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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五十一章 岁末又生变(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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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帝二十五年的最后一个月,林浅过得颇为波澜不惊。
偶尔去承欢宫,姑嫂两人斗斗琴,偶尔到履门宫坐坐,娘儿两个说说话,偶尔在五坊,听若岩她们议着各宫里的事。
行之与秦明雨大婚的日子是十二月初八,据钦天监曹大人说于两人的生辰乃是大吉,小两口自然搬到新开的成济王府邸居住了;俭之到底是赶在小年之前回了京,进宫看望过文贵人一回,林浅却没见上他,倒是已调到尚书房里侍墨的池儿特特找机会回了趟锦河苑,同林浅报了个信。
也偶尔隔着泱泱的玉钩湖,望着湖心那处宫室隐约晃动的人影,不知道哪个是那位盛气凌人的晋王。
一场雪过,那宫室愈发出尘,晶莹地宛若九重天上的重楼玉宇。
腊月二十三,小年,章帝于天昭殿宴请了衮衮诸公,赞了几个人,又斥了几个人,颇有些如今年终总结的味道。第二日,满朝官员便开始休沐了。
这倒挺令林浅称奇的。只因去岁薛逾之是直到腊月二十七日才离了文华苑。
奇归奇,因老太妃过世,去岁的年下过得甚是寥落,今年却是热闹了。即便是在这深宫中,也常常听到噼里啪啦地炮响,是各宫的主子恩典宫人讨个彩头。
入了腊月,连下了几场大雪,天寒地冻的,大家都愿意躲在屋里守着火笼,那个眼生的小太监到履门宫报信时,林浅正与敏敏一左一右偎在卢妃身畔说笑话。
林浅讲故事乃是一绝,绘声绘色的,逗得卢妃和敏敏前仰后合。新讲的笑话方起了个头,便听见履门宫的大门被人笃笃地敲响了。
敏敏披了斗篷迎着冷风跑出去开门,不一时引着一个蓝衫小太监进了门。
那小太监虽着蓝衫,手中擎着的风灯却是极秀致的,似是姑娘家的物事,林浅回了头看他,那小太监进门便冲着卢妃施了个礼,“奴才郎京请娘娘安。请敏姑娘安。”
卢妃摆了摆手让他起身,“你可是锦贤宫的?我依稀记得八月时,岚贵妃遣你来我宫中送过桂花。”
“难为娘娘还记得奴才。”小太监却不见开心,微微扬了扬眸,让卢妃看清他的面容,道,“正是奴才来送的花。”
“今儿好大的雪,辛苦你跑这么远的路子。却是有什么话传?”许是坐了许久,有些疲累,卢妃微微欠了欠身子,林浅忙过去轻轻替她捶了捶后背。
小太监口齿伶俐地道,“回娘娘的话,奴才奉岚主子命到北苑各宫传万岁爷口谕。万岁爷道,今有尚书房侍墨女官夜池擅风情,秉月貌,素性轻浮,不思忠君敬上,常怀风月之心,私通皇子,窥朕起居,妄议朝政,其心叵测,实乃罪大恶极。依律当诛,方称朕意。然,念其授诸皇女习琴有功,暂全性命。着宫正局杖责五十,即行逐黜。以儆效尤。”
这道口谕传得含糊其辞,其中的警戒之意却是极明显,卢妃不耐地挥挥手,示意那太监离去,敏敏早准备好打赏的碎银子,送了那人出去。
冷风透过半开的殿门吹了进来,林浅不由打了个冷战,卢妃心疼她,将肩上的妆缎狐肷褶子大氅扯了一半下来兜住她的肩,柔声问,“想什么呢?方才那个故事还未讲完……”觉袖子一紧,林浅拽着她目光炯炯地看着她,语气愤愤地道,“母妃,那池儿去南苑之前是与我同住的,绝非是这般性子的人,最是清冷孤傲。私心倾慕或有的,可她哪里肯做私通皇子这般下作事,或许只是请个安说句话,竟被人误认了,告到御前。皇上若是肯问问清楚,定能真相大白的,怎么竟这般草草就定了罪的?”
