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第五十章 万国来朝圣君寿（下） ...
-
眼见着众人都向章帝跪拜祝寿，台上的皇子皇女也都上了轻舟，各自回了席位，林浅心满意足地嘘了口气，拽了拽仍看得出神的宣华，道，“好戏演完了，我们快快回去吧，被人发现可不得了。”
宣华尚有些不足，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台上新出场的伶人，这才同林浅一同挤出人群往承欢宫行去。
因各宫的主子都在曜日阁席上，难得躲懒，也便少有人办差，都各自休憩去了，宫径上少有人在，比白日显得清幽不少。
这段日子林浅可算操心费力不少，陡一清闲下来，竟有些淡淡的愁绪涌上。
仰起首来，天上只有一弯清浅的月牙，隐在层云后，照不清楚人间离愁。
是谁说，别久不成悲的。她如今，已习惯了这思念等待的日子，虽也会常常想起远在关山的那人是否饥寒，那份牵扯却从最初的撕心裂肺彻夜难眠变成了如今偶尔轻叹。
宣华对林浅一向守礼，见她越走越慢，也跟着在路边住了脚。
曜日阁内，众人遵照章帝旨意，各自取了酒盏，杯尽觞倾，起身时秦兆然不胜酒力，脚下一软，踉跄间就要摔倒，幸而薛瑾之就在他身畔，忙伸手扶住。
秦兆然抬眼对上薛瑾之澄澈的目光，赧然道，“多谢晋王殿下，兆然险些在圣君面前失了礼数。”
“嗳，秦爱卿此话差矣，早就听闻你酒量极浅，这梨花白又是醇烈之酒，你已满饮数杯，岂有不醉之理？罢了罢了，不过是要尽兴，你无需陪同到底。瑾儿，你还是安排秦国君早些休憩吧。”章帝面上也显出些微醺，摆摆手道。
瑾之领了旨意，遂同秦兆然一同离开曜日阁，送他返回驿馆休息。
四贵正在曜日阁外等着，迎上前当先打了风灯照亮。秦兆然的两名随从则跟在数步之后。
行了不多远，见路边上立着两团模糊地黑影，四贵唯恐薛瑾之和秦兆然受了冲撞，忙厉声问道，“谁在那里？”
这突如其来的喝问声将林浅和宣华大大惊吓了一番。
两人回过神来，借着风灯看清了四贵的面孔，又见他身后跟着两个人，料定必有晋王，忙躬身施礼，“婢子见过晋王殿下，见过四公公。”
四贵未料到身后林浅，也未料到她同宣华在一起，微微愣神间，薛瑾之已沉着面过来，厉声斥道，“哪个宫里的奴才，鬼鬼祟祟在此作甚？冲撞了贵宾，该当何罪？”
林浅同宣华忙又向薛瑾之身后立着的秦兆然行礼，林浅见秦兆然衣饰古怪，又是薛瑾之口中的贵宾，便哑着嗓子粗声粗气回道，“回殿下的话，因婢子二人夜行路过此处，见月色甚好，故而停步一观，冲撞了殿下和使臣大人实非本意，还请殿下责罚。”
薛瑾之随意扫了她一眼，冷笑道，“倒是个好借口，恁好月色，怎不在自己宫下赏，非要在这等黑漆漆的地段？我待要不罚你们，却不好同秦国君开销。你们是哪个宫里的？唤做什么？”
宣华偷偷拉了拉林浅的手，淡道，“回殿下的话，婢子宣华乃是承欢宫的，见起风了，方才到曜日阁给公主送了件外裳。她乃是五坊的织女，因婢子出来的急，未及叫了人跟着，见天黑路僻，偶遇着她才唤了她同行，殿下便只罚婢子便好。”
薛瑾之点头道，“四贵，传了我的话去奉事房，罚承欢宫宣华半年的月钱。”
林浅虽一心想同薛瑾之见个面，却没预见这般情形。她身旁有宣华，他身畔有使臣，绝非谈录事簿子的好时机，再则，她一个掌衣局末等宫女逾了规矩私自出了北苑，只怕罚得更重，因此也宁可薛瑾之认不出自己来，遂深深低了头，不肯抬。只是难为了宣华，无辜受累。
