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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林眠遇见芷云,是在顾家院子里那丛丁香树下。仲夏的天气,花香四溢,阳光从绿叶的空隙间投射稀疏的光斑,在地面上微微晃动。女孩紫裙白衫,抬起头,清爽洁净的面庞,嵌着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睛,睫毛垂下,再睁开时却多了一层朦胧的薄雾,林眠感觉到润湿的空气中也仿佛飘浮着丁香馥郁的芬芳。
      
      他知道芷云是顾家的小姐,芷云也知道眼前人就是三弟劲松常挂在嘴边的的林先生,也仅止于知道而已,所以没说什么,芷云就默默走开了。
      
      那天芷云的心情不大好,高家来了几个人,正在前厅和父亲说话,她躲了出来,将吹落的丁香花一瓣瓣拾起,双手用力搓着,胸口有些发酸。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林眠,芷云近些日子常听人提起这个名字,父亲夸他稳重有学问,劲松赞他洒脱风趣,甚至莲云也会兴奋地描述:“姐,你听过没有,林先生的箫吹得好极了!”芷云露出淡淡的笑容,不大相信世上会有这样完美的人。
      
      匆匆一瞥,不过一个衣着朴素的年轻人。多少年以后,芷云努力回忆最初见面的情景,只有这么一个浅淡的影子,浅淡得让芷云怀疑。
      
      顾先生去过上海后,开通了许多,决定让芷云、莲云也跟着和劲松一道读书,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分明过时了,犹其是芷云,将来很可能到高家掌管一大份家业,无论地理算学,还是多懂一些的好。芷云没有像妹妹一样欢呼雀跃,但心中不是不高兴的。
      
      一卷在手,浑忘身外,那时的芷云只觉有闲愁万斛,不知何处安放。
      
      婚期早在年初就已经议定了,关于高湛青和那个女子的流言,随之传遍了顾家的上上下下,只瞒着芷云一个,人人见了她都一脸暧昧地住口,零零碎碎也听到了不少在耳里,当在回廊里看见莲云义愤填膺时,除了一点点涩然,竟无别的感觉了。
      
      “姐姐怎么能嫁给这种人,咱们去找爹,让他跟高家退婚。你不敢我自己跟他说去。”
      
      有用么?她走出来,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淡淡一笑,“那些话多半是扑风捉影,你也就真信了?一会儿不是要去看戏吗?你还不去换衣服?”
      
      莲云被她气跑,劲松怜悯地瞅了她一眼,也跟着去了。
      
      从小到大,芷云已经习惯把话都藏在心里,不敢说、不能说、不必说,顾忌的事太多,左思右想,只能三缄其口。继母曾有意无意的敲点,高家名符其实是门高亲,嫁过去就当少奶奶,锦衣玉食,做人可不能生在福中不知福!父亲曾郑重其事的告诫,顾家是诗礼传家、书香门第,嫁过去要守本份、识大体,别让人家说没娘的孩子少教养!
      
      芷云木木地转过身子,拖动脚步,书房的窗子大开着,无意识地张望,就这样和林眠打了个照面,全没提防,那寒泉般的目光直射心底,慌张地低下头,几乎是一路跑回自己的房间,紧紧地关上门,身子紧紧地贴在墙壁上,手足发颤。
      
      原来还是在乎的,心底的难堪一被窥破,便分外汹涌。少时,有箫声呜呜咽咽地响起来,似低诉,似安慰,一种沉婉处,万物皆静下来,她的意识仿佛也随箫声起伏,那些隐匿的忧伤、焦虑、恐惧、不安顺着箫管渐渐流泻无踪。
      
      耳畔箫音,眼前画卷,寒雁,菊花,原是廖廖几笔,苍凉的气韵却透纸而来,旁写着晏几道的一首词:“天边金掌露凝霜,云随雁字长,绿酒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那次劲松缠着林眠讨画,她也随着挑了这一幅,只为那句“欲将沉醉换悲凉”,可以想见书生儒雅中掩不住的傲岸疏狂。芷云一遍遍问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为他的渊博睿智倾倒,为他的妙语如珠惊叹,不自禁地低喟浅笑,对上他的目光,一惊,然后轻轻转开。
      
