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4、第九十三章 道是无晴却有晴 ...
-
那天晚上,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星月俱无,晚膳过后,四下里便一片漆黑,叶逢苏推说身子不适,和其他姑姑调了班,又去太后那里请了安,便回屋子里仔细的梳洗了一番,待夜深人静时分,独自提了一盏宫灯,朝芙蕖小筑而去。
芙蕖小筑是皇帝和后宫妃嫔夏日消暑赏荷的去处,如今尚在初春,一池荷叶凋敝,自然没什么好看的,平时里一直空关着,只是偶尔有宫人去打扫拾掇,颇为冷清。
叶逢苏是太后跟前的人,入宫十年,颇得信任,因此这些地方的钥匙除了少府监的总管有一把,叶逢苏的身上也有一把,方便太后想起什么用度器物来,可以直接差人去拿。
她撑着一把竹骨油纸伞,暗沉的颜色几乎要和雨夜合为一体,待得快到门口时,又一口气吹灭了羊皮纸拢着的灯火,闪身进了门,仔细的掩上锁好,到院子里将偏门微开一线,这才回转房中,独自坐在窗边望着一池残荷发呆。
她竟然有一天也会这般偷偷摸摸的和男人幽会,说出去给那些曾与她一起执行任务的师兄弟听,当真会笑掉别人大牙。他们会用鄙夷的眼神看着她,然后说:“小十,女人的用处仅止于此,你难道还不明白么?”
只可惜,这些人大多都已经不在了。他们一向看不起女人,但他们通常都比女人死得早。
她正沉吟的时候,身后响起了一阵轻微的推门声,软底薄靴的声音传来,站定在她身后。
她幽微的一笑,转过头来,对上一双晶亮的眼。
“叶姑姑,久等了。”低沉的声音在黑暗里听起来,有种空漠的味道。叶逢苏勾起唇角,上前执了他的手,柔声道:“请叫我逢苏吧,上官大人。”
“逢苏。”他点点头,颇有些惊讶,但很快便反握住她的手,指腹细细摩挲她的掌心,低声道,“你约我来此,可是来听我的回答?”
她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上官大人的回答是什么呢?”
他见她这番模样,心中亦喜,握着她的手放到唇边,笑道:“叶姑姑的风姿,宫里仰慕心仪的人的不知凡几,渔有何德何能……”顿了顿,在她指上轻轻一吻,“……受宠若惊,怎敢不受?”
她的眼底划过一丝阴暗的冷光,可是在这黑暗中却看不清楚,只是觉得身前方寸之地吐气如兰,幽香四溢,恍恍的,尽是一片琉璃焕彩,软玉温香。
下一刻,她被他搂在怀中,慢慢的闭上眼睛,任由沉重的身子压下来,心里却是一片平静无波。
……
上官渔的手慢慢抚过怀中女子裸、露的脊背,轻声叹息:“逢苏的身上,怎会有如此多的伤痕?”
她心中警觉,于黑暗中皱了皱眉道:“年少时家贫,被养母打的。”
因着是说谎,所以她的声音低微,听在他耳中却是分外有种柔弱之意,忍不住从背后环住她的身子,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下回我叫太医院送些兰麝玉容膏来,调理伤痕是最好用的。”
“上官大人万万不可,那可是给宫里的娘娘准备的……”
“我虽然不是什么权倾朝野之人,这点东西总还弄得到的。”他笑了笑,似乎有些倦怠,低下头,将唇抵在她的颈窝里,低声道:“累吗?我不知道你是第一次,若是知道了,定会加倍小心些。可有弄疼你了?”
她慢慢的摇了摇头。她真的没感觉,身和心早就不是自己的了,这一点疼算什么?
可上官渔却觉得,这位太后跟前的得力女子,平素做起事来干净利落,此刻竟然如此乖巧听话,善解人意,心中怜惜之情更甚,愈加将她搂紧,暗暗叹道:“若是公主能有逢苏一半的乖顺……”
然而这句话没有说完,他便沉沉的睡了过去,手臂也顿时软软的松了开来。
叶逢苏长长的吐了口气,支起身子,将他的手移开,眼中也不知道是厌恶还是叹息,看了他一眼,起身穿上衣服,将方才用来引路的那盏小灯点上,打开窗,横挑了出去。
灯光才亮不久,便有两个黑影一前一后的进了芙蕖小筑,悄无声息的窜进屋子里,一齐拜下。这是“暗影”中的后辈,如今在宫里当差,直接听命于她。
叶逢苏吩咐道:“将上官渔抬去凝露轩的董婕妤那里,安顿好了将此药一人一颗喂下,切记做事不要超过一个时辰,否则闭穴的时机一过,他就醒了!”
