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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   杜玉蝶这个名字,高湛青最初是从冯三金那儿听说的。几个要好的朋友聚会,大家说怎么最近少见三金的面,有什么好忙的。老柴一脸促侠,你们不知道,三金的魂给人勾走了。摇头晃脑地吟唱,弹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轻轻地飞动,把我们冯先生,搧过桥东。
      
      笑闹了一场,扯住冯三金要他把人带来给大伙儿瞧瞧。冯三金拗不过,叫了条子,结果人唱堂会去了,便说,后日替湛青洗尘,不如就去环采阁打个茶围吧。
      
      那天高湛青刚从苏州替父亲谈生意回来,就被老柴、冯三金他们扯到八大胡同。
      
      八大胡同头一条是胭脂巷,出去是百顺胡同,从西向东依次为潇湘馆、美锦院、凤鸣院、鑫雅阁、莳花馆、兰香班、松竹馆、群芳院等,数不胜数。北面韩家潭一带的班子全是南方的,即所谓的清吟小班。冯三金眷顾的那家环采阁虽说不是顶拨尖,在二等班子里也算好的了。
      
      门口挂着电灯,耀眼生光,迎门墙上悬着写有姑娘名字的花牌。那鸨儿一见冯三金便笑脸招呼,先将他们让进一间空屋,笑说玉蝶睡中觉还没起来,我这就叫她去。
      
      老柴等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本房有客。冯三金倒不生气,另叫了一个碧瑶,也是这里的红牌姑娘,一进门众人便觉眼前一亮,整个人光彩流动,眼睛就像会说话一般,应酬得面面俱到。少时,老柴和郑少堂叫的局也来了,后面跟着本家娘姨,一室生春。几人问高湛清可有相熟的人,高湛清无可无不可的,随口说,我就等这位玉蝶姑娘吧。
      
      忽听外间喧嚷,门帘挑处,影绰绰地望见一个女人手里拿着根门杠,半倚着戟指轻吼,接着一个人从另间屋里钻出来,灰溜溜地走了,她用苏白骂人,又急又快,高湛清他们也并不大听得懂,只最一句听得清爽:“耐个拆白党,下次再见,打断耐个狗腿。”
      
      她穿着秋香色洋纱的散脚裤,赤着白雪的足踝,细白夏布的对襟短袖褂子,发丝缭乱,一绺松松垂在耳际,流水般披泻下来。便如宋祁笔下那枝开得正热闹的杏花,高湛清暗思,怎会有这样又泼辣又惺忪的女子?却听冯三元扯嗓子喊道:“玉蝶,你让我们等到什么时候?”
      
      “快格哉。”玉蝶应了一声,转进里厢,想是换衣服去了。
      
      郑少堂好奇:“她骂的是什么人?”
      
      碧瑶皱了皱眉,“这件事说起来窝囊得很,冯三爷知道,我们这儿有位芳姐,年纪不小了,那天来了个客人,连着叫了她几天的局,钱撒漫的使,嘿,好一位阔客,芳姐自然一心嫁他,嫁过去才知道原来是个拆白党,说做生意骗光了她的私房钱,便无影无踪了。过了三个月,竟又跑来聒噪,玉蝶看着不忿,刚才几位也瞧见了,倒有个孙二娘的谱儿。”
      
      老柴拍手笑道:“自古侠女出风尘,前日有小凤仙,今日有杜玉蝶,可称双秀。”
      
      “介末我可当勿起!” 人随声至,她跟冯三元说了几句,徐徐转过脸来,眉是楷书一字,浓而黑,深深长长的眼睛,嘴角抿着笑意,高湛青不知怎地,觉得那笑中似有一种水流花谢的杳然,仿佛天上人间的繁华,都已看尽了,但那神情分明又是热络的,娇憨得青春鲜烈。
      
      让大家点曲子,老柴说你随便唱吧,必是好的。碧瑶抱着琵琶,叮呆咚咚地拨起来,玉蝶便唱道:“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柔糯的声音衬着这般刚烈激越的词,湛青听着,心里便觉咯了一下,若有若无,想起什么,又不能确切地抓住。曲终冯三元笑说,怎么几日不见,倒燕赵悲歌起来。玉蝶也笑,刚才有人夸我是侠女,总不能虚担了这名声吧,这回说的却是官话,只是尚拖着软软的鼻音。
      
