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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6、牛魔王日记 第三十六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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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月二十 晴
晚上吃饭的时候,狼鸣忽然低头,然后低声吠了起来。
避水和八荒同时站起来:
狼鸣说得很明白,有一个人上山了。
我倒是继续扒拉着饭菜——反正上山的人没有杀气,指不定是迷路的旅人而已,不必惊慌。
避水给八荒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便放下了筷子,一并下山而去。
大概一刻后,八荒自己先回来了。
“大哥。”八荒面露疑色,上下打量着我:“山下那几个人,说是你朋友……”
听完这句话,我也是一愣:朋友?我哪里来的什么朋友啊?
假的,这里面一定有诈。
我警觉了起来,招手示意八荒看好除夕,然后准备下山去会会这个所谓的朋友——
但是,避水已经领着人到了院子里。
唔……
奇怪了。
面前明明站着四个人,但是……我嗅了嗅空气,无论如何,我只能感觉到对面一个人的气息。
怪了。
抛开这些不算……这几个人,让人一看就不大舒服。
不为别的——他们身上,都是一身雪白。
三路跟着我出来,只是瞧了一眼,便已经怒上眉梢,从身后拔出一面大旗朝着迎头走来的四人扑了过去:“天杀的执金吾,你们还敢上山!?”
本来走在最后面的一个白衣壮汉已经闪到了最前面,抬手挥舞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铃铛。这几声脆响,格外耳熟。
“能听到吗?”对面的人不急不缓地开口。
三路一愣,本能地点头答应:“能听……”
然后,我面前的三路消失了。
领着人的避水见到这般情景,顾不得寻找不翼而飞的三路,只是即刻转身,摆开架势,准备和对方厮杀一番——
“老牛。”之前走在最前面的家伙,一身白装,腰间插着两把唐刀,右手始终平举横托在胸前,像是捧着什么似的。而他的左袖空荡荡地垂下,衣服随风摆动。
这声音……以及他空了的左袖管……
我急忙抬手制止住了避水。
“怎么了?”避水紧盯着对方,不敢有丝毫大意地低声问道。
“认识的。”我搔搔头,犹豫着自己该不该对这几个客人发脾气。
嗯嗯,不速之客,也勉强算是客人吧。
制止避水是另外一码事。
避水对上他们几个,还是太早了。
舞着铃铛的壮汉收了法宝,然后嘟嘟囔囔的:“干嘛啊,聊得好好的,见面就打——刚才那小子是谁啊?”
“三路。我新收的十二方。”我开口答道:“误会了,我们最近……跟执金吾吧,有点摩擦,所以见到你们的穿戴,这才……”
那壮汉愣了片刻,然后豪爽地笑了:“年轻人,性子真急——穿白色也不一定就是执金吾啊!”
说罢,他转过身,给我们看了看他的背后。
虽然穿戴相似,但是他的身后,果然没有那个金光闪闪的“吾”字。
我耸耸肩,还是犹豫着要不要对他们几个发脾气——毕竟,虽然他们现在不是执金吾了,但是……
“这样吧。”插着唐刀的独臂男子说道:“大姐还在睡,你借我一间房休息,咱们明天再聊。眼下,你们先把人找回来,那个什么三路。”
我点点头,然后看着舞铃铛的壮汉:“摇了几个铃铛?”
壮汉耸耸肩,说:“一个。”
“这么说人应该没被挪太远……”我自言自语地点点头,然后对八荒说:“三路在火焰山方圆十里之内。你带人去寻他。”
八荒得令,喊上东出、万谷青和流魂,一并下山。
而这几个不速之客,则是朝着我的房间鱼贯而入。
避水全程看着,警惕着。直到这行人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谁啊?”避水终于忍不住了,看着我问道。
“李家的朋友。”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真是的……他们怎么来了。
阳月二十一 晴
丑时刚过,我房间的门打开了。
这四个不速之客走了出来,看着院子里严阵以待的我和十二方——哦对了,除夕和三路都不在,两个人现在在柴房里。除夕懂事,知道给三路喂点水,缓解他的头痛。
迎面四人,除了那个独臂刀客和舞铃铛的壮汉之外,另外二人倒是赤手空拳。
十一对四,我们主场,看起来不必担心。
只是,我深知他们本领……
“老牛。”独臂的家伙开口说道:“大姐醒了。”
说着,他微微抬高自己一直横托的右手——这个简单的动作,令我身后的十二方各个警觉,纷纷准备出手——
“老牛老牛!老牛!”一个清脆的声音喊了出来。
唔,熟悉无比的声音,果真是那个令我头痛无比的家伙。
独臂之人的掌心里,站着一个核桃大小的女孩子;她顺眼惺忪地,嘴角还有打鼾的痕迹,眼下正手舞足蹈地笑着挥手:“老牛!好久不见啦!哎呀,你的犄角怎么啦!?”