那两人领命,上前抬起豪无知觉的上官渔离开,留下叶逢苏一人在屋里,她将灯笼里的火烛取出,仔细的检查了一遍周围,确定再无遗漏的东西,这才秉烛站在床前。
凌乱的被褥之间尚有点点刺目殷红,提醒着她方才的一场欢爱真实存在。她定定的看了半晌,冷笑一声,将手中的半截烛火扔了上去。
这一场旖旎风月,他自是全情投入,但她的理智却从头到尾都没有消逝,她的手始终没有离开他腰下半寸的地方,内力一分一分的灌入,哪怕他服了再厉害的丹药可保自己百毒不侵,但这慢慢积聚的内力却不能察觉,直到最□□道自行闭合,也猜不出是谁下的手。
这是周雨的主意,她把一切算得很准,所挑的那一位董婕妤位份不高,家中亦无权贵,被皇帝临幸的次数更是少的可怜,因此将上官渔偷入凝露轩,一时半会儿根本不会被人发现。
凝露轩和芙蕖小筑相距甚近,一旦这里的火势变大殃及四周,必定有人会前往凝露轩查看,按照时辰来算,慕容苏交给她的北疆媚药“鸳梦”,正是发作的时候。那两个人就算之前没有关系,之后也非得有关系不可。
而在上官渔风流快活的时候,想必舞阳公主已经听从了周雨的安排,直接回了御史府,去拿那些会让上官渔再无翻身机会的东西……
这招一箭双雕真是狠毒,为了对付一个上官渔,不光要赔上向来与世无争的董婕妤,还要拉着上官世家满门下水,虽说上官老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般赶尽杀绝,委实叫人胆寒。
他们两个人真的还能重新在一起吗?彼此早已经不是从前的公子和小姐了……
她收了收神,再无流连,于艳艳火光中飞身而去。
事情还没有完,她还要去御使府,见一见舞阳公主。
礼部侍郎杨宇近日来颇有些心神不宁。
他做事一向严谨,和他爹尚书令大人一样,从来都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只是不知为何这两天却魂不守舍,日间也常常嗜睡,原本开始渐渐转好的身子,又变得时好时坏起来。
同僚们念在他重伤未愈,又从鬼门关前转了一圈才侥幸回来,受了不小的惊吓,因此也没有人去计较他办事时犯下的些许小错,再加上他的父亲又是权倾朝野的一国之相,也就越发的无人敢去指摘。他日间常常会一个人望着窗外发呆,大家更是当做没有看到。
这一天,他写了几笔月底立后大典的礼单明细,又抬起头来楞楞的望着窗外,窗前种了几株海棠,正艳艳的吐着蕊,他的眼前也仿佛晃动着那张清丽脱俗的脸庞,低首垂眉,巧笑倩兮,甜甜的唤着他“宇哥哥”。
自从御前那一曲《凤求凰》,自从帘后那句婉转动听的“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有几回闻”,自从他拾起她掉落的团扇时那回眸的惊鸿一瞥……很早之前便已是情根深种,几番相见,再难忘却。
他原本是御赐的驸马,可惜天意弄人,等他九死一生的从边疆战场回来,她却已经嫁给了别人。
他的心里不是没有怨怼的,他怨恨将他举荐随军出战的爹,怨恨将他打落悬崖的何倥偬,怨恨让她另嫁他人的皇上……但那些恨意都很微薄,他最无法容忍的那个人,是她的丈夫,当今驸马上官渔!
原因只有一个,因为这个男人不爱她!
娶了她,却不爱她!那个男人只是为了提升上官家的地位,只看中了她金枝玉叶的身份。他不能原谅这样践踏她的人,可他又能怎么办?当初拖着一身病体勉强回京指证何倥偬,已经消耗了他太多的心力,他如今凭什么和斑官拜御书房行走的驸马爷相提并论?
救他性命的伽叶宫贝宫主曾经说过,当初他摔下山崖的时候,体内的骨骼内脏都有很大的损伤,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此后一生不能多思多虑,操劳忧患,否则寿命随时可能到头。他不是不知道这些,其实他早就该找个清静的地方修养,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可是,上天又让他遇到了她!
