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0、【第八十章】私情与寻踪 ...
-
雄娘子没有再说话,喘息声却又急了起来。宫南燕则一边喘气,一边昵声道:“好人……快……快点……”
小船又在晃,比先前晃得还要急、还要猛。
雄娘子突然闷哼一声,然后船就不动了。楚留香正在等着他们继续说话,或者前行,却发现身周的水竟渐渐变红了。
水中还是有很多很多桃花的花瓣,但花瓣又怎会将溪水染红?
能染红溪水的,只有血。
一缕细细的血,正从船底的缝隙不断渗出来,缝隙处有一点雪亮的东西。
刀锋。
一把尖锐的刀,直接穿过船上人的身体,也穿透了船板。
这一次,楚留香不必把耳朵贴上船底,也已听到一阵疯狂的笑声。
是宫南燕的笑声。
她一边大笑,一边道:“死在我的手上,你有没有想到?”
难道雄娘子已被她杀了?她为何要这么做?
楚留香惊讶着,重新伏到船底上,就听到雄娘子微弱的声音:“你……你为什么……”
宫南燕冷冷地道:“你自以为很痛苦,是不是?你这二十年来都在痛苦……可你有没有想过,‘她’比你还要痛苦,每一时每一刻都在痛苦!而且每一个五年,你就要加深一次‘她’的痛苦……”
雄娘子沉默了一阵,像是喘不上气。楚留香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但过了很久,他还是低声道:“你是为了‘她’……”
宫南燕大声道:“不错!我早已受不了你这样折磨‘她’,你这个下贱的、无耻的人渣!我……我甚至一看到你那张脸就想吐!”
楚留香静静地听着,染血的溪水充满了铁锈的味道,似乎也充满了他的惊讶。他简直想不出,宫南燕所说的这个“她”究竟是男是女,如果是男人,为什么会和雄娘子有纠葛,如果是女人,宫南燕的语声中,为何又包含着深情、甚至是嫉妒?
每一个五年,雄娘子就会加深一次这个“她”的痛苦……每一个五年,雄娘子都会来神水宫,见他的女儿,司徒静。
难道宫南燕说的“她”就是司徒静?难道宫南燕爱着司徒静?
这怎么可能?
雄娘子又低低地开口道:“你的脸……我……”
宫南燕冷笑道:“是啊,我恶心你,所以我每次照镜子的时候也都恶心得要命!而且、而且我一想到,就是因为这张脸,‘她’才会接近我,和我……”
雄娘子似乎哼了两声,但这声音随即变成了大笑。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仿佛在嘲笑宫南燕那不可告人的感情,又像是在嘲笑着自己的失算和悲哀。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声音慢慢低落下去,终于听不到了。
小船又开始摇晃。楚留香谨慎地缩在船底,突然“扑通”一声,一个僵硬的身体就抛入了水中,落到他的身边。
雄娘子。
这个自私的、恶毒的、却又在二十年中受到良心和亲情折磨的人,终于走完了他的一生。
小船动了。
楚留香没有再跟上去。他只是抓住了雄娘子的尸体,直到小船远去无踪,才浮出水面。
有几片花瓣沾在雄娘子那苍白的脸上,显得分外娇艳。
楚留香轻轻拂去花瓣,看着那张脸。
那张脸竟然十足十就是宫南燕的!
难道雄娘子每次进神水宫,每次和司徒静相会的时候,都是扮成宫南燕的容貌?
这也就难怪宫南燕会说,司徒静接近她,只是为了她的脸。只因她和雄娘子的易容简直一模一样,司徒静才会将她当成了雄娘子的替身。
这是一种多么可悲的感情!