      开了席,玉蝶就坐在高湛青的身旁,酒意上涌,其他几位未免就有些放浪形骸的样子,只有高湛青仍然是正襟危坐,话也不多说,临走的时候问玉蝶,以前是不是天桥唱过书?玉蝶轻轻一抬眉头,是啊,不过都有五六年的光景了,倒像上辈子的事儿。五六年前,那时还是大清国的天下,可不就是隔生隔世了么?高湛青略带感叹地说,我整本的《七侠五义》都是那儿听的。
      
      玉蝶笑着睃了他一眼,是吗?以后只要高先生肯赏光,我也可以全本的唱给你听。这话原是平常,高湛青却涨红了脸,转身快步走了,玉蝶也没往心里去。
      
      再见已经是几天后了,高湛青路过,脚下一踌蹰,就拐进巷口。玉蝶的房间摆设也没什么出奇,雅致的是墙上的一副对子:蝴蝶儿,晚春时,又是一般闲暇;梧桐树,三更雨,不知多少秋声。典出温庭筠的《更漏子》。文字俱佳,只是略带萧瑟。
      
      高湛青正站着赏鉴,玉蝶回来了,见了他就说,是你呀。是那种认识许久,省却客套的语气,然而听在耳里,却并不觉得被怠慢了。就像云是白的,树是绿的,本来便是如此,再自然不过。
      
      自那以后,高湛青就真成了常客,玉蝶唱的都是整本的弹词,一回一回地听下来,几个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高湛青从不知道,自己是这样健谈的人,被扼的理想,心里的郁积,甚至一些小时候的蠢事都讲给她听,她听得笑起来,叮叮脆脆的笑落得满地都是。
      
      这天,玉蝶唱完《珍珠塔》最后一回,将琵琶一撂,淡淡地说,以后你别来了。高湛青一怔,为什么?玉蝶挑了挑浓眉,横了他一眼,我会唱的就这几本,都唱完了,你还来做什么?
      
      这么久以来,高湛青只是听曲饮茶,并没有逾份的举动,弹唱之间,水汪汪的眼波电般瞥将过来,不免惊心动魄,但因为不知玉蝶的心意如何,总不肯造次。现在听她这么说,便笑,那就一本本重头再唱,反正我一辈子也听不腻。
      
      这样的话,玉蝶一日不知听多少,她怎想到高湛青是许下承诺,真想一辈子跟她厮守。
      
      高湛青没有刻意瞒谁,老柴他们很快就风闻了,一次聚会,冯三金借着酒意,当着玉蝶的面说,你小子是不是剪我的靴边?别不好意思承认,不就是一个女人吗?要真有这回事,还得谢谢我的大媒呢!饧着眼望望湛青又望望玉蝶。
      
      高湛青挟菜的筷子顿了一顿,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竟有拂袖而起的冲动。这边,玉蝶已笑吟吟地开口,剪耐个靴页,耐格靴页怕多的数也数不灵清哩。冯三金的话原是三分认真七分说笑,大家哈哈一乐,也就揭过去了。
      
      高湛青的神色却一直冷冷的,人散后,拉着玉蝶的手说,你给我点时间,总有一天离开这儿。
      
      其实玉蝶若想离开随时都可以,关键是离开以后去哪里,进高家,她想都没想过,高湛青早就订过亲不说,前些时日,还因为逛胡同的事,被父亲禁了足,那个门槛不是她这种人迈得的。
      
      所以,最初也不过是平常相待,或嗔或笑,少不了几分矫情,渐渐地看出高湛青一片不容置疑的心意,且惊且喜,原来弹词里唱的并不是虚话,原来世在上竟真有这样至情至性的人。整个人浸在欢悦里,一颗心卜通卜通的跳,于是推了堂会,坐在灯下一针一线地打围巾,不知不觉间已将满腔的情意密密织了进去。
      
