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栖息》苏城哑人

75、Chapter 75.

　　黑发青年从通道尽头走来。
　　四面散发着微光的金属墙壁铸就了一条通往天堂的星辰之路，沉重的皮靴踏在地板上，磕碰出分毫不错的节奏与距离，就像台程序完美的机器人。

　　蒙特在门口迎接他。
　　“如果军训你接近我，是为了它，”一根碧色的吊坠从严丝扣合的手指间拼出些模糊的形状来，语调是没有任何起伏的淡漠，蒙特注视着青年，笑容冰冷，“那真是很抱歉，我已经看过了。还要多谢你那位笨手笨脚的属下。”
　　楚少铮墨黑如死寂的夜的眼微微一动。
　　他没有属下。但现在这并不需要解释。他最关心的，是蒙特究竟看到了多少。

　　“你想要什么？”楚少铮开门见山。
　　蒙特眼神一沉：“我想要你死！”
　　“我们的时间不多，”楚少铮镇定自若，他的眼瞳黑得过分，令人很难透过那双眼辨别他的情绪和想法，他说，“一位指挥官不适合和来历不明的人独处太久。”

　　积压在心头的怨愤与恨意被轻描淡写地堵住，然后汹涌澎湃的愧疚推平了防线，淹过大脑。
　　蒙特闭了闭眼。
　　他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像一把锤敲在冻得绷直僵硬的鼓面上，震碎着一片片冰冷的霜。他也是个冷血的人，只该看得见利益。

　　“你很聪明，”蒙特扯开自己的领口，他到底学不来安卡拉那一套，像是突然泄了仇恨的沙袋，他又恢复成一副轻慢的态度，“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拿着这些在检察署眼里很可笑的东西当作证据让你上军事法庭。但你得知道……”
　　他的声音一顿，碧绿得近乎妖异的眼睛看过来，“我可以救你的小可怜。”

　　破旧的飞船在舰队面前毫无抵抗力，它已经被从里到外搜肠刮肚了一番，昏睡的弥卡尔在楚少铮身后的阴影里，也被邀请旁听这场交易。
　　冰冷得没有任何人味的黑发青年终于有了一个表情，他挑了挑他的眉毛，像是抖落了一层终年的积雪，他张了张嘴，又闭上，好似按捺下了第一位的情绪。但他沉默了会，还是张开了嘴，“条件。”

　　“虽然这不是一个谈判的好地方，”蒙特眯起眼，语气带笑，“但我却是一个谈判的好对象。我不会为难你，奥尔克斯。我只要你做三件事。”
　　他优雅地竖起三根手指。
　　如果单纯地相信这种鬼话，楚少铮可能已经死了千八百次。
　　“可以，”他答应了，“保证呢？你怎么保证一定治好索达斯？”

　　蒙特歪了歪头，从兜里掏出个腕上光脑扔给他。楚少铮打开光脑，只有一个联络人，奥尔克斯。当然，不是修·奥尔克斯。
　　楚少铮发出一条全息影像讯息，然后将光脑扔了回去。
　　“元帅很担心你，”蒙特耸了耸肩，勾起唇角，“但也只是担心而已。”

　　“说吧，三件事。”楚少铮像是放松下来了，他眼角的余光轻轻扫过身后昏沉熟睡着坐在滑行椅上的弥卡尔，只能看到一个流动着金色光晕的头顶和半张精致的侧脸。
　　他像是为自己的软肋装备好了盔甲，已经无惧无畏。
　　蒙特向前迈出一步，沉重的军靴踩在光滑的金属地板上，通道里的光慢慢黯淡，像逐渐枯萎下去的花。

　　“第一件，去迦叶星矿兵队，永远不要再靠近帝都。”蒙特的眉毛压得极低，是个十分危险的弧度，他弯着眼睛笑了，“这算不上我的条件，是元帅让我找到你后对你说的话，当然，这不是我目前的任务。你是意外的收获。说起来还要谢谢你，修少爷，我已经代替安卡拉成为了元帅最亲近的部下。”
　　楚少铮就像在看一场知晓结尾的无聊电影，冷漠的神情显出一种百无聊赖，“我答应。”
　　去边星做个矿工，还是在帝都做个少爷，这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找到了路，总会抵达。

　　蒙特的眼神在楚少铮的眉峰细细刮过，没有发现一丝的伪造。
　　但他确实在伪造着命令。

　　“第二件事，”他继续往前走着，来到楚少铮三步远的地方，反手抽出一把激光刀，扔到地板上，脚尖一踢，激光刀打着滑出溜到楚少铮面前，蒙特温柔一笑，“一边脸一道，我想你跟我一样，永远看见伤疤。”
　　看见永远也弥合不了的，时时刻刻都淌血的疤。从心里，开到脸上，捣碎整个活生生的人。
　　一把气压在咽喉，蒙特撬开自己紧抿的唇，挤出一丝灵魂。

　　当事人并没有他这种压力。
　　楚少铮捡起激光刀，从上到下，干脆利落地给了自己匀称的两刀。
　　极致的疼痛，反而充满毫无所觉般的坦然。

　　其实这都算不上痛苦。
　　这对他来说，只像是一根羽毛刮过脸侧，无足轻重。
　　他的身体都曾化为灰烬，又在灰烬里堆叠起回光返照的重生。他将自己的骨头拆下，换上累累的陈腐的白骨，他像个死人一样生存，又像个活人一样走向死亡。日日夜夜的折磨反复被撕烂，他的挣扎深陷泥沼，他的希望如星陨落。
　　他已经习惯了这种习惯。