      细想起来,他们连谈话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的。芷云一直以为先离开的会是自己,不料春分刚过,林眠便即求去,顾先生挽留不住,只得放行。算起来这一生中,只有短短数月相聚的缘份,从此后,天长水阔,永无见期。
      
      出嫁前,她将那幅画严严密密,压在嫁妆的最低层。那种微妙的感觉也许算不上什么情愫,他只是她少女时代梦幻的剪影,她将剪影叠了又叠,深深牢牢,藏在心底最深处。
      
      当劲松抱她上轿的时候,芷云整个人还是惘惘然的,周围的噪杂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在这边鼓荡着瓮瓮的回声。
      
      花轿抬到男家,拜过天地,送入洞房,芷云木偶般被人牵做着每一个动作,直到人都散去了,才吁了一口气,摘下红盖巾,见两个年轻的婢女正在桌上摆放果品杯盏。
      
      其中一个对她笑说:“少奶奶,您有什么事就吩咐我们,我叫醒花,她叫春水。”
      
      细挑身材,容长脸蛋,一身新崭崭的翠绿袄裤,眉含笑,眼生娇,端地可人。芷云暗忖,自家丫头中可没有这般出色的。名字也取得好,醒花醒花,只恐夜深花睡去啊。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只点点头,待人去了,才想到只怕显得太过倨傲,便想叫回她随便问几句,刚走到门边,却听见春水低语:“刚才小凤还说,少爷一个劲儿的喝酒,拦都拦不住,八成心里还是放不下那位姑娘。其实,我看少奶奶也挺不错的。”
      
      醒花嘴一撇,“小妮子,你懂什么?”
      
      春水取笑,“我不懂,醒花姐一定懂了。”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醒花便跳起来去撕春水的嘴,两人笑闹间,便行得远了。
      
      龙凤花烛高高燃着,蜡泪一滴滴地落在烛台上,床上也是大红,鸳鸯戏水,团团锦绣,那一片红光在眼前越张越大,芷云蓦地别过头,仿佛刺痛眼睛似的。
      
      坐到镜子边,平素的麻花辫子已挽成发髻,坠满头饰,光灿而沉重,她一件件地除下来,接着把头放发散开,
      重新结成辫子,然而一身嫁衣,纵垂着两只乌辫,到底也不是当初那个捧卷莳花的女孩儿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杂沓,醒花和另一个婢女扶着高湛青进了房,芷云之所以认得他,还是因为那一身大红的喜服,尚未看清相貌,人已一头栽到床上去了。
      
      便听醒花吩咐:“小凤,去拿毛巾来。”
      
      芷云无措地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两个丫头服侍着烂醉如泥的高湛青,吐了几次,终于安稳下来,醒花和小凤对视一眼,脆生生地向芷云道喜,相偕离开。
      
      芷云向床上酣睡的那个人瞅了一眼,知道今夜总算捱过了,但是明天呢,还有明天的明天,浑身疲怠无力,伏在桌上不觉便睡着了,朦胧中见到林眠在迷雾中吹箫,她寻着箫声一路奔过去,那声音却细若游丝,似有还无,终于戛然而止,而她却置身于一只小船里,大海茫茫无际,正自惶急,回头却见林眠坐在船尾摇桨,对她微微一笑,“芷云,你在找我吗?”
      
      芷云又惊又喜,刚要说话,便醒过来了,天已大亮,不由得吓了一跳,床上被褥叠得整齐,早就没有高湛青的影子,芷云匆匆洗漱,换了衣衫,正梳头时,醒花推门地来,笑道:“少奶奶,你起来了。”自然而然地接过梳子,替她梳起来。
      
      芷云忙道:“我自己来就好。”
      
      “那哪儿成呢?这是奴婢份内的事,小凤和春水原来就是侍候少爷的,少爷成了亲,太太怕人不够使,就又把我拨了过来,少奶奶您千万别客气。”
      
      芷云只好说:“醒花,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你多提点些。”
      
      “少奶奶,你放心吧。老爷太太都是顶慈祥的人,少爷虽然有些脾气,成亲以后自然一点点就好了,何况少奶奶又这么贤惠。”
      
      啪地弹开奁盒,里头珠花、骨簪、水粉、胭脂一应俱全。醒花一手挽好发丝,一手拈了根碧玉簪子簪起,笑吟吟地夸赞:“少奶奶,你的头发真好,又黑又亮。”
      
      芷云对这个口齿灵利的丫头,越发觉得自己嘴笨,淡淡笑道:“是么?”
      