      偶而侧头问,你喜欢我什么呢?高湛青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抬头一本正经地说,喜欢你够泼辣。玉蝶就骂,杀耐个千刀!高湛青大笑,还不承认泼辣。
      
      相聚般般好,只恐不能长久,高湛青眼见得退亲无望,找朋友弄了两张去上海的船票,约了玉蝶到码头,冬季的早晨,天还没有透亮,显得雾气蒙蒙的,太阳是清冷的一晕,湛青搓着手在码头踱来踱去,远远望见纤纤一影,两个人相互奔近,高湛青一把抱住玉蝶,声音带着轻颤,我真怕你不来了。
      
      玉蝶也疑惑,怎么想也没想就答应他了,怎么就不顾一切跟着他跑呢?望着他冻着红红的脸颊,将两手贴上去,然后给他掖了掖围巾,笑说,急什么,船不也没到吗?高湛青揽紧了玉蝶,极是兴奋,咱们快要自由了。他上海那边的工作已经联系妥当,在一家报馆当编辑,虽说异地他乡,事事从头开始,但总比现在这种寄食生涯好多了。
      
      玉蝶心里倒有几分忐忑,一切来得太快,有些措手不及,只怕百千心愿,最终不过是水月镜花,自己骗了自己一回。
      
      这厢看见船身,那厢高家截堵他们的人也到了,高湛青不知在哪一个环节走露了风声,触目就是父亲一张狂怒的脸。高世贤气得浑身发抖,大步上前,刷刷地就是两记左右开弓的耳光,高湛青只觉脑袋翁翁地响,
      身体和灵魂分了家,身体被几个人扯住,硬生生拉走,塞进车子,灵魂飘在半空中,仍对着玉蝶那凄然欲绝的眼波。
      
      家里等待的是一场毁天灭地的大吵,高世贤死命拍着檀木桌,声声孽障,句句畜牲地骂着,和妓女私奔,这种事情你怎么做得出来,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骂完之后,归结教训,总怪从前太过心慈手软,于是将一方面将高湛青锁在书房里,不许出门,另一方面加紧筹备和顾家的婚事。
      
      这中间,不忘吩咐高湛玄袖了五百银元去环采阁,了断玉蝶的事。高世贤想的是,既不能关他一辈子,成亲后少不得还要去的,那时让他亲眼见见这欢场女子的真面目,自然冷了这份心肠。
      
      高湛玄未开口,玉蝶就知道他的用意,正有满腹的闷气要发作,索性不让他开口,指着银元说,怎么,这就要下聘,不嫌少了点吗?高湛玄笑说,姑娘是见过世面的人,这点儿菲薄之意原也入不了法眼,您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在下也好回去跟家严商量。
      
      玉蝶冷笑一声,我的要求,那你听仔细了,摘下琵琶,竟弹唱起来:“我要流云剪窗纱,我要明月点红蜡,我要那吴刚斧砍一枝桂,我要那织女织就一片霞。我要那伯牙摔破七弦琴,我要那石崇砸碎珊瑚架。张果老,做司仪,韩湘子,吹锁呐,我要风风光光把湛青嫁!唱完了,一双眼灼灼地望着高湛玄,怎么样,你们高家给得起吗?
      
      高湛玄半晌才缓过神来,叹口气说,他老人家的脾气我最清楚,你这么做,于人于己没半点好处。玉蝶鼻子有点发酸,她岂不明白,就算自己再死心塌地,和高湛青也未必会有什么结果,只是不肯屈了这颗心。高湛玄还待再劝,玉蝶就说,您请回吧,别招我把不好听的说出来。
      
      高湛玄无奈,回去一五一十地禀告父亲,高世贤正为湛青绝食的事烦心,听到这件事这又没办妥,忍不住愤愤地骂,两个都是疯子!高太太心疼儿子,想了个折中的办法,答应高湛青,待他成亲后让他去法国留学云云。父子两个也都趁势收蓬。高湛青更暗里存了个带玉蝶同走的念头。
      