一个是无法和父亲朝夕相处、只能寻找和父亲相似的人陪伴的女儿,另一个则是为了畸形的爱情,不得不被爱人当作他人替身的痴恋者。
楚留香这么想着,却突然发现,雄娘子的那张脸上,并没有任何易容的痕迹,而他的眼角与额头,也生着细细的皱纹。显然他再怎么保养,也敌不过岁月的侵蚀。
这竟是雄娘子的本来容貌。
昔日江湖中人谈之而切齿色变的雄娘子,果然有着一张俊美得雌雄莫辨的脸。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能令那么多怀春少女轻易委身。这样的一张脸,本就是对男人和女人有着同样的吸引力的。
然而现在,他也已死了。
楚留香叹着气,把雄娘子的尸体拖到岸上,拖到那些桃树下。他并没有费力去掩埋尸体,只因他不知道这里还会不会有人来。
自然,如果被人发现雄娘子的尸身,宫中一样会提起戒备,但那总比当场发现他要好。
纷飞的桃花花瓣,几乎瞬间就将尸身半覆。
楚留香没有回头再看一眼,纵身向前飞跃而去。
宫南燕去得很快,小船已从视野中消失。楚留香也不敢追得太快,生怕被她发现。
过不多久,他就来到了一处山壁四合的空地。这里的树已不止是桃树,树丛掩映间,也多了一些错落有致的小小房屋。房屋大多是木板搭起的,但式样各不相同,有些门前围着个小小的院落,更有些院落中种着花草。
这莫非是神水宫弟子的居处?
楚留香思忖着,把脚步放缓,走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座木屋。只因这座小屋的前后,都生长着清秀脱俗的兰草,其间还点缀着小小的白色花朵,显见主人是个品味高雅的人。
这样的人,虽然未必随和,但脾气总不会太大,也大概会讲些道理。
楚留香绕到了屋子背后,但他立足未稳,就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浅浅的叹息。
他整个人顿时僵住。
这世上还能有谁,会在无声无息之间来到楚留香的背后?
莫非就是神水宫主、“水母”阴姬?
楚留香不敢回头,只是直直地站在当地,像是等着对方的宣判。
身后的声音再叹了一声,轻轻道:“少年人大好青春,为何偏偏要自蹈死地呢?”
这声音中充满了遗憾与同情,甚至,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关爱。
楚留香笑了笑,道:“在下有不得已之事,擅闯宫中禁地,还望海涵。”
身后那声音道:“不得已?你是避难,还是寻人?是谁带你来此?”
楚留香道:“正是寻人。”
那声音道:“你……你要找什么人?”
不知为什么,本来温婉清雅的嗓音里,突然带了几分轻颤。
楚留香眨了眨眼睛,笑道:“宫南燕,宫姑娘。”
虽然身在险地,他还是忍不住有了些恶作剧的心思。宫南燕一再地把黑锅甩给他,他就要让宫南燕也尝尝背黑锅的滋味。
他并没有说自己要找宫南燕的原因,这会让别人认为他和宫南燕有着“那种”宫规禁忌的关系。而实际上宫南燕确实也有“那种”关系,只不过不是跟他罢了。
他自己也觉得这个谎撒得很有趣,很巧妙。
但身后那个声音再次重重地叹息道:“如果真是那样……我未免替蓉蓉不值。”
楚留香吃了一惊,猛地转过身,看着那个站在背后的白衣女子。
她穿的当然是神水宫那种飘飘欲仙的服饰,但年纪似已在四十上下,虽没有年轻女孩子那种惊艳的魅力,却带着岁月沉积的温柔与宁静。
更重要的是,她的眉目间,有一种楚留香很熟悉的感觉。那种和他朝夕相处了十余年的亲人的特征,他决不会看错。
于是他就收起笑容,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道:“姑姑。”
那白衣女子神情微动,道:“姑姑?”
楚留香垂目道:“蓉蓉的姑姑,自然也是我的姑姑。”
他的样子突然变得比黄鲁直还要老实,比柳烟飞还要木讷,如果被他的朋友、尤其是被胡铁花看见,说不定要笑掉大牙。
白衣女子“嗯”了一声,淡淡道:“香帅这么客气,我倒是当不起。”
楚留香把头低得更深了些,像是要掩住脸上的笑意,口中道:“您是蓉蓉唯一的亲人,我怎么恭敬都是应该的。”
白衣女子终于“嗤”的笑了出来,道:“你莫要在我面前装样了。若不是蓉蓉曾来找过我,说你正要兜揽些麻烦,最近宫中之事,我也略有耳闻,我今日是断不能饶你的。”
楚留香笑着抬起头,目光却突然闪了闪,道:“宫中有什么传闻?”
