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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第九十二章 不辞镜里朱颜瘦(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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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听到温公公的话,动作不由一顿,心头的迷乱渐醒,望着近在咫尺的如花娇颜,一时犹豫,不知该如何取舍。
周雨慢慢睁开眼,双颊染着醉人的酡红,低笑道:“皇上,您还是去重华宫吧。”
“雨儿……”
“册立新后在即,想必是圣眷盛隆叫龙妹妹不胜惶惑,这才不慎落水,皇上理应去陪着她,替她压压惊。”她笑着抽身而起,拿出绢帕替皇帝拭了拭犹染胭脂的唇角,动作细腻温柔,低声细语道:“臣妾只要明白皇上的一片心……也就够了。”
这番话却又正是说到了皇帝的心上。他想留在含霖殿陪着周雨,但重华宫那边显然是知道了他眼下的行踪,这才有“贤妃落水”一说,若他不去,保不准刁蛮任性的龙曼儿前去太后那里告他一状,在这节骨眼儿上,不光是给自己惹麻烦,也是周雨的含霖殿惹事。
他站起身来,握着她的手歉然道:“雨儿,朕下次再来看你。”
“皇上安心去吧,不必介怀。”
等到皇帝离开,周雨尚倚在宫门口望着那一行宫灯远去的方向,脸上羞涩的红晕早已经退去,眼底是如霜似雪的冰冷,紧抿着唇,一手拿着那方绢帕,一下一下的擦着方才被他触抚的地方。
“若是皇上知道娘娘的这番举动,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一个凉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将她惊了一惊,急忙回头,只见一身皂色锦衣的上官渔正站在灯前,蜜蜡火光跳跃,照的他温文俊挺的脸上忽明忽暗,颇为狰狞。
她下意识的想叫人,但及时的用手捂住嘴,很快的镇定下来,道:“上官大人来此怎么也不叫人通报一声,万一给皇上瞧见了……”
“皇上不会留在这里过夜的,因为当他一进含霖殿,你便已经暗中派人给重华宫传消息去了。龙曼儿一向是个善妒猜忌的,只要稍微放出一点点话,她就会立刻想办法叫皇上回去,你根本就不担心侍寝一事,我说的对不对,淑妃娘娘?”
他袖着手,眼神怨毒,好整以暇。周雨咬了咬牙,面上却仍是笑意盈盈:“上官大人可真是我的知己。只是不知道这么晚了进宫,可有什么大事?”
他幽幽一笑:“大事不敢,只想问问娘娘舞阳公主的下落。”
“舞阳公主?”她笑的无辜,“她正在自己的寝殿里啊!上官大人是驸马,倒问我这个外人公主的去向,真是好生奇怪。”
她一边说一边慢慢踱到窗前的湘妃塌边,那里藏着一条系着珠帘的长绳,只要拉动,绳子连动外殿檐下的铜陵,守夜的侍卫就会立刻冲进来。
可上官渔却没有要动粗的意思,只是哼了一声道:“舞阳公主回宫,时常到娘娘的含霖殿相会,外人都道是你二人相谈甚欢,可实际上,舞阳公主是来这里和别人见面的吧?”
“上官大人说笑了……”
“别装了。她和杨宇在含霖殿幽会,难道不是你的主意吗?”
他步步紧逼,虽没有肢体动作,言语上却是咄咄逼人。周雨顿时被他问的愣了愣,勉强定神,冷笑道:“我这含霖殿里,除了上官大人,还有哪个不相干的男人敢进来,不怕掉脑袋么?”
她将这“不相干“三字咬的分外重,上官渔的面色愈加阴沉,半分也不信她的话,亦冷笑不止:”娘娘,你这番作为,可是要准备和渔一拍两散了?”
