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夜生九月九》夏季青池

5、第五章

　　回到嘉德宫。

　　柳树逐渐从碧绿变成深绿，宫殿旁边的小树林里蝉躁不停，天气越发炎热起来。太后让裁衣给我做了几身清爽的夏衣，我在荷花洲上度过了正成十三年的夏日。

　　当夏天的树影伴随着秋风逐渐稀落时，两三个月很快又过去了。

　　我在嘉德宫里又过了几个月独居的日子，在这些日子里，疑问越来越多地盘旋在头脑中，我希望能寻到一个解答的人，然而除了太后再也没有别人踏进宫门，直到九月初九。

　　九月初九重阳节那天，皇宫里满是菊花酒的香气。那一天，本应该是皇上在上林苑为太上皇和太后摆重阳宴的日子，但太后没有在上林苑。

　　因为那天是我的生日，正成十三年九月初九，是我十五岁行笄礼成年的生日。

　　成年礼无论对男女都是一件重要的事，意味着行过礼的人要像成年人一样处事和负责任。大户人家女儿的成年礼颇为隆重，要提前通知宾客，还要准备礼仪需要的衣服器具。

　　我也成长在大户人家，但我的成年礼却不热闹。也许我生来就带着冷清的特质，身边的一切都给人冷清的感觉。我的记忆里，在自己身上没有发生过热闹的事。

　　母亲很早就给我备下了成年礼要穿的衣服，这在我去探病时她就告诉我了。其他关于我成年礼的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事，出席的人也只会是我见过的熟悉面孔，因为一向来如此，我是见不到外人的。

　　九月初九那天，秋高气爽，嘉德宫里的银杏树泛着淡黄色，能眺望到的远处的寒山也是风烟俱净。这天是斗姥元君、九皇星君飞升的日子，也是中坛元帅、丰都大帝的圣诞。

　　很早的时候，院子里就有了动静，太后派人把要用的东西先搬了过来。东西并不多，因为宾客屈指可数，只是一些行礼必须的东西罢了。

　　我也醒得很早，因为冥冥之中觉得这对自己来说是个十分重要的日子。虽然醒得早，但我一直待在屋里，没有掺和他们的半点事情。

　　随着日头渐高，下人们忙碌的声音也越发大起来，嘉德宫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然而我已经习惯了冷清的环境，对于热闹的地方竟有种烦躁的厌恶，所以我把自己牢牢地关在屋子里，准备在太后和母亲到来前绝不踏出一步。

　　但有一个人的声音让我破了心里这小小的赌誓。

　　“伊姑娘近来可好？！”一个清亮且气息十足的声音向房间这边走来。

　　“灵芷专程给你从江南带了礼物来！”

　　我急忙起身去打开房门，心里禁不住地欢喜起来。灵姑姑回来了！

　　“啧啧！伊姑娘简直是天人了！”

　　我打开门，她上下将我打量一番，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从小到大，我只听见过一个人称赞我长得好看，这个人就是灵姑姑。她较去年走时，模样一点也没变，或者说，她春风如面的气息一点也没变。

　　灵姑姑穿着一身天青色衣服，整个人精神抖擞。她原是清秀的相貌，到这个年纪竟一点也不比丰润的人显老。

　　炯炯有神的双眼，高挺却不刻薄的鼻梁，依旧有润色的双唇，眼角的细纹虽已明显可以看到，但在她的脸上却有一种线条一般的流畅美。

　　当时秋风吹动银杏树上的黄叶、拂过灵姑姑的面庞，却让人恍然以为春天来了。

　　“姑姑快进来。”我连忙让她进屋，呼来丫鬟煮茶。

　　“太后早在半年前就叮嘱这个日子，我也早三个月就动身来京，只是镖局新收的几个镖师不熟道，路上陪他们耽搁了许多时日。好不容易到了京城，偏巧扶阳国使臣到四方馆，陛下命我前去拜会，拖到了今天才进宫。我的好姑娘，你的笄礼是件大事，我给你带了件礼物，你看看喜不喜欢？”

