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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未婚夫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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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回到家觉得有些累,很早就睡了,今天醒得便早了些。
雕窗边黄梨木桌上青釉白底莲瓣盆里两条红嘴鲤鱼懒懒地躺在盆底,忽张着肉红的嘴巴,丑得可爱。
我伏在黄梨木桌上,问正在摆弄花花草草的阿妤,“红嘴鲤鱼并不美观,怎么不放到厨房那边,放到这里来养着了?”
阿妤道,“这鲤鱼是华亭夏公送来的,给小姐和夏家公子定亲用的。”
我惊诧万分,走到阿妤跟前询问,“定亲?我什么时候和夏家公子定亲了?”
阿妤停下手头的活儿,“才前天晚上的事情。小姐昨天上午才回来,风尘仆仆的,长公和夫人也不便急着跟小姐说。”
我有些不信,“夏公不是还在京师实习政事吗?”
“实习时间早就到了。夏公还参加了馆选,没选中。但考察和考试都合格了,被任职为福建长乐县知县,今年夏天就要准备到任呢。”
我对这门草率决定的亲事实在有怨怼,急匆匆跑到父亲书房里,当即埋怨父亲对我的终身大事不够上心,还未知对方的品行便将我轻易许了人家。
父亲不紧不慢地说,“松江夏家历代诗礼之家,远了不说,其祖父德懿谦恭,祖母大有过人之识,父亲慎密有思志在天下,母亲明理通情温厚大度,伯父谦虚沉静宽厚明智,姐姐妹妹品嘉行正,老师张溥才气纵横,完淳再差能差到哪儿去。”
人家不差,我们家也是不赖的。
我嘉善钱家名门数代,风雅相继,世代簪缨,享誉海内。我的祖父钱士晋官至云南巡抚,筑城通河,平息/暴/乱,政通人和;叔祖父钱士升乃是状元郎,也曾官至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参预机务,谏诤不讳,著作无算;堂叔父钱棅官至吏部郎中,广东按察司佥事,行政剔除旧弊;叔父钱棻工图册琴乐,博通经史;父亲钱栴虽未入仕,但名重江左,四方名士无论寒微尊贵,无不结交;长兄钱熙工诗善画,文采斐然;仲兄钱默少年出集,莫不传诵,名扬远播,人誉神童。
至于我,单名一个夙字。父亲常说女红一道,不足尽女子之能。我深以为然,因而刺绣之余,也随哥哥们读书识字,赋诗作画,弹琴下棋,即便不是女中翘楚,亦不使红尘虚度。
如此看来,嘉善钱家与松江夏家当真是门当户对。若真要一论高下,那便是我们家族姓好,有‘钱’罢了。
“喔,原来父亲早就摸清了人家的底细。”我稍稍收敛怒容,仍不松口,“可他比我还小一岁,我可不想像老妈子一样照顾他。”
母亲淡淡道,“你腊月三十生,完淳次日正月初一生。不过差了一天而已。”
漱广哥哥闲摇着折扇,“而且那完淳妹婿可是出了名的聪慧早熟,连大名鼎鼎的钱谦益也盛赞完淳‘若令酬圣主,便可压群公’。”
我道,“细细考察方可知真才假才,父亲母亲和哥哥们万万不要为虚名所惑。”
父亲妥协,“那这样吧,为父和你母亲过几日刚好要去夏家一趟,仔细考察完淳一番,再定夺是否换帖。”
我蹬鼻子上脸,“也请父亲带上女儿。女儿要亲自考察他。”
父亲面露为难之色,低了眉,大概正思忖如何应付我的无理要求。
母亲稍稍责备了我一句,“秦篆越发胡闹了。”
“我看也不必了。”不识哥哥从红漆夜合花礼盒翻出一张花笺,递给了我。
我随意瞥了一眼,微微摇首,“听闻夏伯伯常写文章给后辈们誊抄,也不知这花笺上的文章是出自谁之手呢。”
不识哥哥道,“夏伯父来咱们家多少次了,为人如何妹妹还不清楚吗?断不会帮着自己的儿子假手于人,欺骗父亲母亲的。”
“那好吧。我看看那所谓的夏公子能写出什么样的文章来。”我说着便看了起来,没看一半,感觉脑袋要炸了,“什么江妃赋,长篇大论,不知写个些什么。唐宋的语言文字,已经很简明了,反倒到了咱们明朝,用词生僻,装腔作势,不知所言。”
不识哥哥回护夏家公子,“完淳年幼,用词生僻点、华丽些,可以理解。能写成这样,也是很不错了的。”
我喋喋不休,“历代文章,应制诗,赋,最下作。其本意就是拿来骗点吃喝而已。与现在所谓的抬轿子,源出一脉。檄文最豪气,诗,次之,词也真实。他这样俗气地拿赋来敷衍,可见没用心。”
不识哥哥:“......”