“什么一拍两散,从前的事你我各取所需,谁也不欠谁的。舞阳公主是你的妻子,你管不住她,又与我何干?”她靠坐在湘妃榻上,手指把玩着那根示警的细绳,估摸着他的脸色,想必说下去只会越来越僵,到时候真的将杨宇和舞阳公主在含霖殿幽会的事情传了出去,那可不妙。
上官渔还没来得及接话,外头宫人的声音却先响了起来,道:“娘娘,太后跟前的叶姑姑来了。”
这一句话顿时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僵持的气氛,上官渔又看了周雨一眼,往后退了两步,以嘴形说道:“我还会再来的。”说罢转身,隐去在黑暗中。
周雨定了定神,这才朝外走去。叶逢苏假借路过探视之名来见她,通常都是在外殿相见。在宫女太监的眼皮子底下,或者送些制式的胭脂水粉来,又或者是太后赐下的茶点玩物,两人聊得时间不长,大都是些家常的话儿,可叶逢苏每次聊完离去,都会带走周雨在宫里行事的消息,周雨也会在叶逢苏送来的物品中找到密信,告知近日来何倥偬和慕容苏的行动。
这一次亦如是,周雨将藏在袖中的纸条暗中递给叶逢苏之后不久,叶逢苏便起身告辞,周雨起身相送,凑近身前的时候,却低声道:“叶姑姑,能不能想办法让子幄进宫,我有些事想同他当面说……”
叶逢苏一愣,周雨却已抬起头来,言笑晏晏,一直将她送出了宫去。
一弯冷月,洒下满地碎银点点,叶逢苏皱着眉匆匆朝太后的集雅宫而去。周雨的要求让她有些为难,如今含霖殿是是非之地,册立新后之前若是出了什么差错……
她正暗自思量着,一旁的树丛里突然窜出一个黑影,拦在了她面前。
她当下便朝后退了一步,举起灯笼来细看,只见对方长眉薄唇,皂色锦袍,却是上官渔。
叶逢苏不由想起上回为了替慕容苏争取时间而假称心仪于他的事,又忍不住退了一步。这才敛衣而拜,道了一声“上官大人”。
上官渔的脸色有些复杂,目光定定的在她身上流连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叶姑姑,上次你和我说的事……”
叶逢苏急忙再拜,道:“上次的事是逢苏唐突,冒犯了上官大人,还请上官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你叫我不要放在心上?”他皱了皱眉,跨前一步挡在她身前,眼光深沉晶亮,“本官可是为此思虑良久,夜不能寐。叶姑姑,你上次说的话不是真心吗?难道你不想知道本官是否也对你……”他说到后头,声音渐低,竟带了几分暧昧温软之意。叶逢苏心中一跳,忍不住想起张琳被利用最后又被灭口一事,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对她感兴趣,是因为她是太后跟前的心腹么?
眼见周雨极有可能暗中算计,他急着要另寻出路了……果然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是看准了宫里头的女子大都单纯,没见过世面吧?
心中虽然鄙夷,她的脸上却露出了娇羞无限欲语还休的神情,微微一低头,转身跑了开来。
叶逢苏将周雨的话带给慕容苏是在第二天的晚上。
只有当她不在宫里当值的时候,才能找机会夜行出宫。这一夜月色如水,晚风熏然,慕容苏院子里的那树桃花几乎落尽了,枝头缀着许多嫩绿的新叶,空气里浮着淡淡的清香。
慕容苏像往常一样倚在窗前,他的脸色不太好,像是一连几天没有好好休息,叶逢苏犹豫了片刻,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最后只是静静的将周雨的纸条递了过去。他展开看完,随手拈起来放在灯火上,火苗轻轻一舔,顿时烧成一团飞灰。
叶逢苏道:“王爷,娘娘想请您入宫一趟,她有事想和您当面说。”
“当面说?”他皱了皱眉。
“也许娘娘只是想见王爷一面……”叶逢苏的话才说了一半,就被慕容苏冷淡的一眼止住,因此也不再往下说,等了片刻,又道:“王爷,时候不早,属下要回宫了。还有什么吩咐吗?”
慕容苏似乎一直在沉思,此刻才把视线从幽蓝的天幕里移了回来,低声道:“逢苏,你有没有办法见到杨宇和上官渔?”
叶逢苏想起昨日在宫里的相遇,愣了愣,然后点了点头。
慕容苏的手指轻轻的扣着窗棂,沉吟道:“淑妃娘娘的信上说,她已经有了一个能够一举扳倒上官渔的计划,此事她已筹划了很久,只是如今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叶逢苏心中一动:“王爷想让逢苏做什么?”
慕容苏微微的点了点头:“有两件事,一是过些日子替我给杨宇送封信;第二件事,是想办法让上官渔进入后宫,然后在某处不省人事。”
“不省人事?”
第一件事不难,可这第二件事却不那么容易。且不说上官渔本身是太医院出身,寻常的迷药轻易不能将他迷倒;就算是要他进出后宫,也绝非易事。如今他已经不是太医院的医正,后宫是嫔妃女眷所在之地,可不是说进就进的。
见她低头不语,慕容苏也知道此事有些为难,因此低笑道:“逢苏,这件事若有什么难处,你尽管和我说,不必拘礼。其实以我所见,这也未必是个好法子……”
话还没有说完,却被叶逢苏打断了:“王爷,此事交给我吧。”
他一挑眉:“你有办法?”