　　高温融化血肉，滚烫的刀尖从骨骼上切过，劈开一条粗壮的裂缝。像是炸开了道深邃的峡谷，鲜血如岩浆般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湿漉漉的，像眼泪一样，铺满了整张脸。
　　烧得焦黑的皮屑脱落下来，燃着一星半点的血色。
　　楚少铮站在原地，漆黑的眼，和鲜血淋漓的脸。
　　他就像个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魔。

　　半侧着朝向弥卡尔的脚尖正了回来，楚少铮瞥见金属墙壁倒映着的自己的影子，他的神思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想，弥卡尔要心疼了。

　　“第三件。”他掏出张纸来，慢条斯理地擦着淌进脖子里的血。
　　他的声音喑哑。他终究还是个人，会被疼痛袭击得展露出猝不及防的虚弱。
　　这虚弱，让蒙特抬起的手指自然地滑落。他点了点脚尖，手掌握着皮带，清晰地吐着字：“下个跪，你就可以走了。”

　　观赏了楚少铮对自己的狠辣无情，不出意料地，蒙特看见楚少铮毫无负担与犹豫地屈膝跪了下来。
　　下跪对他来说，仿佛跟散步一样，只是个漫不经心的小动作。
　　蒙特失去了羞辱敌人的兴趣，他摆了摆手，转身往回走，“我会派人送你去迦叶星。希望你记得你的承诺。”

　　楚少铮站起来。
　　一个机器人推着滑行椅从他身旁走过，他微微侧目，正对上弥卡尔宁静安谧的睡颜。他抬起手，想摸摸弥卡尔的脸。
　　指尖在一厘米的地方顿住。
　　他看到了手指上的血，慢慢缩回了手。

　　滑行椅跟着蒙特的背影，消失在渐渐闭合的金属门后。

　　“目标已经起航，星轨Z3998156号，持续监测中。”冰冷的机械音灌耳。
　　按了按耳机，蒙特注视着光幕里慢慢消失在宇宙黑幕中的飞船，脸上所有的表情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一张空白的瘆人的画。这张画渐染般涂抹上一层浓重的情绪，像是麦加尔破烂的大气层，充满千疮百孔的无可救药。

　　他来到滑行椅前，伸手按了一下墙壁。
　　冰冷平整的墙壁如同被触发的光幕，立体地凸显出一个正方形的盒子。蒙特将盒子里的针剂拿出来，撩开青年金色的发丝，注射进他的后颈。

　　透明的液体被缓缓推入。
　　尖细的针管拔出来的瞬间，因为动作的粗暴，带出一滴凝结的细小的血珠。

　　像是突然刺痛了蒙特敏感的那根神经，他猛地伸出手，掐住了青年脆弱的脖颈。
　　他的力道大得让青年的滑行椅向后倒去，砰地一声靠在墙上。精致而苍白的脸被迫仰起来，慢慢涨红，金发流散，带着丝丝的凉意扫过蒙特青筋凸起的手背。他的骨节泛着白，只要再用点力就能结束这个沉睡中的生命。
　　“你看，人命多么脆弱，蒙特。”似乎有人在耳边说，“所以不要怜悯。不要再让我看见你的愚蠢。”
　　蒙特脸上的情绪越来越浓，森白的骨节几乎要戳透皮肉支棱出来。

　　一阵通讯提示音响起。
　　“奥尔克斯元帅请求与您通讯。”
　　像被灼热的火舌舔过一样，蒙特猛地松开手，手指不自然地扭曲着，痉挛地抽搐。

　　他的眉毛轻轻挑了挑，滑开一丝熟悉的弧度。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他整张脸都重新活了过来，他碧绿的眼睛扫了一眼失去支撑垂下头的青年，然后将抽搐的手掌背到身后，接通了全息通讯。
　　“元帅。”蒙特行了礼。

　　奥尔克斯元帅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虚虚靠着背后的椅背，整个人的线条是一如既往的紧绷，就像随时都要整装待发冲上战场一样。他的神情冷漠，岁月在他的眼角眉梢镌刻了细致的纹路，帝国的雄狮不可抗拒地老了下来。
　　“蒙特，”奥尔克斯的声音低哑，“你见过修了。”是肯定的语气。
　　蒙特微微笑着：“是的，元帅。修少爷刚刚离开。”

　　奥尔克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自愿前往迦叶星，已经有了作为军人的觉悟。索达斯在你身后吗？将他带回来，我安排了米迦勒医院的会诊。”
　　“是，元帅。”蒙特背在身后抽搐的手掌猛地攥成一个拳头，指尖尖锐地刺进了掌心。
　　他根本没有通知奥尔克斯，腕上光脑的通讯也早就被掐断。然而楚少铮还是摆了他一道。他或许在飞船上，就已经通知了奥尔克斯。就像他不信任他一样，他也不信任他。形同虚设的交易，却诡异地达到了各自的目的。
　　“任务搁置，尽快返航。”
　　奥尔克斯关闭了通讯。

　　蒙特坐回自己的皮椅里，从脖子上拽下碧色的吊坠，轻轻摩挲了一下。一片光幕从吊坠里弹出，映照在眼前，成为全息的影像，栩栩如生，鲜活如在眼前。

　　然而，上面只有半边残破的画面。
　　还是少年的楚少铮逼近在安卡拉面前，杀机凛冽。

　　“他叫修·奥尔克斯，”那个人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是我们的第一个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