到宫里去的,因为天权王太不像话,“因为斗羊一个人不好玩就把莫郡侯从千里之外叫回来”,而且当晚召集了好些人设宴畅饮。
太傅赶到的时候,宴会已然散了。酒席犹在,弦乐已撤,天权王在榻上正襟危坐,左右各有心腹文武大臣,半点儿也没有奢靡享乐的迹象。
这一晚,天权王究竟与太傅、几位大臣说了些什么无人知晓。
但第二天天权王城的百姓都听说,莫郡侯是被太傅亲自驱赶出王城的。太傅说,若不是看在莫郡侯父亲的军功,早就让王上革除莫郡侯世袭的爵位,将他这等纨绔子弟贬为庶民永世不得入京。莫郡侯气得当场发誓,以后就算是王上亲自请他都不会从嘉成郡跑到王城挨骂。
据说,王上跟一群乐师伶人喝酒听曲儿,席间有人提起前兰台令大人慕容离真正的身份,王上震惊之余恼怒万分,叫人把向煦台的牌匾给拆了砸烂。
有人说,昨晚大半夜就看到威将军等人匆匆赶往城外大营,想来是得了王令,调兵准备出征。但也有人说,王上其实不过是叫威将军等人多派兵守住昱照山而已。
一场寒凉的秋雨终于落下来,雨幕密集,灰蒙蒙的只能瞧见十多丈外。京郊调兵遣将甚是混乱,也难怪,天权毕竟十多年没有经历过战乱,若不是几个老将管得严,只怕他们的兵器都要生锈,粮草都要发霉。
金统领便是趁着混乱率三千精兵离开的。
行至昱照山外,一辆豪华的马车在起伏的山坡低洼处停驻,二十个普通人打扮的年轻人身披蓑衣守在四周。金统领从宽阔的官道经过时,马车小跑一段路追上他们。
莫澜从车窗口探出头来,将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木匣子交给金统领,神情凝重。
“王上终究无心天下,他所作所为只是为天权安宁太平。许多事,我们放不开手脚,难免受制于人。此番前去,不只为慕容先生,更是为了天权的安危。若我遭遇变故未能见到慕任先生,你务必找到他,以此物为凭证,他自会明白一切。”
“这是……一幅画?”
“是啊……是羽琼花。我亲手画的,曾赠与慕容先生。他离开天权的时候没有带走,也没有跟我告别。你记得告诉他,我是有点儿生气的,不过我气的不是他隐瞒身份,而是……他太小瞧我了。”
莫澜的马车在寒雨中远去,由北向南隐没在林道之间。雨水浇灌冲刷,车辙与马蹄的痕迹很快分辨不出来。十几个纵马狂奔的黑衣人在岔路口徘徊许久,最终不得不分散开来。
这一场秋雨,绵延千里之广。莫澜的马车驶出天权边境转向瑶光故地时,瑶光故地驶出一驾马车,直奔东南的天玑而去。马车外观非常朴素,但很宽大,仔细瞧来就知道,它的装设十分舒适。顶上铺着结实的毡布,为防雨水的潮湿气,车窗密封,车厢门也加了一层棉帘。若不是车棚四角垂挂着流苏,马车车厢有精致的镂花图案,这车厢就像是一尊宽敞的棺材。
马车前后左右只有不到十个人。
他们并没有疾驰,或许是照顾到马车里的人,磅礴大雨中他们宁肯淋雨也要慢悠悠地赶路。
这条官道上还是有其他人的。
行商,书生,杂役……还有流民。
他们行色匆匆,经过马车的时候无不好奇地多看两眼,思忖着马车的主人究竟如何尊贵或娇弱,竟让这些属下宁肯辛苦淋雨也不愿疾行颠簸。
一对衣衫褴褛的父子退到旁边给他们让路,林野之间的平地,道路还算宽阔。他们这么胆怯,不过是吃了太多的苦头。但小孩子终究难忍好奇的心思,仰着脸傻乎乎地看,时不时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他们没有雨伞,也没有蓑衣。
骑马走在前头的一个人缓缓转头,看向那对父子。他隐藏在斗笠和蓑衣之间的面庞露出来,路边的孩子顿住了抹雨水的动作,愣愣地迎上这个人的目光。
他是个英俊的男子,有一副略显柔和的绝美面容。他的眼神清清冷冷没有波澜,可是路边的孩子却能看出其中的痛楚和怜惜。很快,他转过头去,和那孩子错过。
但是他旁边的随从解下身上的蓑衣,将它丢给那对父子。不知所措的父亲被蓑衣砸了个踉跄,站稳身子后发现怀里还有一个绣着白色花朵的钱袋。那对父子没有看到随从的容貌,雨幕中隐约只瞥见那是个年轻人,黑色劲装镶着鲜艳的红边,额前斜分一缕发,一条黑色的发带从额前系到脑后。
马车队伍渐渐远去,伫立的父子最终看到的是那个见之忘俗的少年被风吹起的,如血殷红的下裳衣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