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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风尘债起(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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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一枯枝从树上落下。
登时群鸽四起,掠过我们的头顶,奋力扑棱翅膀的声音,响彻耳际,渐渐远去。
我追着其中一部分鸽子,奈何追不上,只好停下,“哎呀,它们飞远了。”
胖还飞那么快,求生的欲念激发潜能啊。
存古走了过来,“放心吧。鸽子有爱巢之性,过会儿就回来了。”
我疑问,“爱巢?”
存古认真说道,“鸽子的爱巢之情近乎人类的家园情,甚至远超。不光如此。它们,对待爱情也专一,一生一般只有一个伴侣。”
“你真是个小大人。懂得这样多。”我正掩嘴笑着,顿时又怅然若失。
我曾经,也这样说过鉴涛弟弟。
寒食羁途怅未还,浊醪倾倒遣愁颜。塘横积翠烟中柳,门掩斜阳雨后山。相对好花思故侣,每逢佳节忆乡关。千家禁火聊同俗,搔首犹伤滞百蛮。
这是去岁鉴涛客死异乡前作的那一首寒食。
我觉得决定高飞的鸟儿不该恋家。所以我不懂,七岁的孩子能有什么样的伤心事,以致卧病床榻,药石无医。
如果一定要一个缘由,大概可以勉强说,早慧的鉴涛就如唐宋元明的诗歌一般,早熟而早衰吧。
“你怎么了?”存古蹙眉问道。
我回过神,敛了敛容,因瞧见了他掌心的鸽子屎,又觉得好笑,“走,赶紧去洗洗手吧。”
二人走到梅花书屋东一小溪,溪水潺潺,光华如匹练。
存古提起袍角,蹲在河边洗手。
我跑到广耳室,取了一节桂花胰子,又跑到溪边,“用这个吧,有桂花香,可以祛味。”
存古使了些桂花胰子,洗干净了手,又自掏了手绢出来,擦了擦,与我一笑,“这会子找些什么玩儿好呢?”
存古一看就是个好学的书生,我想还是推荐一本书给他吧,“我有一本好书,只不过是戏剧,不知你看不看。”
存古没有什么兴趣,“这些传奇戏剧,多或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俗套,有什么看头?”
“你说的是。但有李开先的宝剑记和王世贞的鸣凤记是个中例外。梁辰鱼这本书,也是个例外。”
存古半信半疑,“哦?那我便瞧瞧秦篆姐姐口中的例外。”
见存古同意了,我拉了他就要往广耳室去,他却止了步,“石公的广耳室不是等闲人可以进去的。姐姐进去吧,我在外边儿等姐姐。”
我一愣,想想不欲多说,跑进广耳室,取了浣纱记出来,与存古一同坐在梅林里一块平坦的石头上看了起来。
这本书前些日子我已经看过了一遍,再回味咀嚼,觉得其中一些词句实在是好。
存古也遇着几句警句,出声读了出来,思考了一会儿。
如此,各自看到动心词句,便都读出来与对方听。
看过一次再看第二次总是快一些。我收回完全投注到书中的心,抬起头细听清越的鸟鸣,受到感染而心情愉悦。微微侧首,看到一只栖息在梅枝上的鸟飞起,接着红梅花瓣散开纷纷落在存古长发上、肩上。他依然看着最后一页,眉头微蹙,我的眼前陡然闪现出奕庆的身形与脸庞,继而又恢复了原样。
从前,总是与奕庆一起找书来看的。只是,这样的日子很少了吧。就算有,我也会觉得有略微的尴尬。
存古看得专注,丝毫没有发觉我。过了一会儿,他好像读完了,抬起了头望着某一处沉静凝思,似乎意犹未尽。
他合上书,良久方吐肺腑之言,“梁辰鱼虽在最后表示此事与我一统天下的大明无关,却引得我们不得不深思。君臣若可团结图强,休养生息,终能雪耻兴邦。若不可……若不可……”
“士大夫当有忧国之心,不当有忧国之语 。何况黄口小儿。”眉公挺秀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梅林。
我们两个双双起身作揖,“眉公。”
眉公审视我们俩许久,“这本浣纱记虽是戏说历史,但历史确实也需要以这样一种方式为后世所熟知。要不然单看历史,总有些乏味。里面的警句也不错,还是有醒世作用在的。”
“眉公说的什么书?我也来瞧瞧。”石公悠然走来,接过存古手中的浣纱记,端详了半天,“这不是我家里的书。可是秦篆带来的那本?”