白衣女子叹道:“还不是你偷了天一神水的事。”
楚留香的笑立刻变成了苦笑,半晌方道:“我若偷了天一神水,就不会让蓉蓉来向姑姑询问了。”
白衣女子点头道:“蓉蓉来时,也说了你许多好话,我信得过你。但此事是宫主亲自召集众弟子言明,我虽知情,也无法反驳。”
楚留香摸鼻子的手停在了鼻梁上,怔怔道:“是宫主说我偷了神水?不是宫南燕?”
白衣女子道:“确是宫主亲口所说。”
楚留香道:“那司徒静……”
白衣女子道:“司徒静之死,宫中已讳莫如深。除了我与几个宫主亲信的大弟子知道,其余人都是懵懵懂懂,并无一人再提起。”
楚留香猛地恍然,为什么神水宫主一定要将天一神水被盗之事扣在自己头上。因为司徒静被无花引诱失身,乃至怀孕的事,是森严的宫规所不能允许的,如果承认天一神水是被无花所盗,就会牵出司徒静的事,也就令神水宫的名誉荡然无存。
所以神水宫主一口咬定,是楚留香盗了神水,一来正是为了堵住江湖中人悠悠之口。要知道楚留香想偷的东西,从来还没有偷不到的,没有人会在意他到底用什么方法偷到了神水,“楚留香”这三个字已是最好的解释。
二来,只要声称盗取神水的是楚留香,神水宫就有了杀死楚留香的理由。尽管楚留香已在胜缘法会上揭穿了无花,但在场的江湖人士并不多,只要杀了楚留香,神水宫的丑闻依然能够成为被人遗忘的秘密。
在想到这些之后,楚留香并没有生气,他甚至没有对神水宫这种自私的行径感到失望,只因他已见过太多自私的人。那些人活在利益交织的世界里,只为了占有更多一分,而绞尽脑汁,甚至投入整个生命。
和他们相比,楚留香觉得自己至少是按照自己的本心活着。
他现在担心的,是花满楼。
花满楼是一个比他更直率和单纯的人,来神水宫的目的也是为了阻止楚留香和神水宫主的碰面。以花满楼的性格,说不定会直接找到神水宫主,向她说明事情的真相。
但神水宫主最不愿听到的,只怕就是真相。
无论花满楼见不见得到神水宫主,他的处境都会很危险。
楚留香的双手已不自觉地握紧,望着白衣女子道:“请问最近几天,可有外人来过神水宫?”
白衣女子摇头道:“你若还不算外人,就再没有一个人来过了。”
她当然不知道雄娘子已死在外面的桃林中。而她的回答,也证明神水宫中的大部分人,还没有察觉花满楼的到来。
除非花满楼根本没有来。除非雄娘子告诉他的路径是错误的。
楚留香的脑子里不断地闪现着各种各样的念头,但没有一个念头能令他意外地欣喜。他只得继续问道:“那么,能进入神水宫的路径,共有几条?平时可有人把守?”
白衣女子的神色动了动,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楚留香叹道:“实不相瞒,我的一位朋友,只怕也已进了神水宫。”
白衣女子惊道:“你这位朋友是男是女?”
楚留香道:“虽然他很温柔,很斯文,生得也很好看,但他的确是个男子。”
白衣女子摇头道:“男子不可能进入神水宫。”
楚留香道:“如果他像我这样,得到别人的指点呢?”
白衣女子的目光望向不远处的小溪,缓缓道:“你是从这里来的?”
楚留香道:“是。”
白衣女子道:“这条水路由宫南燕接引,向来是我在看守。我敢断定没有人来过,既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
楚留香道:“那他也许走的是另一条路。”
白衣女子的目光却黯淡下去,静静道:“你这位朋友……和你是泛泛之交么?”
楚留香深深吸了口气,才道:“是生死挚交,是我最重要的一位朋友。”
白衣女子沉吟道:“如果是那样……我很抱歉,我想你那位朋友……已不在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