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类》浮云寄

5、第 5 章

　　一部分伤口尚未痊愈的吸血鬼面露疲惫之色，但他们依旧笔直地站立着，苍白的脸孔上那双眼睛如冥火一般闪烁着没有生命热度的光，死神光临世上活着的所有生物，现在他正隐身与暗处，手里拿着镰刀，等待着收取难得的灵魂。
　　阴冷的雨哗哗的下着，风卷着大滴的雨珠从裂隙里灌进来，无处不在。
　　碧绮身上大部分衣服被雨水淋湿了，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冷，寒冷、疲倦、惧怕、孤独……这些感觉都不存在了，她的身体到灵魂都被麻木所侵占，只有眼珠可以转动，从左到右，再从上到下，她所看到的一切都使她身体里的麻木深入再深入，碧绮甚至怀疑上帝抛弃了这些吸血鬼和狼人，现在上帝正在抛弃她。她是一个修女？是一个人类？还是她体内有着某种正常人所没有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如果真的存于她体内，那么那种东西是邪恶的吗？
　　列车晃动了下，碧绮的目光盯着地上那些亮晶晶的的玻璃碎片，它们在左右振颤着，锋利的边缘在召唤着她，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记得你的誓言吗？修女。”那个温和动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纤细的睫毛闪动着，然后抬起，一双乌黑的，湿漉漉地大眼睛扫过艾德勒，然后又漠然的移开，看着一个不存在的地方，“是的，艾德勒先生，我记着我的誓言。”
　　艾德勒看着那个被难看的黑衣服包裹着的身体，娇小轻盈，浓黑的长发死板地盘在头上，没有任何的花巧，但那发丝间闪着诱惑的光芒，一根根柔软而光滑。他把手放在上面，她的脑袋就在他的手掌下，精巧而温暖。这是个对他来说无意义的动作，是什么吸引了他？他把手沿着那里滑下，当触到她脖子后面的肌肤时，感觉到它的战栗。很细腻的致感，但那并不是根缘。当下面血管跳动的韵律隔着皮肤传过来，艾德勒明白了，是她年轻的血液对他有种魔力，而且一直在吸引着他，不同于其他年轻女子的血液对他的吸引，这种感觉更缓慢更持久，如果他不是知道她的血对一个吸血鬼来说是毒药，那么现在他的牙齿就会扎进手指下雪白的肌肤里，品赏而不是为了充饥，是为了拥有，是的，就是这个词，拥有。
　　半个小时的沉寂过去了，没有狼人进攻的动静，但他们还在周围，紧紧地跟着列车。
　　忽然，随着一声尖锐地刹车声，整节车厢往前剧烈一晃，连接着车头部位的钩子硬生生的撕裂开来。碧绮被惯性推倒在地上，掌心处像被火燎般刺痛，血沿着手心那滴滴哒嗒嗒地流下来。艾德勒迅速用外套裹住她的手掌，那对他是多大的诱惑啊，但是碧绮血液里那股浓郁而难以抗拒的气味钻进他的鼻子里，艾德勒由里往外狠狠地战栗了下。
　　其他的吸血鬼也嗅到了这种独特的血味，在如此浓烈的血腥中，碧绮流出来的那几滴血却不能掩与其中，他们转过脸来盯着她，眼神中的渴望如同下一秒钟就会扑过来，把牙齿咬进她的肉里，深深地，牢牢地，直到吸尽那里的甘露为止。
　　艾德勒提起碧绮，他的体后长出一对黑色的宽翼，像夜蝠般以软骨支撑着，原来苍白光洁的肌肤变成灰褐色，眼眶呈椭圆形，几乎看不到眼白部分，耳朵薄而尖，是常人的两倍。五官虽然还留着人形，但是变的更加精瘦，一缕缕被淋湿的长发披散着，修长的身体变的强壮，四肢更长也更有力，突出的肌肉把白色丝绸衬衣撑的鼓鼓的。他撕破衬衣露出上半身黝黑强健的肌肉，然后一手搂紧碧绮，另一只手抓着车厢顶裂开的边缘，整个一掀，车厢顶部被拉开几乎一半。接着他的手往空中一抓，一声衣服的撕裂声后，那个隐藏于黑暗中的巨大身体消失了，艾德勒嗅着指尖的血迹，有了种不祥的预感，这是白狼王李斯克的血。
　　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令碧绮几乎睁不开眼睛，她伸手摸去脸上的雨水，看见车厢已经整个脱离了车头，不受控制的朝前滑动。车头窗口的两侧挂着几具吸血鬼被撕碎的尸体，也许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吸血鬼们已经离开车厢，半匐在轨道旁，面朝着前面。他们的头发都湿淋淋的搭在两肩，半遮住苍白而俊美的脸孔，黑夜将他们的身体与之融为一体。