“谁啊?”八荒揉了揉眼睛,细细看了看后,嘟囔着问了一句。
我耸耸肩,微微做了一个跪下的姿势:“见过执金吾大……”
“哎呀,你起来,你站起来!我看不到你了!”掌心里的小姑娘吆喝着,想要爬到手掌的边缘:“你的犄角怎么啦?快起来,客气什么!”
独臂之人微微窝了下手掌尖,防止上面的小姑娘跌下去,嘴里面不急不缓地说道:“大姐说笑了,礼数还是要有的。”
“但是我已经不是执金吾了啊……”她的声音,奶声奶气的:“而且,朋友相见,有什么礼数?”
未等独臂之人答复,避水已经一把将我拉了起来,严肃地问道:“大哥,他们到底是谁?一个个故弄玄虚的样子。”
唔……怎么说呢。
思来想去,我指了指独臂之人:“这位是李家的……李家的前任刀剑教头,刀俎。”
刀俎微微点点头,朝着避水笑了笑。
然后我指了指昨日舞铃铛的家伙:“这是李不二,前任李家家主的贴身护卫。”
李不二朝着避水挥了挥手:“不打不相识啊。我是老牛最铁的朋友,以前我们俩经常……”
“站在最右边、身材最高的,是醉人。对,腰间系着一个米袋的那个。”我打断了李不二烦人的家常话,然后恍然大悟般拍了拍避水的肩膀:“跟你一样,都是厨子。”
听到这里,避水和醉人都是一愣。醉人即刻露了个笑脸,想要走过来跟身为同行的避水打声招呼——我当即抬手,示意他站在原地不要动。
“最左边带着那个兔子面具的,没名字,一般都喊他老四。”我指了指左边的纤瘦的家伙;他的面具非常别致,两个耳朵高高耸起。
最后,我指了指独臂之人手上的女孩,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这位是我的老朋友,执金吾初代大当家:一寸仙。”
我身后的所有人,一片哗然——
嗯,这倒是正常反应;第一次得知一寸仙身份的人,多半都是会慌那么一下子。
怪不得我只能感觉到一个人上山……一寸仙周身浓厚却不张扬的气,足以令其他四个高手相形见绌;然而这其中又毫无杂念,一寸仙的气息可以完美地与其他四人浑然一体。
“哎呀,都说了我不是执金吾啦。谁爱当谁当,反正我不当了。”一寸仙有些不高兴了,坐在了手掌里嘟着嘴。
“大姐说笑了,执金吾乃是无上荣誉,怎可随便广纳。”刀俎一丝不苟地说道。
“切,说得高高在上……李家的走狗而已,跟谁愿意加入似的。”八荒忍不住冷笑,不轻不重地嘟囔出声,目的自然是让对方听到;说罢,他还刻意上前一步,打量着捧着一寸仙的刀俎:“听说这位高手是李家的刀剑教头?果然不同凡响——我倒是想问问,你一只手是怎么玩两把刀的?”
“八荒!”我呵斥道。即便对方是不速之客,八荒的言语也太过无礼。
“无碍的。”刀俎倒是依旧语气平和,丝毫没有波澜:“这位朋友,答你的话:我之前是双手,所以惯用双刀——后来一次办事,丢掉了一条手臂。现在依旧佩戴双刀,只是习惯使然,并无其他意义——”
“哟,那么说,当时是失手了?”八荒假装惊讶,随即笑了起来:“哦对不起,失手,失手——还真丢了手……哈哈哈哈。”
“不是失手,是全力以赴。”刀俎依旧没有生气,轻描淡写:“毕竟当时想要降服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牛魔王。只丢了一只手,划算。”
八荒的笑声卡在半截,然后看了看我,似乎是想求个真伪。
我没有说话。
“没关系的刀俎,没关系的。”一寸仙开心地摸了摸刀俎仅存的手掌,安慰道:“少了一只手,你也很厉害呀——天下间但凡是用刀用剑的,谁打得过你呀?而且,我和历代家主都是你教的唐刀,算起来你还是我的师父呢!”