　　灵姑姑一进屋就说了好多话，屋里顿时生活起来，像是春天里喜鹊快乐地唱起了歌。

　　一个丫鬟捧着灵姑姑的礼物来了。

　　是一件极美的衣裳，料子用的是苏杭最好的丝绸，上面精细地绣满了明艳的百花。春花清新明快，夏花明艳如火，秋花淡然素净，冬花洁白高雅，四时之花各有特色却又融洽地交织在一起，艳而不俗，卓然难得。饶是我这样不喜花哨的人见了，也觉得欣然可观。

　　“苏州有个如意坊，制衣最是拿手。我问他们何等衣裳最好看？他们说百花衣是最好看的，只是绣起来费时，要五个最好的绣娘绣上整一个月才能绣好。好姑娘，我觉得这也配不上给你，所以打发他们用上十个最好的绣娘绣三个月，要比以前制得都好才行！姑娘，你看看，喜欢不喜欢？”

　　我把衣裳展开来看，纵是皇后和母亲那里，也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衣服，恐怕只有天上的仙姑才配得上穿。

　　“原来东王府的花大人出嫁前府里给她制了一件百花嫁衣，那件已是匠心独运，但比起这件来还是逊色几分。姑娘，喜不喜欢？”灵姑姑颇为得意地又问了一遍。

　　“喜欢。”我答。虽然我一向来偏爱素色的衣服，但灵姑姑的一番好意和这衣裳精致的做工让我不得不喜欢它。

　　除了百花衣，灵姑姑还带回来了许多外边的趣闻。她这一年里，又跑了大半个国家，遇见了许多有趣的事，这是住在嘉德宫里十年的我永远无法经历的。

　　笄礼举行的时间定在巳时一刻，一直到辰时将尽，太后和母亲才出现在宫门，父亲还在山西修缮皇陵。

　　与他们一起到来的，还有两个绝意想不到的人，太上皇和皇上。

　　我几乎有一整年的时间没有见过太上皇，也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见过皇上。

　　太上皇坐在嘉德宫大殿的主座上，太后陪坐在旁边，皇上皇后则坐在他们下首些的位置，母亲的位置又更次他们，灵姑姑则始终伴在我身旁。

　　除了他们，来者不多，奴仆们也都是见过面的人，连一个生人也没有。

　　大殿上张挂了新的帷幕，深黑稳重的底色、吉祥红色的云纹，地上也全铺上同种样式的毯子，桌上的茶具也都换成清一的绛紫色，整个大殿显得庄重肃穆。

　　一般皇室成员的笄礼都由内务府的女官担任赞礼，但我的不是。他们似乎有意让我不再见到别的生面孔，所以那天的赞礼、正宾、执事都是见过的人，而且都是身份地位极高贵的人。

　　皇后娘娘担任赞礼，主持笄礼仪式。正宾一般由德才兼具的女性师长担任，我笄礼的正宾是太后娘娘。赞者负责协助正宾，竟然是由皇上担任，所需执事三人也都是后宫中有封号的女官。地位最尊贵的太上皇则在主座上观礼。

　　我的成年礼，极简单，极尊贵。

　　灵姑姑伴着我在偏殿做行礼前的准备。侍女长安和长蓠给我穿上一件绯色的采衣，这是未成年前穿的童子服，袖口上还绣着明艳的芙蓉花。嬷嬷给我梳好了双环髻，这也是女子未成年的象征。

　　一切准备妥当以后，在礼乐声中，进入大殿。

　　在笄礼正式开始之前，我要先向各位长辈行礼。大殿被装扮得庄严肃穆，殿上参礼的人没有一个说话，从他们的脸上能看到的是一种奇怪的凝重。

　　太上皇穿着一身玄端礼服端坐在最上方，五十六岁的他身形依旧挺拔，曾经举世无双的俊美容颜在岁月的雕饰下多了几分超乎世俗的神韵。

　　他像个仙人一样降临凡间，我的皇外祖父，有种难以言说、不可靠近的尊贵。

　　皇上的面目很像太上皇，但比他父亲要稍稍逊色些，不过也已经是举国再找不出的人物。比起太上皇，皇上是走入了人间烟火的人，更像一位人间的帝王，所以他注定是个明君，比太上皇更加贤明的君主。