      喜事办得极尽铺张,在高湛青看来,却处处透着滑稽,当喜娘将红丝绦交到他手里时,他蓦地想到这是将另一个少女的终身交给他,一时间竟觉得负荷不起。
      
      芷云的恝然是他意料之外的,原想这样的刻意冷待,纵不发作,至少也是怨怼的,但芷云总是风清云淡的样子,你不说,我不问。湛青心里滚着油,是烧得沸腾腾的一锅水,芷云也是水,平静沉寂的潭水,投下巨石,若许才会有那么一圈两圈的涟漪泛开。
      
      高湛青再去环采阁,在空屋里足等了玉蝶两个时辰,等到茶水凉了,也不见人影,走到廊屋下,听得嘻嘻哈哈说地笑声,清脆熟悉,当下顾不得什么,一把推开门,冯三金和玉蝶齐齐抬起头来,冯三金对着高湛青的一脸铁青,神色还算从容,笑笑说,玉蝶,我改日再来看你,走到门口,拍了拍湛青的肩膀,便先走了。
      
      玉蝶也不看湛青一眼,自顾自地剥橘子皮,湛青闷声说,你什么意思?玉蝶轻轻一笑,高少爷您别跟我说这么深的话,打小没读过书,听不懂。倒是您,这才新婚几天,就把太太一个人丢下,跑到这我这贱地来,也不怕脏了您的鞋子。
      
      高湛青不说话,只深深望着她,阳光下,玉蝶戴着一对桃红色的耳坠子,一闪一亮地映着眼睑的湿光,他的心被温柔地牵动,走近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玉蝶猛地低下头,狠狠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然后放声大哭了起来。
      
      高湛青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留学上,但很快得知因为战事的原因,去法国的航线不通了,一时间简直欲哭无泪,把消息告诉玉蝶,玉蝶打了个哈哈,也许我们就是这样的缘份,想多求一分都不成。什么时候厌了,你回去做你的好丈夫,传宗接代,我也寻一户人家,去做少奶奶,未必不如你们高家。话说的豪气洒脱,最后一句却泄了底,露出了几分负气的凄然。
      
      高世贤一心想让儿子继承生意,同意留法已是妥协,现在不能成行,正中下怀。人年纪大了,什么毛病都找上来,精力越发不济,便整日敦促着高湛青去工厂,谁知高湛青竟是死不悔改,陷在胭脂井拔不出身,气得肝病复发。高太太见媳妇栓不住儿子的心,也自着急,于是就有了醒花抱枕那一幕。
      
      高湛青对着烛火,从与玉蝶的相遇说起,芷云听着听着,就恍惚起来,多情书生爱上青楼女子,为门第所阻,拆是拆开了,只是相思渺渺无畔,总在眉间心上来回的绕,分明是写在洒金笺上的一首古词。只是他们痴男怨女,情债难偿,可自己夹在其中,又算什么呢?
      
      芷云只有不想自己,心里才能好过些,潜意识里甚至把高湛青当成化身,自己曾经不敢说不敢做的,他敢说敢做,那种感情是芷云的理想,自己一生错过,能亲眼看到也是好的。
      
      至于将来,实在无法想的更多,夜阑,翻出那幅《寒雁图》挂起来,又想起那低徊婉约的箫声,天涯海角,也有那样一个明月清辉的人,一些挥不去的往事,绕在她的眉间心上。
      
      那夜,是高湛青伏桌而卧,芷云也翻来复去睡不安稳,天还没怎么亮,两人就都醒了,相视一笑,分享了秘密,人也仿佛亲近了一层。高湛青独自去后园转了一圈,容时间给芷云洗漱更衣,如此这般,醒花进来的时候,连房间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看不出什么端倪。
      
      接下来的日子了,芷云反做了高湛青的掩护,高世贤只求他们夫妻和顺,高湛青是否绝迹环采阁倒不重要了。何况近来见他对工厂里事情逐渐上心,不免老怀大慰。
      
      高湛青也不再与衰迈的父亲正面冲突,每日先回房间和芷云说一会子话,夜里搬回书房,到了清晨重新挪一次,麻烦是麻烦,久了便成了习惯。醒花是个聪明识趣的丫头,一意帮着遮掩,总算太平了一段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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