她站在含霖殿的满园鲜花中,广袖迤地,笑容悠悠。那一刻,他已经不想再找什么清静的地方修养了。再好的地方,没有她在,再长的生命,没有她陪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陷入沉思中,想得多了,胸口一阵刺痛,捂着嘴闷闷的咳了好几声,身边递过来一只茶杯,有人轻声道:“大人,请喝茶。”
他随手接过,突然觉得异样,急忙转过头来,只见一个打扮成礼部小厮的陌生人正站在他面前,脸庞甚为清秀,却分不出是男是女。
他愣住了,正要询问对方的身份,那人已经将一叠厚厚的文书递到他面前。看得出这些书信簿册是经年积累下来的,其中有些已经泛黄,并不是出自礼部的文件。
“杨大人,还记得您在含霖殿答应过淑妃的事么?”
那人轻声道,一双眼睛如冰魄一般直直的望着他,看得他心中一凛,胸口阵痛,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请大人保重,不要太过操劳了。”那人抬起手轻轻触了触他的手臂,一股温热的内力沿着他手上的经脉散入四肢百骸,顿时纾解了疼痛。只听他一边运功一边慢慢道,“大人,这些东西十分重要,请您千万好好的保管。有了这些,要扳倒上官氏一家轻而易举,您可要仔细的看一看,别辜负了公主一番心意!”
杨宇心中顿时恍然,又惊又急道:“难道这是雅儿……”
“自然是公主亲自回御史府上取回来的,否则还有谁能拿到呢?”
“可是要拿到这些东西,没有上官家嫡系的手令是不可以的。”
“杨大人放心吧,这件事我们已经办妥了。”对方并不多做解释,只是幽幽的笑着,随后微微倾身,道:“这些东西就交给大人了,大人可要找个好时机好好的利用啊!”
杨宇目送他走出礼部的大门,半晌才拿起那叠厚厚的文书,略略翻检,越看越惊。只见这里头不光有上官家私银往来的账本,更有和朝中重臣的数封密信,其中官位买卖,收受贿赂,私敛金银等事也尽数记录在案。只要凭着这些,到皇上跟前参上一本,整个上官家族恐怕会就此沉沦,再无半点翻身的机会。
要做吗?要做吗……将那一家人从此踩进无间地狱,只要这样,他就可以有机会重新拥有那张笑颜,这是他长久以来的夙愿……
胸口的伤又痛起来,他只觉得喉头一甜,急忙取出帕子来接了,雪白丝帕上一抹血迹,触目惊心。
×××××
宝庆五年四月初十,后宫里用来消暑赏花的芙蕖小筑着火,火势蔓延,殃及一墙之隔的董婕妤寝殿凝露轩。
当值夜的内监带着人冲进凝露轩预备将残火扑灭的时候,却在暖阁中发现裸、裎相对的驸马上官渔和董婕妤二人,一干宫人顿时愣在当场。
即刻有人将此事上报皇帝,彼时正好退朝,皇帝一听此事勃然而怒,当时便差人将御史台大夫上官慕雁留下,一同前往凝露轩。
据说上官老大人亲眼见到孙子的模样,当场便昏厥了过去。皇帝却只看了一眼,便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的转身就走,知情识趣的大太监温公公揣度着圣意,叫人绑了还没有完全清醒的上官渔,直接丢到了宗人府,留待皇帝审讯。
是夜,清醒过来的董婕妤羞于见人,夜半便用一条白绫上了吊。
据说上官渔清醒之后一直不得安分,吵嚷着要进宫面圣,连说自己是冤枉的。但上头没有发话,宗人府也不敢轻易放人,本想等第二天上朝的时候再提此事,没想到第二天,朝中却发生了更大的变故。
早朝一开始,大小官员像是突然约好了一般,纷纷上书弹劾上官一家,即有针对上官慕雁的,也有针对上官渔的,其中以礼部侍郎杨宇的奏折最为惊人,奏折中虽只披露了一件私卖官位的事,却证据凿凿,言之有理。若以此按律,足以让上官慕雁官降三级,大半财产充公,发配地方。
皇帝心里还没有平复下去的怒气再一次被挑高,不顾颤颤巍巍跪在地下的上官老大人,当堂拂袖而去。
皇帝盛怒之下,上官渔申冤一事,宗人府官员一个字也不敢再提起。
当天,上官老大人回家之后便一病不起,上官渔被正式收押宗人府。家中这两个官职最高的人出了事,剩下整个上官世家大小百十口人,顿时像热锅上的蚂蚁,完全没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