承欢宫三字丝毫未令薛瑾之有什么动容，多少令林浅有些心寒，也不敢对薛瑾之应下的事秉多少把握。
秦兆然虽有酒意，却不失风度，听薛瑾之执意要罚两个弱女子，当下求情道，“殿下如此说，倒让兆然无地自容了。我也须是昂藏男子，哪里就这么容易就受了惊吓，倒是她两人被吓得三魂去了两魄还差不多。又何须再罚？”
“我便是知道秦兄仁善，她们又是我十妹身边的，原就存了私心，故而才轻罚的。却还如何宽宥？”薛瑾之笼了秦兆然的手，轻笑道，冲四贵摆了摆手，几人便越过地上跪着的两人各自去了。
林浅抬了头紧盯着薛瑾之等人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竟忘了起身。宣华这回没再由着她，拉了她起来，两人便匆匆离去。
待舆司门前，薛瑾之送秦兆然上了马车，自己又牵了匹马，同四贵跟在秦兆然马车后送出锦端门，这才止了步，同秦兆然拱手道别。
秦兆然撩开车窗，一双湛然的眸子早没了方才的氤氲醉意，亦拱手道，“晋王殿下请留步，提点之情，兆然铭刻于心。兆然虽愚钝，何枝可依心下也十分明了。”
若非薛瑾之早将十五皇子所诵诗词暗中告知于他，他又怎能在今日宴前遍访大儒，明晰其中深意，正中了章帝心思呢。
薛瑾之但笑不语，再次拱了拱手，扬鞭轻笞了一下头马，秦兆然的侍从会意，遂驱驰而去，薛瑾之这才翻身上马。
四贵跟着薛瑾之将马送回待舆司，刚出了待舆司的大门，忽一阵风吹来，手中擎着的风灯闪了两闪还是灭了，四贵忙请罪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方才一时晃了神，忘了护住，奴才这就去令人点灯。”说着转身要回待舆司。
薛瑾之皱了皱眉头，耳边恍然响起那日林浅惶恐的声音，一阵烦恼，“多大点小事，何至于如此？往后这奴才该死奴才罪该万死的话，少说。本王不耐烦听。灯既灭了，也无需点了，就着月色走一程罢了。”
不一时，行到方才遇见林浅宣华两人之处，自然已是寥无一人了。薛瑾之竟有些怆然之感，行了两步，忽然开口道，“四贵，你且回宫，让珏嬷嬷带了录事簿子来阁外等我。”
四贵对当日情形一概未知，也不晓得薛瑾之为何突然要录事簿子，踌躇着未动，“奴才还是先送爷回曜日阁，再去寻珏嬷嬷不迟。”
“素来都说颜之宅心仁厚，她身边的人竟也不脱她的调调。我竟要谢谢那宣华的，素昧平生的，她竟肯护着这丫头，可见这丫头是个有福的，奈何自己不肯惜。”薛瑾之似对四贵说，又似对自己说，言毕长长叹了口气，颇有些落寞。这才又赌气道，“你快快去吧，我自去无妨。她冒险到此间来，必是不放心我，我岂能落个言而无信之名？”
四贵点点头，自去了，暗骂自己不精明。方还迟疑是否要跟主子挑明，跟着宣华的女子就是孟姑娘，却全忘了主子对那孟姑娘倾心已久，即使看不清面容听不真声音，又岂会认不出那是朝思暮想之人，只是为了掩去她逾矩之罪是以才不便挑明。
薛瑾之在当地愣了一会儿，自嘲地笑笑，对自己道，“薛瑾之啊薛瑾之，未料，你竟也有今日，遇上她，怕是前生的孽偿了。了了她这桩心病，你也该丢开手了。”
待他再回到曜日阁时，台上的歌舞已接近尾声，章帝座前，一个面生的素衣伶人正满面喜色地叩首谢恩，站到一旁。
薛瑾之落了座，轻声问一旁的英王，“五哥，这是谁？”
“哦，九弟，你总算回来了。这南府的夜池姑娘你竟不晓得么，宫里庆典哪里少得了她，那舞姿可谓倾国倾城胜莫愁，令人见之忘俗啊。”英王生性风流，更胜过薛瑾之三分，此刻一双桃花眼眸只盯着夜池的袅娜身子，再看不见其他。