“大姐说笑了。”刀俎微微欠身,毕恭毕敬。
八荒看着对面二人的一唱一和,面露不悦,正准备开口挤兑——
我挡在了他的身前,拍了拍八荒的肩膀,然后附耳低声说道:“他们不是在说笑。他俩说的,都是真的。”
“大姐,说正事吧。”刀俎将手掌微微举高了一些,小声提醒道。
一寸仙愣了愣,然后爬到手掌尖上,大声喊道:“老牛,听说你要结婚啦?”
听到这句话,避水本能地怒上心头——我明白避水的思忖:此时提及我的婚姻,多半是要以芭蕉洞作为威胁吧?此等下作之举,等同于用狼鸣威胁避水,最为不耻。
只是,避水还没来得及替我答话,一寸仙倒是面露惊喜,不住地上下打量我们家避水:“哎呀,刀俎你看!他好俊啊!我喜欢的男子就是这个类型的……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我赶紧挡住了避水,介绍道,啊这是我们家的厨子,也是二当家。
“大姐说笑了。”刀俎一时间有点慌乱,急忙开口打断了话茬:“说正事,说正事。”
“正事……”一寸仙敲了敲自己的小脑壳,然后恍然大悟,趴在手掌尖上继续大声说道:“老牛!李靖给我写信啦!说李家最近挺好的,还问我要不要去水陆大会玩——但是我不想回去!水陆大会人好多,好吵,而且大家都只会低头讪笑,好没趣!哎呀,办什么水陆大会嘛,真是的……”
“大姐说笑了……”刀俎有点无奈,再一次提醒道:“说正经事要紧。”
“哦对了。”一寸仙仔细想了想,然后说道:“李靖跟我说,让我来替纵目求个情,说纵目犯了些错——老牛,纵目的事情能不能算了?”
呵呵。
我就知道。
几十年没见,你们几个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一定是因为这件事。
“不能。”我的回答脱口而出,斩钉截铁,容不得商量。
一寸仙很为难地看着我。
“可是……执金吾他们都跟我的弟弟妹妹一样啊……”一寸仙很委屈,很委屈很委屈:“你要真是想杀了他们,我怕我忍不了看你欺负他们,我怕我会忍不住帮他们对付你……”
一番话,在十二方的耳朵里,听着像是挖苦;但是入了我的耳朵,我知道一寸仙是真心难过。
“你的意思,是要跟我们火焰山碰一碰咯?”八荒听着这话,怎么想怎么觉得不舒服。
“大姐说笑了。”刀俎脸上已经没有了丝毫笑意,照旧一字一句:“真到了这个地步,哪里用得着大姐出手——我便够了。”
唔。
简简单单一句话。
身后的十二方已经剑拔弩张。
面对我身后的腾腾杀气,面前的五人几乎无动于衷。
我想了想,开口说道:“一寸仙,你可知道纵目干了什么?他之前竟……”
“对了老牛,说起来,是哪家姑娘啊?”一寸仙开口打断了我,好奇地眨着眼睛。
唔——
“哎呀,这里好热啊。”一寸仙忍不住扇了扇手掌:“老牛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要不要去南疆看看?那里可大了。”
唔——我是想跟你说……
“对了老牛,前几天我遇到了海坨山,他说了你好多坏话。”一寸仙歪着脑袋,似乎想要忆起一些细节:“说起来,平天呢?怎么不见平天啊?”
唔——大当家,我是想跟你说说你的手下干了……
“咱们早晨吃什么啊?”一寸仙继续问道,然后摇晃着刀俎的手指:“我饿啦。”
刀俎点点头,然后抬头看着我:“大姐舟车劳顿,眼下饿了。老牛,能不能看在过去的交情,招呼我们一顿粗茶淡饭?”