　　这两位国家最尊贵的人来参加我的笄礼，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因为在我的印象里，他们并不看重我的事，甚至于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同他们没有任何亲人关系。

　　然而他们还是来了。只是神情并不愉悦，尤其是太上皇，一袭玄色衣服更衬得他面色沉重。

　　“伊川给太上皇请安。”我走到他面前早已预备下的蒲团上跪下恭恭敬敬行了问安大礼。

　　起初他并不低头看我，深邃的目光而是看向大殿门外。

　　我跪了许久，太后在旁有些急了，我听见她小声地提醒道，“伊川还跪着呢”。太上皇这才将放远的目光收回到眼前。

　　他有些勉强地看着我，我虽然低着头，但是那目光却像许多细小的刺扎在背上。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这样的目光持续了好一会儿，太后才忍不住声音稍高地再说了一句，“伊川这孩子今天行笄礼呢”！

　　除了太后，没人敢说话。

　　太上皇将稍微前倾的身子复直起来，低沉地说道，“平身”。两旁立着的执事连忙将我搀扶起来，那时膝盖已有些微抖。

　　我直起身来，正准备向其他人依次行礼时，太上皇摆了摆手，“给你外祖母请安即可，其他人不必了”。

　　我有些愕然。除了太后，还有皇上皇后和我的母亲在场，岂有连国君和父母都不用拜谢的？

　　太后见我有些茫然，慈爱地笑了笑。

　　“今天是你行笄礼的日子，你是最主要的，其他礼节都免了罢，也不必过来给我请安了。”太后说着，示意皇后开始主持礼仪。

　　然而这时候太上皇却再次开了口，他的脸色比刚开始时更加冷峻凝重。

　　“你的礼不能免。伊川谁的礼都可免，独你的礼不能免。”

　　大殿上一时万籁俱寂，只觉得整个殿内都陷入一种极其严肃紧张的氛围。所有人的脸上都呈现出一种无法逃避的尴尬。

　　“伊川给皇外祖母请安。”我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走到太后面前向她行了礼。我的声音就像悄无声息的山涧里坠落了一颗山泉。

　　太后没有马上让我平身。她的脸颊充斥着绯红的颜色，眼睛里流露出波光的痕迹。

　　她转头看向身旁的太上皇，好一会儿只字不说。她生气了，我能感觉得到。这是很难得的，在见过了半生大风大雨后，太后的脸上留下了淡然的平静，我只见过她的哀伤，没有见过她的恼怒，这是第一次。

　　她的生气不是因为我迟去给她请安，而是因为太上皇要求我一定要给她行礼。殿上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这回是皇上出来解围。

　　“巳时一刻已到，笄礼可以开始了。”皇上舅舅说。

　　太上皇和太后都不说话，太上皇似也含着怒气。

　　我看向母亲，她也很可怜。自己女儿的成年礼，她既不受拜，连话也一句都插不上。

　　“开始行礼吧。”皇上小心翼翼地做主说了一句。

　　皇后谨慎地立在赞礼的位置，两手恭敬地交放在一起。她不敢贸然开始，虽然她是皇后，虽然说话的人是皇上，但是在这个大殿上最尊贵的人还不是他们。

　　“行礼吧。”太上皇不大高兴地说了一句。

　　皇后立即应声答“是”。

　　“吉时到！行礼！”为首的执事官高声唱道。

　　礼乐奏起，笄礼开始了。

　　笄礼一共有三道进程，第一道是“初加”，即加发笄、罗帕及襦裙。

　　太后轻轻地扶住我的头发，小心地将双环髻解下。女子成年，就意味着和少女划分界限，尽管我尚未婚配，但行过成年礼，我就要将头发盘起。皇上站在一旁，他是今天的赞者，是协助太后的人。嬷嬷觉得不好真让太后亲自给我梳头，于是想上前代劳，却被太后一句话挡了回去。