薛瑾之不由有些疑惑，南府里夜舞任歌的名声他是晓得的，夜池的舞艺登峰造极，任菁华舞不如她，却有着一副好歌喉，两人都是沈琮的得意高徒，只是章帝向来是极清心寡欲的，也不喜宗师子弟放纵声色，是以除了偶尔听了沈琮的得意之作有微薄赏赐之外，其他人却都不曾赏过的。
“你无需纳罕，父皇今日赏她，是因她连日来教岫儿她们姐妹几个习琴，为今日这场寿筵添了不少彩头。”英王似察觉了薛瑾之的沉默，回头解释道。
薛瑾之却更疑惑，“她竟也会琴？沈大家不是不教人习琴的么？她有何奇处，沈大家竟为她破了例。”
一旁的成王静听了半晌，这时一脸笑意凑过来道，“何止是沈大家，连岫儿妹妹都与她情深意厚了。五等伶官眨眼间成为二等侍墨宫女，夜姑娘今日可算一步登天，若没些过人的奇处，哪里能如此呢，不过，五哥，到底是岫儿妹妹厉害啊，软言两句父皇便允了，竟比我们上多少折子都管用呢。”
“虽说夜姑娘只教了岫儿半个多月的琴，到底有师徒情分，岫儿帮她说句话又怎么了？别说是岫儿提的话头，便是二姐她们谁说了，父皇该允的自然都会允。”英王虽平日与成王交好，却仍觉得这话听着不是味儿，遂不咸不淡地回了句。
成王讷讷住了口，非是惧着英王，他向来连薛瑾之也不忌惮的，只不过是念着自幼长大的情分，对英王十分谦让些。
薛瑾之心底冷笑，却也未再跟着英王挤兑成王，听见章帝唤了成济王薛行之到了座前。
“行之，你明年春上也十九了吧。”章帝爱怜地看着这个身形粗犷的儿子，道。
薛行之在御前多了几分沉稳，沉着答道，“回父皇，是的。”
章帝半转了身子，对秦国公秦尚远道，“秦公，你看成济王如何？”
“往日老臣未留心，恍觉成济王爷还是个孩童，这回在商原，见成济王爷少年英武，射石饮羽，颇有先祖爷风范，老臣以为甚好。”秦尚远忙立起身子恭敬答道。
章帝又是一笑，“方才庆贵人说，秦公钟爱的小孙女明雨正巧及笄，想让我给两个孩子说个亲事。秦公意下如何？”
“老臣以为甚好，甚好。”秦尚远万没料到章帝竟是指婚，当下兴奋地脸色都有些发红，颤着声音连声道好。
他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女儿虽位列后宫，却一直未曾晋了妃位，儿子又颇不争气，只重闺阁情趣，不肯另娶，与结发妻房只得了两个女儿。他秦家才会这么多年来一直式微，能与皇子结亲他自是求之不得，薛行之又是个没娘的，若娶了他秦尚远的孙女，也算成了成王的助力。
怎么算，这门亲事，秦家都是稳赚不赔的。
秦尚远在一旁乐滋滋，薛行之却只觉一盆冷水兜头而降，颤颤唤了声“父皇”，见章帝回过头来不悦地盯视着自己，又惶然地噤了声，章帝道，“怎么？你不喜欢明雨，无妨，明心明年也便及笄了，你若是喜欢明心，我到时再为你指婚不迟。”
薛行之牙齿战战，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曾几何时，他还信誓旦旦地对三哥三嫂说道，他薛行之娶妻必要如七嫂那般明快爽朗；曾几何时，他无比欣羡三哥三嫂相濡以沫的深情，暗自立誓要娶一个一心相待之人；曾几何时，他睡里梦里都不忘那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暗自摹画着与有缘人惊鸿初见的那一幕。
谁知，却抵不过章帝唇齿一碰。
他便终身已定。
举目四望，曜日阁中虽济济一堂他却满眼蛮荒。没有人为他说一字半语，没有人顾念他的感受心情。