阳月二十二 晴
昨天一整天,让避水和醉人一起下厨做菜。
然后,这可能是我们火焰山最露脸的一次——醉人做的饭虽然是荤菜,但是几乎没有人动过;但是避水的几道小菜被他们几个几筷子抢光了。
“好手艺,好手艺。”李不二啧啧赞叹,然后又忍不住看着醉人叹气:“咱怎么就请不到一个像样点的厨子。”
“不爱吃你别吃!”醉人用筷子打开了李不二的筷子,嘴上不服,自己的筷子却也直奔着避水的菜而去。
一寸仙呢,则是自己挪到了刀俎的肩膀上——毕竟刀俎现在只有一只右手能用来夹菜。每次一筷子加起,他的手明明没有离开筷子,刀光一闪,一寸仙就已经开始心满意足的咀嚼。
唔……刀俎的刀技愈发厉害了。
这几个大米虫,一吃就吃了一整天。
直到下午,一寸仙才算吃饱——但是她伸了个懒腰,然后跳到刀俎的手里,直接睡过去了。
留下我们和刀俎他们面面相觑。
刀俎微微欠身,对我们几个点头致歉:“失礼了……大姐素来如此,各位不要见怪。”
唔。
一寸仙最强大的地方就是这里:心无杂念。
没人能推测出她的下一句话、下一步行动、下一个招式。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其实跟猴子有几分相似。
刀俎抬起头,示意其他人出去;我即刻心领神会,告知避水也带人下去,我要和刀俎单独聊聊。
一群人纷纷散去,留下了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我和刀俎。
以及已经发出了鼾声的一寸仙。
“当心着凉。”我没话找话说了一句,然后自己愣了愣:妈耶,火焰山上怎么可能有人着凉。
“听说,最近有个二十八宿,专门和执金吾作对。”刀俎开口,低声说道。
我心里一紧,但是还是点头:“与我无关,但是略有耳闻。”
“厉害吗?”刀俎问道。
“不清楚。”我摇摇头,不肯多说,生怕对方是在套我的话:“但是听说执金吾死了好几个人。”
后面这句话,我生怕自己会笑出声。
“大姐很担心的,怕几个小辈吃亏。这么多年,执金吾一直都是和妖怪斗,猛然遇上这个人类组成的二十八宿,难免手生。”刀俎叹口气,换了一个舒服一点的坐姿,似乎格外疲倦:“毕竟伤贯、纵目他们都还年轻,李靖虽然老练,担子却扛得有些早。”
“对了。”我抬起头,说道:“纵目、伤贯、南奇北和灵感,是这一代的执金吾四大高手。”
刀俎听罢,倒是有些伤感:“这么多年,死的死,伤的伤……连那条小鱼都要纳入四大高手冲锋陷阵,执金吾真的薄了。”
说着,刀俎抬了头,然后刀光一闪——一只无声无息盘旋在我们头顶上的蜻蜓被削去了半截翅膀。
我急忙转头朝着外面喊了一嗓子:“不要偷听!”
刀俎倒是没有介意,看了看手里的一寸仙,然后说道:“我说到哪了?”
“你说到灵感的本事还不够。这么多年,你还不允许人家本事精进了吗?”我倒是笑了笑。
刀俎看了一眼自己手掌心中的一寸仙,然后抬头说道:“老牛,纵目的事情……”
“他动了十二方的坟。”我说道。
刀俎僵住,生生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良久,刀俎才重新开口:“大姐喜好清静,又太单纯,我们离了李家后本打算天各一方,却又放心不下,只能陪着她。不过,日子倒也悠闲。大姐说,南疆什么都好,就是景色不好,枯山一片一片,黄沙一片一片。对了,大姐最近种了很多杏花树,活下来不少。过几年,你可以去我们那里看看,景色应当会很不错。”
我看了看刀俎手里睡熟的一寸仙,点点头:“有机会的话,一定去。”
刀俎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们虽然远在南疆,但是对于世间琐事还是略有耳闻。比如东海那只让人头疼的猴子,比如二十八宿,比如狮驼国的三兄弟,比如你。”
我低着头,没说话。
“你要是针对执金吾……”刀俎继续说道:“说真的,大家各为其主,生死有命,我们干预不得。本来当执金吾就是九死一生,几个后辈,大姐最多也就是哭一鼻子。但是,你要是想针对李家……大姐嘴上说着讨厌李家,其实是看不惯军师的所作所为。对李家,大姐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我揉了揉自己的头,说道,我知道。
“刚才一顿饭,其乐融融。”刀俎说着,自己也笑了一下:“老牛,我离了执金吾之后,每日忍受着醉人的手艺和不二的唠叨,但是饭确实越吃越香。这种感觉,我懂,你也懂——他们还太嫩,太年轻,你为他们着想,千万不要像三十多年前一样脑子一热便——”
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攥着拳头站了起来。
而刀俎并没有动手的意思,反倒是小心翼翼将手心里的一寸仙护好。
“坐下吧。”刀俎似乎有点难办:“大姐的起床气,你不是不知道。她闹起来,你受得了?你这火焰山还要不要了?”