卢妃叹了口气,道,“傻孩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向来多疑,最忌惮身边的人同哪位王爷有勾连,这几年愈发容不得人了。果真只有儿女私情倒也罢了,他到底是做父亲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不起打一顿骂一顿,将人赏了也便过去了,只是窥伺君王的罪名,着实有些可怕,那女子能留条性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林浅沉吟了一会儿,遽然起身道,“我还是得去趟宫正局。”
“想去便去吧,终归相识一场。”卢妃也不阻拦,只轻声道。
“怎么要走了?外面又下起雪来了,却是挺紧的,你还是缓缓再走吧。”敏敏送走传话太监回来,身上果真披了一身雪回来,见林浅正穿斗篷,边拍着身上的雪边道。
林浅也顾不得外面雪紧了,只道了声“有些要紧事”,便匆匆出了殿门。
果然风雪迷眼,她戴了风帽裹住头脸,刚走到宫门前,敏敏已连声唤着“林浅”赶了过来,塞给她一把油纸伞,笑道,“真真巧了,上回有人来还你的伞,也有些日子了,竟让我忘得没影。那会儿也是随手一放,也不知丢到哪里去,还是这两日下雪重又翻出来的。你既急着走,恰带了这伞去。”
林浅接在手里,顾不上看那伞上的图案,急急撑开来,便向宫正局走去。
这漫天大雪的,宫正局门前廊下竟挤挤挨挨站满了人,还陆陆续续有人跑着向这边来。头里立着的几个或朱衣或紫衣,品级甚高,即便不是各宫里主事的,却也都有头有脸,今儿个却都一个个耸着肩立着,皆垂了首,全没了平日的傲气。
院子里面传来沉闷的“扑扑”声,每响一下,都会有人瑟缩一下,隐约还有轻微的啜泣声。
想来都是各宫的主子打发来赏刑的,这也是后宫嫔妃御下的手段。不管往日交好还是不交好,见池儿受刑,那些宫正局的人又下手狠戾,这些为人仆役的,终究会思及自己,不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风帽的帽檐宽大,掩在眼前看不真切,林浅一把扯了去,踮起脚尖,慢慢往人群中挤,先前那些人觉出她的意图,竟都微微撤了开去,不一时,林浅便挤到了最里层。
院中放着椿木长凳,仍着一身朱衣宫装的池儿被两个太监一左一右押在其上,行刑太监手里的红木刑杖,不紧不慢地重重地落在池儿身上,看上去那般沉重,仿佛一杖下去,便能将池儿那弱柳扶风的纤腰生生杖断。
林浅心中一紧,差点喊出声音,忙一手死死掩住唇,一手死命抠住身畔的廊柱。
杖刑已不知有多久,只见池儿似全无气息般趴伏在长凳上,双眼紧闭,浑身湿透,带着血色的水痕不住地自长凳四角向地面滴答着。
林浅只觉眼前越来越模糊。
当初程浮出事,池儿方搬来与她同住。虽不如程浮那般亲切和睦,却也是朝夕相对,诚心诚意。
可如今也与程浮一般入了这宫正局。
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人间地狱。
程浮那时尚有薛瑾之相助,虽则他为的是那般肮脏心思,却到底救了程浮的命。
眼下却有谁,能救池儿一救呢?
五十杖刑,杖杖打在实处,若是身子弱些,不乏活活仗毙的。即便是池儿能于杖下捡一条性命,却即刻便要被逐出宫去,大雪漫天,缺医少药,怕也是落得个葬身沟渠的下场。
一股酸涩直冲脑门,林浅头脑顿时发昏,正要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前,刚探出半个身子,胳膊却被人死死拽住,她艰难地回过头,见人群中宣华伸出一只手死命地扯住她,向来恬淡的面上露出惶急之色,轻轻冲她摇头。
宣华刚刚才到,因在人群中看到林浅发上戴着的钗,她眼熟得很,因此忙挤了过来,险险地将林浅拉住。
林浅也知是自己鲁莽了,强压下苦涩,随宣华躲到人群中。
“这事你怎会知道?”宣华很奇,低声问道。夜池获罪只在今晨,锦华皇后差裘安到各宫一一宣了章帝的口谕,承欢宫也不过是才得到的消息,就算林浅在履门宫中得了消息,也断没有比她早到的道理。
更何况,北苑的那两座冷宫平日几乎是被章帝彻底遗忘的,即便是有旨意,轻易也不会传到那里。
林浅未答,却无声地问宣华,“七爷如何?”
她教瑝之学习唇语的时候,宣华常在一旁伺候,多少也能看懂林浅的意思,摇摇头,扯过林浅的手,在她手心划了一个“禁”字。
林浅已没有力气说话,倚在宣华身旁,自面前人与人之间晃动的缝隙看着池儿,见行刑太监又浇了一桶冷水在池儿身上,原本没声息的池儿猛地一个激灵,脖子直耿耿向前挺了挺,如同垂死挣扎的鱼,林浅只觉浑身如针刺一般寒冷,再也看不下去,转身出了宫正局的大门,跑出好远,觉胸口刺痛,才扶着双膝站住。
眼前灰蒙蒙的,看不清楚在何处。
狂风卷着雪片,袭在脸上如刀割一般。林浅初时呜咽,后见风声肆虐,什么声音都听不真切,索性大了胆子嚎啕大哭起来。
身后,只有漫天雪幕,宣华却没有跟来。她的名录在一旁立着的刑讯太监手中的簿子里,杖刑未完,她自是不能抽身离开。
不知哭了多久,一双温热的大手轻轻握住她冻僵的柔荑,仔细的包在手心,并着一声风雪中清晰悠长的叹息,“离离,这么大的雪,怎么就这般冻着?”