我忽然想起来不识哥哥八岁的时候也为夏家公子写过一首神童赋,不由得对方才的话有些后悔,改口道,“不识哥哥的神童赋虽也是赋,但构思精巧,行文如流水,又有写实的成分在里面,不像夏公子写的这般,整个文章如同庙里,天马行空到处飞,今人通病。养成写实的习惯,表情表意,基本不会不着边际乱跑。”
不识哥哥还没有被我一堆话搞晕,“那你说,你想要什么文章,我跟完淳说,让他给你补上。”
我继续没完没了,“豪放有个好处,通篇表意,不必写实,适合天马行空,东一杠西一榔头。通篇空洞鬼扯,看起来却不错,特别能赢取姑娘们对才子英雄的崇拜。毕竟女子大多浅薄,容易沉迷字面。写文章以骗取姑娘芳心为目的,那么就写豪放吧。”
父亲:“......”
不识哥哥掀了掀眼皮,“好!妹妹且等几日。”
“彦林,你听听女儿都说些个什么。”母亲对于我无可奈何,只得怪罪父亲,“也不知这些年在外面都学了些什么。都是你说女儿家多见见世面,多学些东西,方能配得上好儿郎。如今看来,却是过于放纵了。”
父亲:“......”
不经意间,我看到了最后的署名,是华亭夏存古五字。
难不成是在石公家认识的那个存古?
“存古是……”
不识哥哥不明就里地看着我,“完淳的表字啊。”
原来真的是他,那个小大人。
从前,从不识口中听过,夏家公子完淳年甫六龄便善慧深浚,解经论史,妙通义致。只是我先前从未与他谋面。
前时在石公家相识,时间短暂,虽相处甚欢,也不过视彼此为露水朋友,因而身世如何,不曾相问,所以也都不清楚底细,才弄出今日的闹剧。
完淳字存古,又乳名端哥,不知道的人根本不太清楚这童子赞到底称赞的是谁。可见,人的名总是改来改去,字也取太多,不利于名声博扬。
刚刚在父母哥哥们面前说的那些话,不会因为得知未婚夫是存古而后悔,即便来日相见,我对他的江妃赋,也是同样的评价。
我回嗔作喜,好像方才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父亲,父亲,咱们家里有陈眉公先生的文集吗?”
对于我态度转变之快,父亲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应该是有的。你去非堂叔父曾带过来几册。就在书房里。”
“谢父亲。”我喜笑颜开,预备往书房去,刚迈出几步,又回过头,笑意更深了,“父亲母亲,换帖的事情,女儿不插手了,全赖父母做主就是。”
说完,马上大步流星往书房去了。根据书籍的类别,我很轻松地找到了陈眉公先生集,又按着目录翻到第四十八卷,童子赞三字当先入了眼帘。
童子赞,为吾友夏彝仲长公端哥,非敢佞也,吾有所试矣。包身胆,过眼眉。谈精义,五岁儿。老讲师,是神童。矢口发,下笔灵。小叩应,大叩鸣。四座惊,是神童……
这个人,这个与不识哥哥同样有着神童之誉的人,这个眉公笔下举世无双的人,这个临别赠我拟古之作的人,是我的未婚夫。
我傻眉楞眼,如痴似醉,失笑出声。
“原来妹妹问眉公的书是要看眉公给完淳写的童子赞啊。”漱广哥哥拿出他最有杀伤力的促狭之笑,向我投掷过来。
我小脸一红,朝漱广哥哥吐了吐舌头。
“别人都拿童子赞当历史了,妹妹还当新闻看呢。去年完淳跟随夏公在京师见过了礼部侍郎钱牧斋先生,今年先于夏公回来,收到了牧斋先生的赠夏童子端哥一文,是这样说的。”漱广哥哥踱开几步,诵道,“端郎信不同,非我欲求蒙。背诵随人诘,身书等厥躬。倒怀尝论日,信口欲生风。灯盏调声病,棋枰喻国工。若令酬圣主,便可压群公。不见轩辕后,天师称小童。”
“哎呦,口碑越来越好了。”我故意玩笑道,“有进步,有进步。”
漱广哥哥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还有,父亲讲学的那天,跟你回答同一问题的人也是完淳呢。”
原来,都是他。
曾经在唐朝的放妻书上看到这样一句话,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
我想,一定是我与存古结缘三生,才有今生。
漱广哥哥笑问,“怎么样,现在看来对你未来的丈夫满意吗?”
我故作轻快,“很是称心如意呢。”
实际上,对于这门亲事,谈不上称心如意,但至少不违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