我点头,“是祁伯父的藏书。”
眉公笑看着我,意有所指,“听你祁伯父说,奕庆那小子经常拿家里的书给你。”
眉公……我这个时候好想扯住眉公的衣角,撒个娇,央求他别说了。
石公似乎听出了什么,见我羞涩难当,轻咳了一声,随意寻了一句话说来,“幼文的藏书量能与我媲美了。”
石公真好。呜呜呜……
我感激不尽,顺着杆儿往上爬,也顺便夸夸石公,“石公自个儿就是间行走藏书阁。”
眉公听了哈哈大笑,存古则抿唇淡笑。
又一日大清早醒来,我坐在梳妆台前,听凭丫鬟为我梳头,只见室外一片人影幢幢。我很好奇,让丫鬟把窗子撑开些。
一丫鬟领了命,徐徐走过去,撑起了窗子。
窗外,存古一身白袍,披发拂拂,指点着往梅花书屋方向而去的丫鬟们。
我侧首唤他。存古闻声到了窗子旁,双臂交叠伏在窗沿,“姐姐醒了呀。”
“嗯。外面怎么了?”
存古努了努嘴,“小丫头们往梅花书屋送书呢。”顿了顿,又接着道,“你仲芳叔父送来的何氏语林。”
“仲芳叔父来这儿了?”我喜出望外,“我与仲芳叔父好久不见了呢。”
被丫鬟摆弄好了头发,我顾不得再打量自己的装扮,便出了室外,欢快得如一只羚羊,“存古,带我去见叔父吧。”
见存古点头答应,我跑到他身旁,与他并排而行,咯咯的笑声使得愉快不言而喻。
石子小径两旁香樟树枝叶蔽天,鸣声上下。
“郦道元的水经,裴松之的三国,以及刘孝标的世说,都是作者一人,注者一人,所以能标领义味各臻玄胜。何良俊所撰何氏语林一书,虽类列义例均是刘氏的旧法,仅增言志、博识二门,但研寻演绎直合义庆、孝标为一人,重考证且收录明显多于世说新语,已足以与世说新语并称。”是仲芳叔父的声音,好像在讨论丫鬟小厮们刚刚传送到书屋的何氏语林。
之后又是石公的声音,“于后世太有价值了,又引起了小家们的抄袭之风。”
复前行到了小径尽头,远远看见了仲芳叔父和石公面对面交谈,我小步快跑,冲到仲芳叔父怀里,“叔父!”
“阿夙。”仲芳叔父托着我的脑袋唤我。
我出了仲芳叔父的怀抱,嫣然而笑。
“一年不见,阿夙竟与叔父齐肩了,长这样高。”仲芳叔父被山水田园浸润得慈眉善目,被古籍音律熏染得举止优雅。
石公笑如春山,“女孩子十岁左右发育就该到了突飞猛进的年龄了。像存古,发育还没那么明显,只比秦篆高出半头。”
这时一丫鬟过来说饭好了,让大家过去吃饭。
仲芳叔父久久端量着那个丫鬟,那丫鬟正是在梅林被存古调笑的女孩,名叫疏影。
石公先是一怔,马上道,“那小丫头的眉眼,跟秦篆有几分相像,也难怪仲芳一时诧异得如痴如梦。”说时牵了仲芳叔父的袖子,载笑载言同往良昱阁去了,
饭毕,仲芳叔父对我道,“跟你父亲说我要到石公家还书,你父亲便让我顺路把你接回去。叨扰石公这样久,也该回去了。”
我应了叔父,又对石公致谢,“谢谢石公这二十日的照顾和教导。欲报之德,昊天无极。”
石公微笑,“石公这里,秦篆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你来了,石公有了很多乐趣。”
我戏言自嘲,“就比如,我棋艺不高,臭得有趣。石公和存古都喜欢消遣我。”
一句戏言,引得一阵哄堂大笑。
石公府门外,仲芳叔父与大家辞别。
存古塞了一张纸在我手中,轻声细语,“收着它。我们会再相见的。”
我拈花一笑,见叔父还在与石公耳语,便先上了马车。随后叔父也上了马车,命小厮启程。
我将那折叠数次的纸展开来看,只见其上有一首诗:春风动衣袂,荣露含绿滋。十日不启阙,蔓草生阶墀。行行马蹄疾,去去车轮连。疾者日以远,车虽苦不脂。迟迟复迟迟,浮云无还时。南枝越鸟鸣,慰我长相思。
车轮辘辘,已上归途。
我撩帘望出,看着存古的身影越来越小,仿佛渐行渐远的是存古,留在原地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