      忽听得门外有女人焦躁的声音:“少爷,这是规据,太太要看的。”
      
      高湛清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你在外面等着,我拿给你。”说着推门进来,芷云故意不看他,镜子中那人影却渐渐靠近,且开口:“醒花,你先出去。”
      
      芷云只当他有话说,谁知他只是从妆台上捡了一根簪子,便又走开,芷云忍不住好奇,见他走到床榻边,猛地扎破自己手指,将血滴在一方白帕上,白帕霎时便被染得殷红,这时如何不明白他做什么,脸倏地胀红,又羞又愤,却见高湛青蹬蹬几步跑到门前,扬手把帕子摔到那女人怀里。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高湛青还是不说一句话,芷云自然也不开口,静默了好一会儿,醒花进来说,该去请安了。芷云跟在高湛青身后,来到前院。
      
      高家是典型的旧式宅院,房子一共五进,新房是第二进,侧门通到另外的院落,十几间平房是下佣人的下处。后面是一个大花园,隐隐飘来桂花的香气。
      
      大厅正中高悬着匾额,高家全家人也陆续到齐,芷云依照嘱咐,一一奉茶,先敬公婆,公公高世贤端正肃然,对芷云却言词颇温。
      
      高家祖藉宜兴,在当地算是望族,田产山畴无数,早在咸丰同治年间,也有点过翰林的,也有外放知府的,后来祖父因为抗击太平军不力,被撤了差事,到了父亲这一代,索性弃文经商,居然另有一番局面。高世贤是守业的人材,行内有口皆碑。唯一的恨事是儿子不争气,事事跟自己扭着。
      
      转头望向高湛青,口气不免严厉起来,忍不住又是一番谆谆训导,婆婆张氏一直微笑,这时插口道:“成了亲,就是大人了,以后别让你爹再操心。”
      
      高家人口并不繁杂,芷云接下来敬的是高湛玄夫妻,高湛青之上本来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出生便夭折,一个活到三岁,故而过继族里的孤儿湛玄,几年之后,又生了高湛青,另外还有长女湛秀,嫁给银行家之子贺维之。说起来高湛青是二少爷,其实是一脉单传的独子。
      
      这些事后来芷云才知道,当时陡然置身于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除了紧张还是紧张,出门时几乎被石阶绊倒,高湛青叫了一声小心,这是他对芷云说的第一句话。
      
      也就在这瞬间,芷云看得清楚,高湛青的年纪也只二十出头,直挺挺的鼻,清朗朗的目,眉头紧皱,透着几分不驯,神情间却微有倦意。夜晚回房,便自抱衾枕独居书斋。芷云乐得安闲,一觉天明,已到第三天回门的日子了。
      
      回到顾家,自有一番热闹。顾先生见高湛青虽值新婚,待芷云却无半点亲热举止,还道他为人稳重。莲云却不时偷眼打量,与劲松窃窃私议,席间更直言相问:“姐姐,姐夫他待你好不好?”
      
      芷云一怔,瞥了高湛青一眼,说好显然虚伪,说不好更加不妥,一时不知怎么反应才是,心中忽想:“不知林先生现在在做什么?”众人只当她腼腆害羞,顾太太笑斥:“女孩子家家,口没遮拦。”
      
      芷云离席后,在园中随意走动,不知不觉便来到丁香树下,此际正是兰佩紫、菊簪黄的季节,瓣瓣丁香早已零落无痕了,若果真随土化了倒好,强似逐水飘流,终嫌轻薄。
      
      芷云拾起断枝,下意识地在地上划着,一横一竖,透着无限凄惶。想起从前读《红楼梦》中龄官画蔷那一节,直到此刻才明白,那是怎一个痴字,刻骨镂心。
      
      宝玉说:从今后各人只得各人的眼泪吧。芷云掬起自己的一腔热泪,暗洒闲抛,却不知为谁才是?
      
