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列传之龙战于野》云镜

4、第四章

　　遖宿从天璇边境撤走了一部分兵力，虽然仍有都督周天逸坐镇，但消息传到天璇御书房，俯首批阅奏折的陵光着实松了一口气。
　　毓埥此人，雄心壮志，文韬武略，若非慕容离派人刺杀令其受伤，遖宿在连下两国之后立刻对天璇发难，天璇如今只怕也划入了遖宿的版图。
　　神剑之说……这个慕容离，倒真会哄骗人。
　　旁侧矮榻上，魏丞相裹着裘衣，协助陵光处理政事。
　　他瞧出陵光心思，叹道：“昔日王上不欲受制于共主啟昆，剪除其羽翼瑶光。谁也没有想到瑶光王族以死相逼，弄成如此局面。于天璇而言，为天下霸业一统钧天，此举无错。可是那瑶光王子要复仇，也在情理之中。”
　　陵光看看他，淡然道：“他要复仇，尽管来。只怕他并没有那个本事。”
　　慕容离的身份，陵光已然知晓。消息从遖宿传来，包括慕容离以神剑之说哄骗遖宿王出兵中垣，削弱各国实力的详情。毓埥在齐之侃手里折兵损将，试图与天璇暂时休兵，这无疑破坏了慕容离借遖宿之手灭掉天璇的计划。毓埥不知从何处得知慕容离乃瑶光王子，不欲受他摆布，慕容离被迫刺杀毓埥失手，被遖宿派出重兵追捕。慕容离机关算尽却不曾想身世暴露，可谓自食苦果。
　　一想到当初公孙钤几次三番提起这个“知己好友”，却惨遭此人毒手，陵光就恨得浑身发抖。
　　他手中的狼毫笔眼看就要被捏断了。
　　“王上……慕容黎此人，不可小觑。”魏丞相肃然警示。
　　陵光平复心绪，丢下狼毫笔，从王座上站起身，来到窗前站定。雨停了，积云未散，灰蒙蒙中夹杂几团惨白，无端令人觉得压抑烦闷。
　　“丞相，孤王打算派兵，斩草除根。”
　　魏丞相嘴唇微动，转头看向陵光。这一次，他没有劝阻天璇王出兵的决定。
　　毕竟天璇与瑶光，已然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昔日天枢上大夫仲堃仪，率领年轻的寒门官员和一众学子，在三千精兵的护送下来到天枢西南，原隶属于天玑的玉衡郡。莫愁谷在一片崇山峻岭之间，他们所行之处根本没有道路。林木荒草，藤蔓荆棘，纵使有士兵在前方开路，许多学子也渐渐有些吃不消。
　　一场秋雨下了两天两夜，辗转至半山腰的他们又累又冷。马车被藏在山下石洞里，骏马托起所有的粮食，上山下坡也累得够呛。据说从玉衡故都到莫愁谷原本是有官道的，可惜多年前此地地动山崩，碎石之间草木生长，渐渐地辨不出官道的痕迹。
　　仲堃仪提着长剑走在前方，看起来只是略显疲惫。他身后的两个年轻弟子书生模样，却都配着长剑，神色从容淡然。带路的老兵停下来给仲堃仪分析地形，指着山下某一处，说那儿或许就是官道所在。若是把官道上的碎石清除，从莫愁谷到外头即可畅通无阻。此外，碎石也可就地筑墙，弄成一道城门，如此莫愁谷便成了一座绝对无法攻破的军事要塞。
　　“是么……”仲堃仪轻笑，眼神慢慢瞥过去，似乎并不怎么相信老兵的话。
　　一个老兵知道这位仲大人素来不轻易信人，就跟他仔细解释。
　　原来莫愁谷是群山环抱，天然而成的无路山谷，是原玉衡国主征用上万劳役，在山下挖出一条宽敞的通道，并以精妙的筑造之术设了断龙石作为通道大门。山谷内外皆有机关可以放下断龙石，只是那机关开启之术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而今，也就只有他们俩，还有高统领三人罢了。
　　“小小机关不过半两，可断龙石重达万斤。一旦我等从谷内开启机关，放下断龙石，外头的人无论如何都进不来，加上外头林木藤蔓遮掩，通道并不容易发现，便是在此处藏十万兵马，他们也奈何不得我等。”
　　“师父。”一袭赭红色长袍的年轻男子提剑上前，拱手施礼。他虽是贫苦人家出身，却极爱读书，养得一副世家大族的公子模样。偏浅色的瞳孔似绝佳的琉璃，抬眉举目令人难忘。这是仲堃仪做了上大夫之后收到门下的弟子，艮墨池。他是师兄，博学多才，武艺出众，不免有几分傲气和自得。
　　艮墨池笑道：“如今各国相互牵制，遖宿、天璇、瑶光互为死敌，正是天枢坐收渔翁之利的好时机。世人皆知天枢已成遖宿属国，却不知高统领忠心于先王，而他手下还有十万大军。待我们探好路，再将十万大军迁移此处，进可攻退可守，神出鬼没，不愁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他见仲堃仪神色丝毫未变，又施一礼，“弟子愿编入军中，助师父整顿军纪，训练兵马，演习军阵，定让这十万大军所向披靡！我等寒门子弟，也好早日立足于朝堂之上，一展所长！”
　　说罢，他撩开衣袍下摆半跪下来。
　　许多尚在病中的年轻官员、学子闻言深受感触，纷纷跪拜——“任凭仲大人差遣！万死不辞！”“任凭师父差遣！万死不辞！”
　　山腰密集的林木里，回荡着他们充满热情和希望的呼喊声。