我愣了愣,终是坐下。
然后我看着刀俎空荡荡的手臂,眼神再也离不开。
刀俎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只是笑了笑:“我只是丢了一只手,老四可是被你打飞了整个下巴,命差点都没了。你要是觉得愧疚,去和他道歉才是。”
“我道歉什么,你刚才说的,大家各为其主……”我耷拉着脑袋,嘴硬着说道。
刀俎笑着点点头:“一己之力做到这个地步,平天大圣的名号,你当之无愧。”
我有一点点慌。
“你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我终于开口问道:“嘴上,你们说得好像是来替纵目求情的,但是听着又不像那么回事……”
“执金吾的事情,必须靠执金吾自己解决。”刀俎说道,意味深长:“而我们呢,已经不是执金吾了。小字辈们打不过外人,找家里大人出面——这太丢脸,执金吾不是这么做的。但是吧,大姐说的也对——自己家的弟弟妹妹被人打,我们也不能单单站着冷眼旁观。”
“所以呢?”我抬起头,看着刀俎。
“此番出南疆,是李靖的请求。当然了,他身为执金吾现任大当家,没有明确表示出‘求人’二字。脸面,咱执金吾还是要的。”一寸仙在刀俎的手里翻了个身,随即刀俎说话的声音更小了一些,生怕吵到手里的一寸仙:“大姐说,需要帮李家过了这个水陆大会。既然平天大圣用不上了,那么东海猴妖,便是最好的选择。请他去李家,做下一个大圣——你坐下。”
我愣了愣,发觉自己又攥着拳头站起来了。
刀俎看着我,眼神有几分好奇:“怎么,你和东海猴妖很熟吗?”
“……不熟。”我恍惚了片刻,开口说道:“刀俎,你别说得那么好听——请他去李家当大圣?猴子生性散漫,他要是不肯去呢?”
刀俎想了想,说道:“当年,你最初也不肯答应,但是最后大家依旧心平气和地聊成了。相信东海猴妖也能审时度势,放下牵挂,从此……”
“从此便什么?”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大。
刀俎没有说下去,只是看了看我的表情,然后轻轻摇晃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大姐,醒醒。牛魔王要动手了。”
“哈?”一寸仙揉了揉眼睛,半坐了起来,一脸没睡醒的瞌睡,然后傻乎乎地转头看着我:“怎么啦?”
“坐稳。”刀俎开口说道,右手即刻微微一抛,一寸仙便晕乎乎地浮向了房梁——我一慌,手忙脚乱伸出双手去接一寸仙——她可不能落在地上。
毕竟一寸仙看着个小,但是足有一座泰山的重量。
锋利的唐刀从我身后侧腹捅了进去,贯穿了我的肉身。
疼痛都来不及去感受,我腾出一只手,想要抓住刀身来遏制刀俎的下一步行动;但是我身后的刀俎已经踩着我的肩膀一跃而上,在空中轻轻接住了一寸仙。
不知何时,本来穿透我身体的刀已经入鞘,乖巧地回到了刀俎的腰间。而我的伤口,开始不断流下碎石渣。
也罢,跟这几个家伙对上,想全身而退压根不可能。
不过,刀俎终究大意了——他现在人在半空,根本避无可避——我咬咬牙,原地一蹬,朝着刀俎挥出一拳——
一寸仙在刀俎的手心里站了起来,抬起还不如我一个指甲盖般大小的手掌,轻松挡住了这一拳。
然后,我知道一寸仙生气了——我的拳头捏得死死的,但是还是传来一声脆响——手的骨头,被对方捏断了。
一寸仙气得嘟起了嘴:“老牛你打我!?”
“没有!”我高声答道:“我要打的是刀俎!”
“哦。”一寸仙愣了愣,随即松开了自己的小手:“那你俩继续。”
捧着一寸仙的刀俎愣了片刻,有些哭笑不得:“大姐说笑了……你别真松手啊!”