      远天云层渐低渐厚,忽而一阵风起,尘土漫扬,竟将那两个字模糊了。芷云颓然转过身来,却见高湛青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两人对视无语。良久,高湛青才道:“回去吧。”
      
      路上果真下起雨来,秋花惨淡,秋雨绵绵,连风中似也带了漠漠尘意,虽然两个人一下轿,便有高家的下人撑伞迎出来,还是弄得全身湿漉漉的。高湛青一边掸着水珠,一边咒骂:“这是什么鬼天气。”
      
      有时芷云不免疑惑,世上的所有素不相识便成婚的夫妻,是否都如她与高湛青一般相处。丈夫早出晚归,妻子不闻不问,一个月下来,两人说过的话数都数得清。
      
      高湛青的冷漠,芷云可以忍受,却有人要为她出头,便是高湛青的父亲高世贤。这天高湛青刚进大门,就被父亲叫住,高世贤大声问:“这么晚,你去哪儿?”
      
      高湛青懒懒地回答:“没去哪儿?”
      
      高世贤腾腾地的火气直往外冒,“还撒谎,你是不是跑去见那个女人?”
      
      高湛青轻扬着下颏,“你既然知道,又何必问我。”
      
      芷云刚陪着高太太进厅堂,正撞见这一幕,不尴不尬的立在原地,高世贤当着儿媳,不好再说什么,倒是高太太打圆场,叫人领了湛玄的儿子小宝来,笑闹了一阵,算是把这件事岔了过去。
      
      月色极好,光晕凝脂,小凤提着灯笼,走在前面为高湛青和芷云引路,灯笼随着脚步轻轻颤动,人影和月影都被筛得细细碎碎的。
      
      高湛青故意落在后面,立定脚步,冷不定的开口:“你为什么不问?”
      
      “你如果想说,不必我问。”
      
      高湛青轻声冷笑:“因为有我爹替你问是不是?他能管住我的人,管不住我的心。捆绑不成夫妻,你如是聪明人,不要在我身上白花心思。”
      
      芷云再好的性儿,也不禁气恼,忍不住淡淡讽刺,“想必有人绑着你拜堂。”
      
      高湛青面皮微微涨红,“不管怎样,我是不会回心转意的。”
      
      芷云低叹了一口气,“天下雨,淋到你也淋到我,难道只有你高少爷一人意不平么?”说罢,再不看他一眼,径向房间走去。整个人罩在月晕下,更显得无波无尘,清冷有光。
      
      远远瞧见醒花将高湛青的衾枕重新搬了回来,高湛青怒道:“醒花,你做什么?”
      
      醒花怯怯地道:“少爷,不关我事。是太太吩咐的,说——说她还等着抱孙子呢,不能由着你闹个没完。”她声音渐低,最后两句话几不可闻。
      
      书房重重落了锁,高湛青朝着门窗一阵乱砸,醒花上前拉住,“少爷,您别弄伤了手。”
      
      高湛青推开她,大步走到芷云跟前,清清楚楚地说:“顾小姐,我反对这桩婚事,不是对你有成见,而是因为,我已经有了心上人。”
      
      醒花瞪大了眼睛,惊叫:“少爷!”转头对芷云,“少奶奶,你别听少爷胡说。”
      
      芷云望了一眼满脸焦灼的醒花,轻声道:“你去休息吧。”
      
      高湛青却高声吩咐:“醒花,去沏一壶好茶来,今夜我和顾小姐秉烛长谈。”
      
      天青色的细磁茶杯里,浮着几抹嫩绿,醒花在炉内燃了一点儿檀香,悄悄退下了。芷云双手捂在杯子上,缓缓问:“那位姑娘是姓杜吗?”
      
      高湛青自嘲地笑笑,“我想,你也不会完全的不知情,我们身边有太多的热心人是不是?但是他们并不能够真正明白我,明白这件事。我不会逢场作戏,我是真心喜欢她的,如果我能一边和你做夫妻,一边与她继续来往,或许倒更容易被原谅,很多男人都是这样的。可是——”他拉长声音,“你不觉得那是一种侮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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