　　遖宿王宫地牢与其他地牢并无二致，狭窄，潮湿，烛火如豆，照亮数尺之地。不过这里的花岗石地面上没有稻草，床榻铺着素色缎面被褥，看起来倒是很干净。
　　一袭红衣的年轻男子盘腿端坐在床榻上，闭目休憩。他生得俊美，纵使面颊带着伤痕，也无难遮去那种耀眼夺目。
　　“都说瑶光多美人，如今看来，传言不假。”
　　不知何时，遖宿王毓埥来到地牢中。他说话的时候，两个侍卫抬来一张宽大的木椅，放到了牢门之外，正对着精铁所筑的栏杆。
　　透过缝隙，红衣男子看到毓埥按着心口处，慢吞吞地行至椅子前方，随后吃力弯腰坐下。四目相对时，毓埥眼底是促狭的笑意，而红衣男子则流露出几分诧异，不过他很快收起眼神，冷漠地看向昏暗的角落。
　　“都说遖宿人皆是虎狼之辈，如今看来，传言也不假。”
　　毓埥摇摇头，轻笑。他身形高大，又留着胡须，尚不到而立之年，却格外老成持重。
　　毓埥挑眉，道：“虎狼如何与本王相比？他们可不如本王命大……被人一剑差点儿刺中心肺，还能留住性命。”
　　“因为是‘差点儿’。”红衣男子冷哼一声，“换做齐将军的神兵利器，你早就下葬了，哪儿还有空到这里闲逛。”
　　“……你这人说话，可不如你主子说得好听。是啊，若你呈现的是齐之侃和裘振的神剑，而非假的，本王焉有命在？这该怪你们，不该拿假的神剑来哄骗本王，被戳穿后又大胆行刺。”
　　“遖宿王不是不信神剑之说吗？”
　　“信，但不会全信。国有神兵，天顺其命，战无不克，无往不胜……你们的慕容少主好算计，知道本王对神剑之说有几分信，一旦得到天玑和天璇的神剑，认定自己乃是天命所归，必会一鼓作气攻打天璇，他便能借本王之手复仇——可惜呀，本王早先一步查明了他的身份，不然真的就跟天璇开战，让你们坐收渔利了。”
　　红衣男子转过头来，眼眸里迸射出几分阴狠之气。
　　毓埥伤势未愈，说了一会儿话，已经忍不住咳嗽起来。侍卫送上水袋，他喝了两口，将水袋丢进地牢内，红衣男子的身边。“嫌弃遖宿的饭菜，清水难道也嫌弃吗？”
　　红衣男子瞟了一眼，淡淡道：“你喝过的，叫人如何不嫌弃？”
　　毓埥被逗得朗声大笑，手掌连拍大腿：“有意思，有意思！你叫……庚辰？辰者，日出已明也。煦阳当空，黎明之后。他们倒真会给你起名字。”
　　红衣男子，慕容离心腹庚辰，身穿少主服饰，假冒密使之名前来献剑，被戳破身份后毅然刺杀遖宿王，力战数十人而终于败在遖宿王暗卫夜枭手中，受伤被擒。
　　自从被关进地牢，逃脱不得，庚辰便安安静静待着养伤。他本就不苟言笑，无论遖宿人如何逼问引诱，神情都没有多大的变动。但是毓埥轻描淡写地说出“煦阳当空，黎明之后”这几句话，庚辰顿时变了脸色。
　　他极力忍下怒意，撇过头去不愿直视毓埥，毓埥却站起身，故意挪到栏杆的另一边，歪头打量庚辰，还笑道：“看来闻煦替慕容离赴死，确有其事。你是闻煦留给慕容离的人，你不能死在他前头，他也不会丢下你不管……本王要跟慕容离谈条件，你就是最好的筹码。”
　　毓埥拂袖大笑而去。
　　庚辰在后面咬牙切齿：“遖宿王想拿我换什么？神剑？”
　　毓埥头也不回地摆手：“神剑之说，我信之二三，可你们少主，大概信了一半，否则他也不会以假代真——本王不要神剑，只要你们少主亲自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