忍着骨裂的疼痛,我努努劲儿,拳头眼瞅着就要落在刀俎的脸上——
耳旁传来了铃铛的声音。
眼前的画面一变,醉人已经双手抓住了我的胳膊,而他身边站着的是摇晃着铃铛的李不二。
我尽快扫视了一眼——柴房附近。
“避水!”我低声说道:“别过来!”
李不二顺势回头——柴房门口,并没有人。
钳制住我一条胳膊的醉人即刻意识到不妙,想要松开手——而我已经举起醉人,朝着自己的犄角砸了过去。
一时间,血光四溅,醉人的胸口开了一个大洞。他挣扎几下,从我的胳膊上脱落,然后一阵妖烟腾起——地上并无尸首,只有一粒米。
同一时刻,我身后重新出现了醉人的身影。
“都不干执金吾了,还这么凶险。”醉人牢骚了一句,手却已经探了出去,准备捡起来地上的米粒。
怎可能让你如愿!我迈出一步,一脚跺碎了地上的米粒。
醉人即刻捂住了自己的心口,显得痛苦不堪;这是机会,我绕到了醉人身后,准备再补上几拳——
醉人的身子站着没动,但是脑袋却直接整个转了过来,脖子都断了,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我。
他的脸逐渐模糊,进而变成了一个我此刻最不想看到的兔子面具:果然,这是老四的手段。
我犹豫着,要不要给他一拳,或者说能不能来得及给他一拳——他八成已经和十二方接触过了,万一此刻他要是变幻成其他人——甚至是除夕的话……
“你倒是让开啊!”不远处的李不二有些着急,手里拿着铃铛却不敢出招,毕竟老四现在隔在我和他之间。
容不得我细想,身后的墙发出泄了气的声音,进而化作了尘埃飘散。一寸仙坐在刀俎的肩头,而刀俎已经握着唐刀,站在了我背后。
这番响动,就算我不想喊人,也来不及了。
一口三昧真火从侧面喷涌而出——高温之下,只有一声“大哥躲开”。
我本打算抬脚,但是老四转了过来,一脚踩住了我的脚,不让我挪开。
火焰已经扑面而至——但是,却没有进一步烧到柴房。醉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火焰正前方,凭借一己肉身挡住了所有三昧真火,同时还朝着喷火的方向探头探脑。
“这厨子,好本事。”看到了喷火的是避水之后,醉人啧啧赞叹:“只可惜,我也是厨子,咱们啊,天生都不怕火——”
但是我火焰山,不怕火的人可多得是。
在火焰的包裹之中,八荒已经落在了醉人的眼前,攥着妖气,横七竖八出了一套招式。
醉人眯着眼睛看了看,抬起一只手,左挡右推,逐一轻松化解。
“小子,你是不是考过执金吾?”招架之际,醉人开口问道:“拳路有点李家的影子。”
“我给执金吾当过爹!”八荒骂道,同时双拳合拢,朝着醉人的面门全力一击。
醉人张开手掌,一把挡住了八荒的招式,然后摇摇头:“这笑话可不好笑。”
避水收了招式,同时八荒的手上蔓延了无数苔藓,顺着妖气交融,一并覆盖了醉人的手掌。醉人看了看自己发绿的手掌,然后略微活动了一下:“这有什么用?”
八荒笑了一下,收拳,然后重新朝着醉人出招——醉人照旧一挡——但是,两个人的拳头接触不到刹那便擦肩而过,八荒的拳头结结实实地落在了醉人的脸上。
万谷青的招式……苔藓湿滑,醉人现在已经不可能抓住任何东西了。
同时,醉人的脸上并没有任何青肿,反而开始化作灰烬。
“先除掉一个!”八荒喊道;避水点头,后撤半步,准备化作麒麟——
晚了半步;李不二已经亮出铃铛串子,轻轻摇曳,同时对着避水说道:“能听到吗?”
“能听到!”不知何时,窃风已经落在了李不二的身后,伸出双手握住了两枚铃铛——一时间,李不二有些犹豫地抬头看着刀俎,似乎在询问他的意思。
刀俎想了想,然后说道:“大姐,打下去的话,要出人命了。要不,你和牛魔王聊聊?毕竟人家招待了咱们一顿饭。”
一寸仙点头,说,好,我跟老牛聊聊。
然后她扶着刀俎的耳朵站在肩膀上,大声说道:“大家都停手!”