她的眼神微有躲闪,声音却很坚定:“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慕容苏一反常态的追问起来。她却偏了偏头躲开他的脸,语气沉静道:“请恕属下不能言明。但请王爷相信,只要定了下手的日子,逢苏定将此事办妥。”
他也知道她的脾气,因此不好追问下去,只是微微倾身道:“那你答应我,绝不能置自己于任何危险之中。区区一个上官渔,不值得你去冒险。”
“不会冒险,请王爷放心!”
他是不是觉察到什么?叶逢苏心中一滞,却终究没有勇气抬头直视他逼人的目光,暗自垂下了眼睫。
×××××
叶逢苏是个孤儿,是何家暗中豢养培训,用来完成各种见不得人的任务的“暗影”之一。
她从记事起便留在何倥偬身边,每日重复的最多事情就是练习各种各样的技能,揍人,以及被揍。
她很认命,从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没有何家,她早就饿死了。
救命之恩,以命相换,很公平。
没有出任务的时候,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里唯一的亮点,就是皇族的那一个少年公子。
他的母亲是何家的女儿,身份极为尊贵,却又因为皇帝的宠爱而得以格外开恩,时常回娘家省亲。她便是这样见到了那位公子,生的极干净漂亮的男孩子,爱玩,会说话,一件简单无聊的事从他口中说出来,也会与众不同,叫人听的心花怒放。
她和他同岁,生活里却没有任何色彩和期望,所以起初的她,对他是羡慕,甚至嫉妒的,但不知不觉中又忍不住被吸引,很多次偷偷的跟着他,哪怕只是听他说那些宫里头好玩的事,都会从心底里觉得快乐。
他从小和周家的姐妹关系好,三个粉嫩嫩的孩子一同玩耍的时候,她也会瞒着师父从演武场里溜出来偷看。有一次,不知道是姐姐还是妹妹同他闹别扭了,他便一个人躲在花丛角落里伤心,她看在眼里,终于忍不住从黑暗的地方走出来,但是只对他说了一句“不要难过”,便被师父发现,一把抓了回去,不由分说就是一顿好打,连腿都打断了,躺在床上半个月都不能下来。
他们说,他是皇子,高不可攀,他和她不是活在同一个世间的人,她没有资格亵渎他半分!可她不懂,难道他难过伤心的时候,就不需要有人陪伴,有人安慰吗?
这半个月里,她一个人不停地思考,直到有一天,那位公子偷偷的溜到演武场边的小黑屋里看望她。他从怀里掏出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放在她床边,跟她讲了很多好笑的故事,却顾及了她的自尊,没有说一句对不起。
她知道这是他的温柔,她至今犹记得他说起话来的眼神很美,眸中似有星光洒落。
那天晚上,她终于明白了。
他们真的不是活在同一个世间的人。他不是不需要人安慰陪伴,而是安慰陪伴他的那个人,永远都不可能是她。
那么,她可以为他做些什么呢?
做些什么呢?那一年她十四岁,宫里要选宫女,何家暗中甄选优秀的“暗影”送进宫里做内应,她自告奋勇的去了,并且很顺利的被留了下来。她想,这就是她可以为他做的。
是了,那个时侯她还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编号。她是“暗影”里的十号,别人都叫她“小十”。
进了宫,却是要名字的,他笑吟吟的看着她,然后说,就叫“逢苏”吧,你家里姓叶,就叫叶逢苏,好听吗?
大人们都说胡闹,这名字岂不是犯了他的名讳?可她却很喜欢,怎么样也不肯改,仿佛占有了这个名字,就占有了他的一部分似的,心里隐隐的欢喜着。
至今,快要十年了……
其实叶逢苏还是不明白自己对他的心思,不是钦慕,也不是爱恋,而像是守护着某种神圣器物一般的虔诚坚决,因为她的生命里,只有他才是那丝光亮。
说出来会很可笑吧?她的坚持……只是这么简单卑微。
夜凉如水,她轻轻的环起双臂,走过夜半空无一人的街道,快步朝宫门方向走去。
×××××
四月初九,身在宫里的叶逢苏接到宫外传来的消息,消息只有“四月初十”四个字。
她心中了然,立刻写了一封信叫人送去给上官渔,与他约在宫里的芙蕖小筑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