　　无声的闪电仿佛就在头顶上掠过，把四周照的如同白昼，透过那绵绵密密地雨幕，碧绮被她所看见的慑服了，黑压压的人形兽体，无数双幽绿的眼睛把吸血鬼包围在正中间，在这些妖魔之中一张脸孔尤为突出，他的毛发是纯白色的，耀眼夺目，眼睛在闪电的白昼中几乎呈现成白光，即使是狼人也不敢靠近于他，他就是王，是威严与霸气、骄傲与孤独的混合体，而这些与生俱来。
　　闪电过后，四周围漆黑一团，这时雷声才轰隆轰隆地在半空中炸开。狼人与吸血鬼间的厮杀开始了。
　　在奔跑与撕咬声响起的同时，碧绮闭上了眼睛。
　　人类、吸血鬼、狼人，动物在这一时刻没什么不同，都是杀戮，都是死亡。如果说真有什么不同，那么这里的战争更为残暴，更为麻木。
　　吸血鬼们切开一个又一个热呼呼的咽喉，狼人的尸体象小山般堆积起来，但更多的狼人又朝他们扑过来，撕咬断吸血鬼的四肢，捡起那些带着纯银指套的上肢攻击吸血鬼，银子是狼人和吸血鬼都惧怕的东西。被纯银划开的身体，不再愈合，血肉与伤口与人类一般无疑。还有临死前的哀号声，那些声音只来自地底深处，即使沉睡在地狱里的恶魂被这种声音唤醒后也会感到胆寒的。丑陋与美丽的身体被撕碎后都是一样血淋淋的恐怖。几百年来这种残暴的战争也不曾在他们之间出现过，之后的几百年内也不会再有了。
　　艾德勒扇动着黑色的薄翼，夹着碧绮离开这里，他是少数的可以变身的吸血鬼，为了这个修女，他的族人付出巨大的代价，而他必须保证这代价是值得的。那个白色的身影紧紧跟随着他，就像艾德勒在地上的影子，
　　还有一个东西是紧紧跟随着他的，即使艾德勒可以对抗地上的白狼王，也无法战胜它，黎明的脚步。
　　没有一个吸血鬼可以面对阳光。
　　变身与长时间的飞行极损耗体力，何况现在他必须带着个人飞行，李斯克在地上咆哮，在嘲笑他的徒劳。
　　碧绮听到艾德勒疲惫的喘息声，却开始微笑了。
　　“死亡在你眼里一点也不可怕吗，修女。”
　　“可怕的。”碧绮闭着眼睛回答，“但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艾德勒再也飞不动了，有几次李斯克差点就跃起来抓着他，白狼王在狼人中是最强大的首领，他的力量与速度令吸血鬼胆战。
　　雨停了，虽然这里还是黑夜，但艾德勒嗅到了令每个吸血鬼都害怕气味，清爽而沉静，那是黎明开临前的气味。空气似乎快沸腾了，那些黑暗的小颗粒不安的跳动着，是在忧伤的告别即将退去的夜幕。而狼人不惧怕阳光，李斯克正等着它的到来，这个黎明是他所盼望的。
　　“天快亮了？”碧绮似乎是在对自己说。
　　“是的，修女，睁开眼睛看看这里吧。”艾德勒把手放在她的脑后托起她的头，“也许这是你最后一次看着这个世界。”
　　碧绮睁开眼睛时看见一颗茂密的榕树，郁郁葱葱，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就像那棵树上另有一个神秘的世界。“希望我能再看到一个日出。”
　　“有可能的。”艾德勒回答，他的眼睛盯着她的脖子，温柔的微笑。
　　乘着气流滑翔到榕树顶端，艾德勒收起薄翼。他的脚趾勾住枝杆，在一处较粗的树梢上放下了碧绮。她靠着身后的榕树主枝，面孔像个吸血鬼般苍白，目光却炯炯有神，像快要熄灭的火苗忽然又跳窜起来，把没有燃尽的柴火一下子全都吞噬了。这一刻的碧绮美的不像是人类。艾德勒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吸血鬼的原型，他没有力量再变成人类的模样了。
　　“当你吸我的血时，我会感觉到痛苦吗？”
　　她什么都知道。艾德勒把她额前的湿发拢到耳后，她的肌肤是冰冷的，但是和他不同，那层冰冷的后面他可以感觉到温暖正透过来，缓慢地，均匀地，无比舒服的温暖在他的指腹散开。
　　“不会有痛苦。”艾德勒轻声回答。
　　“很好。”碧绮微笑了下，把脸侧开看着东方的天空，保持着这个姿势，她要等着最后的一次日出。