但是,以避水为首的十二方,压根没有收手的意思。
一寸仙有些不高兴了,然后伸出了自己的两只小手——
“捂上耳朵!”我大喊一声,顾不上其他人,自己先捂住了耳朵。
一寸仙两手一合,一个巴掌。
紧接着,天地间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宛如一万个巨雷同时在耳边响起。
避水、八荒都慢了半步,巨响过后,身子摇了摇,便一个接一个蹲坐在了地上。
好在窃风速度快,勉强躲过了这一招——
其实,一寸仙这招真的没有别的手段——单纯就是拍一个巴掌。但是,她的力气太大,巴掌声实在太响,连我吃了这一招都要晕上一个时辰。
“现在,你们知道厉害了吧……呃……”一旁传来了李不二得意的口吻;我转头望去,发现李不二也坐在地上,晕得有些想吐,看来他也一时大意,没有捂住耳朵。
大哥你都这个德行了,你得意个啥啊真是的。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劝架招式。
全场之中,可能只有刀俎一个人没有受到影响。
“好了,都不要动啦!”一寸仙有点站不稳,紧紧拽着刀俎的头发:“刀俎,扶我下来。”
刀俎点头,唐刀已然入鞘,然后他横托着手掌,让一寸仙站了上去。
“牛魔王!”一寸仙朝着我招手,示意我过去:“来,咱们聊聊。”
阳月二十三 晴
“不行就是不行!”我大声说道,气急败坏。
“凭什么啊!”一寸仙也不甘示弱:“你以为我愿意让李家养大圣啊!吃得多睡得多,基本不干活,还跟执金吾平起平坐!我这不是也委屈吗!”
已经吵了两个时辰了……
我脑海里依稀浮现了当年的记忆。
一寸仙有两个地方很厉害。
第一,打架厉害。
第二,吵架厉害。
我揉着自己的额头,耐着性子说道:“猴子算是我的一个朋友,你们要是去招惹他,无论如何我不能坐视不管。”
“怎么着你想找茬打架吗?”一寸仙噘着嘴,说着就要挽起袖子:“你来呀!”
“这么说吧!”我觉得有些哭笑不得:“要是李家给你们写封信,让老四去当个大圣,你答应吗!”
“老四话都说不利索,谁要他当大圣啊!”一寸仙仔细想了想,然后说道:“而且他长得也不行啊,你看你,两个犄角多吓人!他两支耳朵毛茸茸的,谁会怕他啊!?老四你过来,让老牛摸摸!你让他感受一下你是不是这块料。”
一旁的老四耷拉着面具上的耳朵,不肯过来。
“咱们之间不好翻脸,所以你别让我难做!”我赶紧找回了话题,不然一寸仙聊耳朵能聊两个时辰:“这是我跟执金吾之间的事情,你们别插手!对了,不是你自己说得吗?你们都不是执金吾了!凑什么热闹!”
“那我重新去考执金吾总可以了吧!”一寸仙大声说道。
“大姐说笑了……”刀俎急忙打断了一寸仙的话头:“说正事,正事要紧。”
“那好!”一寸仙还是气得不行:“对了,你说说,你要娶的是哪家的姑娘?”
“你问这个干什么!”我实在是跟不上一寸仙聊天的节奏。
“我要去找她!我要去告诉人家一个清白的姑娘,她要嫁的是个什么玩意!”一寸仙气得跺脚:“几十年前在李家,偷酒喝,偷肉吃,还逛青楼……”
“你你你你别血口喷人!”我一愣,慌忙摆手:“是是是是是是李不二说带我开心开心,我才去的!我压根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而且我到了门口就回来了!对不对,李不二!”
李不二刚才还在揉着自己的耳朵,听到我们提及此事,他即刻翻白眼装作晕了过去。
我手心里有汗。
“你还想不想娶老婆了吧!”一寸仙大声喊道:“现在死无对证!我不能害了人家姑娘!”
“你这样做和李靖老儿有什么区别?亏你们还是初代执金吾!”我也咬牙切齿:“而且什么李家,你就是自己嫁不出去,才来搅和我的好事!你怎么这么没有肚量!”
“谁嫁不出去了!”一寸仙一脸错愕,然后指着我的鼻子说道:“你怎么血口喷人!刀俎,替我揍他!”