林浅抽泣着抬头,对上一双似曾相识的眸子。
那眸子嵌在一张英朗温润的面上,颇具一番风情,目下林浅却顾不得细细欣赏,看全了那人的面容,忙用力抽出手来,跪在地上,“婢子见过阜将军。”
阜今的手空在半空,失了掌心的温热,一股凉意迅速自掌心袭遍全身,他苦苦一笑,“离离,你还是恨我么?”
林浅听他这般唤自己,偷偷抬眼看他,见他面上戚容不似作假,强笑道,“奴婢不解将军此言何意?何谓离离,谁是离离,怕是将军认错人了。奴婢姓孟,名林浅,乃是……”
“可是你的?”一块带着些余温的玉佩递到林浅面前,打断了她的话。
林浅惊讶地看了那玉佩半天,别过眼睛,心虚道,“奴……奴婢家境贫寒,月俸微薄,这……般贵重之物,怎么可能是奴婢的?”
阜今盯着她看了半晌,轻笑一声,将手中的玉佩随手掷在道旁,玉佩磕在青石路牙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林浅有些心疼,却听阜今淡淡道,“你这丫头,好不晓事。若非我与她青梅竹马,却注定今生无缘,我又何须对你这般费尽心机。不管你是哪个,你只需认下你是离离,我便设法接你出宫。你可愿的?”
他不提“青梅竹马”倒还好,一提这四个字,倒勾起林浅前生今世的两世委屈,许了她非她不娶的陈浩身边倚着巧笑倩兮的楚言,口口声声说情系于她的薛瑾之也把那正妃之位牢牢留给杨奉君。
此刻,林浅眼中只有那个在双影河畔初见便调戏于她的登徒子,一瞬间,她褪去瑟缩,直直抬头盯着阜今恶语道,“奴婢是个胆小的,奉尊主却是巾帼英雄,奴婢若敢应了将军,奉尊主岂会善罢甘休,到时奴婢只怕性命堪忧。”
阜今急急解释道,“你知道的,我与奉君始终是兄妹之谊,从无他想。你切莫听信宫中的传言,那只是庆贵人与我父侯的意思,我并不愿的。”
“将军与尊主的婚事,乃是将军的家事,婢子身份微贱,何敢过问?”林浅冷笑一声,迫自己毕恭毕敬给阜今施了个礼,“将军若无他事,容婢子先行告退。”
阜今见她到底不肯承认自己身份,只能咬牙使出杀手锏道,“相爷前日朝会上被万岁当堂斥骂,如今告病在家……”
话未完,便见林浅住了步子遽然转过身来,一副踌躇模样。
他叹了口气,却住了口俯身拾起方才扔到一旁的玉佩,走到林浅面前,塞入她手中,“我不知道你因何在宫中,却晓得你定有迫不得已之处,离离,你放心,我阜今就算是死也绝不会起伤你之心。你恨我也好,怨怪我也罢,终究是我不对,我悉数认下,不管你信或不信,我这心,早交托给了你陆离,却不由我的。相爷那里你不必忧心,我自会照应,宫里各处我也会替你周全,只这同心佩,我求你,纵使厌它,也莫弃了它去。……至少莫在我面前,弃了它。”
语毕,阜今抬手按了按眼角,长长嘘了口气,怕林浅再把玉佩交还她,忙忙转身走了,不一时,颀长的背影便消失在茫茫雪幕中。
林浅握着那因方才一摔裂出一道缝隙的玉佩,感叹这世界奇巧。那阜今言辞恳切深含懊悔,倒像是与那陆离果有过一番刻骨铭心的少年绮思,只是不知为何竟分散了。
却叹她如今虽有着陆离的貌,却已非旧时的人。
既然阴错阳差间,她替代陆离做了薛逾之的妻,这段过往便该利落斩断的。奈何这命运却这般纠缠,初见面,阜今的侍从帮她追回了他赠的同心佩,此番,阜今又亲自将她孝敬晋嬷嬷的玉佩奉还,一个薛瑾之已令她措手不及,如今多了个玉将军阜今,她反而沉静下来,竟是债多了不愁的思量。
自宫正局的方向走来三三两两的人影,人语声也渐渐清晰,林浅忙将那同心佩置于袖中,听着自身畔匆匆而过的人唏嘘着交谈着,知道夜池已被逐出了宫去,她抬头看着高高的朱红宫墙,顿觉凄凉。
昔日繁华如锦,都化作弹指间烟云。可怜玉貌花容,徒落得枯骨映青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