　　在黑影瞳瞳的榕树枝叶中，白色的影子已来到树下，当他跃起时整棵榕树都在摇晃。艾德勒低垂下头，寻找到那处他所渴望的地方，细洁而柔软，带着百合花的芳香，当他咬开她的肌肤时，一缕湿润的乌发滑到他的鼻尖，艾德勒感觉到她紧张地深吸了口气，血液涌进咽喉里，那是她的生命之源。没有比这更甘甜的血液了，芬芳清洌，带着她的体温，当它们流向他的四肢里，一种难以言语的舒畅感慢腾腾的舒展开来，脑后面似乎存在着一处快乐之地，突突地跳动着，那种快乐如此强烈，所有的感官就像是一下子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叫嚣着传过体内的每一根细微的神经。是什么东西快要炸裂开了？艾德勒几乎是贪婪地吸吮着，同时也感到身体下面的碧绮越来越虚弱，她就快要死了。他抱紧了她，这种短暂的，全新的感觉太美妙了，是她带给他的，是一个新的世界，燃烧着新生的一切，同时也毁灭着一切。
　　终于那个东西在他体内爆炸了，无数细小的亮点，红色的，白色的，在他的脑子里跳动，在艾德勒失去意志前，他觉得自己被一团温暖的火给点燃了，它烧燎着他的身体，从里往外，却不是让他感到痛苦的燃烧，而是欣喜若狂的快乐，他愿意被烧成灰烬，心甘情愿的。
　　李斯克跃到树顶时看着的正是这一幕，艾德勒平躺着，紧闭着双眼，整张脸，甚至整个身体似乎都在微笑，奇特的感觉，李斯克却感觉不到一点点的怪异，这应该是怪异的。
　　碧绮依然靠在树干上，脸朝着东方，她的眼睛睁着，里面残留着最后的神采，她并没有注意到李斯克的到来，现在她的魂魄快要离开躯体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等待最后的光明，甚至是她自己，碧绮也不再有感觉了。
　　李斯克警觉地朝艾德勒走近，他毫无反应，没有一个吸血鬼允许狼人如此的靠近自己而没有任何动作。李斯克扑到他身上，咬断了他的咽喉，血涌出来，并没有再愈合，就像个脆弱的人类。他死了，李斯克为此感到失望，没有厮杀的胜利太无趣了。他悻悻地踩着艾德勒的胸膛走过去，听到他肋骨的折断声，这更让他不屑再看艾德勒一眼。
　　他靠近碧绮，听到她微弱的呼吸声，她还活着，这多少令他振奋了些，那个教士让他明白了，这个叫碧绮的修女将成为吸血鬼的噩梦，但是如果她落在吸血鬼的手上，那么将成为狼人的噩梦。所以他得好好让这个噩梦活着，是在他的狼窝里，直到预言成真的那一刻。
　　李斯克一把抓住那只纤细的胳膊，但是他却拉不回来了，他吃惊地看着自己的胳膊离开了原来的地方，甚至没觉得疼痛，没有吸血鬼可以这么让他毫无察觉地袭击他，即使是在他没有提防时也不办到，这距离太近了，只要吸血鬼刚起了个念头，他就能本能的察觉到危险，更何况艾德勒是扯断了他整个胳膊，这不是一个吸血鬼能够办到的！现在的艾德勒可以轻而易举的杀了他，李斯克立刻跳下树，在半空中接着了他的那只胳膊，黎明就快到了，让阳光解决他吧，李斯克想着，但愿如此。
　　艾德勒又站了起来，现在他才奇怪自己并没有死，刚才的那几分钟就像是真的死去，他的身体已成为灰烬，飘浮于一片虚无之中，四周是永恒的静止，这种静止似乎是停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直到他的周围荡漾着一波又一波地气流，就像是平躺在浩瀚的海洋之中，安静地等着潮汐将他涌到最终的目的地。但是那平静的波涛开始翻滚，呛进咽喉里，令他猛烈的咳嗽，大口大口的呼吸，是的，那就是呼吸，空气进入体内的感觉，他终于感觉到呼吸的滋味，而且是在吸入第一口空气时就明白了他在呼吸，而一个吸血鬼是不需要呼吸的。
　　他活了过来，活，艾德勒为这个字感到可笑。
　　他又恢复了类似人类的身体，白皙光洁的皮肤，乌黑顺滑的长发，四肢修长，裸露的上身平滑而紧致，而且似乎比以前更强大了，
　　东方的天空渐渐泛出一线白色，碧绮的眼中闪动着光彩，艾德勒被那熠熠发光的眼睛迷住了，她的脉搏弱的几乎听不清楚，他触摸到她脸颊上的肌肤，那种缓慢而均匀的温暖正在退去，身体裹着厚重的湿衣服，在夺取她最后的那点暖气，艾德勒感到她随时会在他的指尖消失，那种感觉懵懵懂懂，迷迷糊糊的，憋闷在心里，哪里不顺畅了，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了。艾德勒诧异于自己的举动，他解开她的衣服，然后把她搂抱在怀里，紧紧地却又小心翼翼地，他是想要温暖她吗？还是想要留住她？
　　他迟钝的吸血鬼感觉啊，也正在苏醒，但艾德勒并不知道，他觉察到自己正在改变，并对这种改变充满迷茫。就像初生的婴儿，在绽放第一微笑时，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这个世界感觉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