“大姐说笑了……”刀俎扭着头,想尽量避开这场谈话:“咱们是不是先说正事。”
我和一寸仙四目相对,瞪视着对方。
“牛魔王你想打架是吗?”一寸仙终于开口,却是出言挑衅:“我让你哭着躲到你媳妇的娘家去,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我频频点头:“你这脾气你这手段,说出这话,我敢不信吗?说起来啊……某人脾气那么大,怪不得嫁不出去——”
“你!!!”一寸仙气得,眼睛泛起了泪花。
“牛魔王。”刀俎开了口:“你要是再拿我家大姐调侃,我就砍了你。”
我想说什么,但是还是闭紧了嘴;我怕我再一张嘴,刀俎就要割掉我的舌头。
然后我叹口气,说道:“我错了。”
一寸仙当即破涕为笑:“你想想,李家对你也很好啊……为了你,在世间还推行不准吃牛肉的律法,你看你多有面子……”
“吃不吃牛肉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忍不住吼了出来:“你别什么都往我身上扯行吗?”
“你这是什么态度!”一寸仙愣了愣,然后急了眼:“你想打架吗?!来来来,刀俎,喊醉人他们进来!”
刀俎有点疲倦了——这两个时辰里,聊正事不超过十句。
“大姐说笑了。”刀俎说道,微微抬了抬头:“打打杀杀的,和咱们无关,咱们已经隐退了。时辰不早了,说正事要紧。”
“对哦。”一寸仙点点头,然后苦口婆心地说道:“老牛啊,猴子放在世间迟早要出事,李家不可能坐视不管。要么今天我们客客气气地请他去,要么总有一天李家会派人带着三箍去,你看,你戴过那些箍,你说怎么才算好?来来来,你把平天叫出来,你俩聊聊:几十年前你戴了箍,结果呢?结果十二方他们……”
“大姐,”刀俎犹豫了一下,说道:“不要再说了。”
我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阳月二十四 阴
晚上,他们走了,我却睡不着。
平天缩在墙角,不大敢跟我说话。
“白天的事情,你听到了多少?”我开口问道。
平天摇摇头:“没敢听。一寸仙和刀俎都在,我不想见他们。”
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记忆越发模糊。
三十多年前的一夜。
平天大圣暴走,血洗自己的门徒手足十二方。
后执金吾派人收拾残局——初代大当家带着当时的四大高手,奔赴战场——他们付出了血的代价,镇压了几近疯癫的“平天大圣”。
作为执金吾乃至李家的最高战力一寸仙伤了原魄。
执金吾家的刀剑教头“我为刀俎”失去了左臂。
执金吾家的第一刺客“万面泥人”老四再也不能说话。
执金吾家的“撒米成兵”醉人经脉受损,再也尝不出酸甜苦辣。
这几个人,都是当时的功臣;没有他们的话,恐怕天下都要被血洗。
但是,他们依旧默默无名。
只有一个人……
李家的祭祀不二,在这一夜过后,独独被赐姓“李”。虽不知原委,但是一定是盖世之功,才会获此殊荣。
招魂铃我并不是不知晓其中奥秘:一番招躯,二番招魄,三番招万物……到底他干了什么,才能够让李家刮目相看,从四大高手之中脱颖而出呢……
“老牛。”平天搔了搔头,说道:“他们去找猴子了?”
我说,嗯。
“那,咱们怎么办?”平天问道。
“什么都不做。”我翻身,坐了起来:“和三葬的计划基本一样,只是去找猴子的人选有了出入……猴子入李家,这是计划好的第一步。”
陪着初代执金吾演戏,演了好几天,我生怕自己露出破绽。
不过,目前来看,他们并没有起疑心。
猴子入了李家,水陆大会之中,便有了一个足够强大的内应。
李靖不敢再来见我,这是意料之中的。但是,我全然没想到会把初代执金吾扯进来,不过……
我,猴子,三葬。
十二方,二十八宿。
加在一起,只要打李家一个措手不及,也有胜算。
想到这里,我长出一口气,躺在了床上。
只希望一寸仙他们帮着解决了猴子的事情后,就远走南疆,不要和水陆大会有所瓜葛吧。大家相识这么多年,又都惺惺相惜……
“那,要是一寸仙他们放心不下,在李家待到水陆大会呢?”平天知晓我的心思,小声问道。
“也简单。”我眨眨眼睛:“之前不是说过了吗?”
水陆大会。
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