　　她说，“今天我要给伊川好好梳个头”。

　　我安静地跪在蒲团上，任由外祖母细心的手在我的发间滑动。

　　她是那样温和慈爱，甚至于从她略微颤抖的气息中我能感觉到对我的呵护疼爱，她想把我包裹在自己的怀里不被外界丝毫伤害。我从没感觉过这么强烈的爱，包括从母亲那里。

　　皇上舅舅递过来一枝发笄。太后用它小心翼翼地盘起我的头发。

　　“多好的头发啊……”太后轻轻抚摸我的发鬓低声说道。她给我加上襦裙，用一条细腰带系好，初加仪式就完成了。

　　初加之后是再加，加深衣。灵姑姑将一件色彩和纹饰都十分庄重的深衣敬呈到皇上面前，由皇上呈给太后给我加上。

　　太后的手上已见皱纹，但她依然有美丽的韵味。我曾经问赵嬷嬷，年轻时的太后是否是大通朝最美丽的女人？

　　嬷嬷摇了摇头，却不告诉我比太后还要美丽的人是谁，我实在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人。

　　加上深衣，我更像已经成年的女子。今天苏皇后和其他女宾都穿着隆重的深衣礼服，只不过皇后比起她们来显得有些呆滞。加完深衣轮到她赞礼时，她竟然忘了说话，手里执的礼器也差点儿掉下来。

　　上次见她时虽然觉得她有些不对劲，却还没这次这么严重。皇上的两个妃氏在旁看见了，却没有上前帮她。

　　笄礼的最后一道进程是加钗冠。执事的捧上钗冠，拿开覆在上面的一层红布后，一颗光彩夺目的宝珠在冠上熠熠生辉。

　　那是一颗紫夜明珠，是东海里难得的宝物。

　　皇上的两个妃子看呆了眼，母亲也露出惊讶的神情。皇上将钗冠托在太后手边，太后看着紫夜明珠似乎有些恍惚。

　　“太后……”灵姑姑小声提醒一句。

　　太后回过神来，脸上勉强露出微笑，伸手就要拿起钗冠。

　　“等等。”座上的太上皇突然发话。

　　太后止住手，满殿的人都看向他。

　　太上皇站起身，缓缓向我们走来。太后似乎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从皇上手中接过托盘，示意儿子退到一旁。

　　太上皇来到我的面前，挺拔的身姿站立在我眼前，像一颗仍然青翠的松。太后看着他，将托盘举到他手边。

　　我一点也没乱动，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太上皇对我是那么严肃，他怎会突然想要给我的成年礼完成最后一道章程？

　　果然，太上皇只是站在我面前，并没有举起双手。

　　我似乎能听见他胸膛里传来的沉重气息，以及感觉到那目光压在我肩头的千斤重量。

　　太后满怀期待又带着恳求的目光看着他，将托盘举得离他更近了。

　　大殿上的人仿佛石化一般，都没了声息。

　　太上皇的手在没有声息的世界里缓缓举起来，他在我心里原是个仙人，但此时却像个饱食人间烟火、被凡尘俗事装满心灵的人。

　　我的头上轻轻地扣上紫夜明珠制成的头冠，发簪也轻轻地穿过浓密的头发将头冠更加稳当地固定住。

　　“礼成！”赞礼唱道。

　　我的笄礼完成了，正成十三年九月初九，我十五岁，经历了一个规格最高的成年礼，成年了。

　　成年礼是件奇怪的事，因为经历了成年礼，我身边的许多事变得和以前不再一样。

　　我发现了许多奇怪的事。

　　第一件奇怪的事，是关于“瑶光”下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