三哥远徙，七哥远徙，三嫂幽禁，七嫂夭亡，十二弟深晓明哲保身，十五弟早就摒弃了人间音尘。
此刻，偌大的曜日阁，似乎只有他一个人，面对着章帝的赫赫威仪。
他暗恨自己在商原大出风头，此刻，倒宁可自己的父皇如以往一样，不要想起自己的存在才好。
如今，自酿的苦果还需自己来尝，却也无由怨怪别人，薛行之终究挤出一丝笑意，重重叩下首去，“明雨尊主甚好，儿臣向来以为自己福薄，从不敢奢想能有此洪福。方才只是一时激动才失了礼，望父皇海涵。只是可怜儿臣的娘走到早，也不能跟着儿臣享福了。日后，儿臣也有家了，儿臣再不是一个人了，儿臣说话也有人听了，儿臣……儿臣谢父皇隆恩。”这番语无伦次后，像是想起了这些年来的孤苦，行之伏在地上呜咽出声。
章帝也有些动容，道，“起来吧。往日是父皇轻忽了你，不过，你也这般大了，日后好好待明雨。若敢轻忽了她，父皇可不饶你。”
薛元之上前扶了薛行之起身，和煦道，“才秦公还说你是少年英武，这会儿当着贵客的面儿便哭哭啼啼，竟又成了个孩子。”
薛行之方止了声，红着眼睛回了位。
章帝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起身朝曜日阁楼上走去。
曜日阁的筵席直到子时才散，夜池回到锦河苑时，林浅已经睡了甜甜一觉，听见门响，她揉着眼睛坐起身，“池儿，怎么这么晚？”
“吵到你了。”池儿清冷的面上难得挂着笑意，柔声道，“万岁今天兴致好，说从未过过这般别致贴心的寿辰。是以宴饮结束的晚。”
林浅披了衣下床，围着池儿绕了两圈，奇道，“难得见你笑，今日竟是有什么大喜事不成？”
“确有桩喜事。”池儿拉了林浅的手坐下，抿抿唇道，“我说与你听，今日万岁亲口跟文贵人说了，岷州通判令选官员上任，让爷赶回京过年。”
“啊？可是真的？万岁爷怎么突然如此慈悲了？”林浅欣喜地瞪大眼睛。
知道俭之能回京来，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在席上又饮了一杯御赐的酒，池儿也是兴致颇高，对林浅侃侃而谈，“原是庆贵人提了个头，请皇上给十一爷指了一桩婚事，乃是秦国公的长孙女明雨尊主。十一爷一时高兴，竟于众前洒了泪。皇上因到阁上与庆贵人叙话，嘱她日后多疼惜十一爷，还是爷有心，托文贵人送了份贺礼给皇上，皇上许是念着了爷素日的好处，这才下了旨意。”
林浅听池儿说着，虽心下替俭之高兴，却有些失落，暗自责怪自己竟未想到这层，错失了一次良机，喃喃道，“明明是父子，却比君臣更难相处，这般日子，怎生是好过的？”
想着卢妃在席上定也是如坐针毡，林浅便觉心头更加酸涩。
池儿见她如此，只当她为俭之不平，也住了口，两人默默坐了一会儿，池儿方道，“已过了子时，快些安睡吧。明日我便要搬到南苑去住了。”
林浅也无心思问她为何，只是倒下头去，却再无方才送走钰嬷嬷后的松快心思，辗转了一会儿，才想起方才被自己完全忽视的问题，又猛地坐起身道，“池儿，池儿，你方才说，万岁爷给十一爷指婚了？那个明雨尊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池儿已入昏昏沉沉快要如睡，被林浅这一惊半晌才反应过来，道，“明雨尊主据说性情如水，最是温柔宜人的，想来必能与十一爷相敬如宾，成为佳话。”
“然，她却是秦国公家里的人，只怕十一爷往后行事，愈发掣肘了。”林浅此刻更加了无睡意，轻轻叹息道。
池儿也将将想到这一层。
这忧虑，将七爷将归的十分喜悦冲淡了一半。
只是不管她们如何忧虑，这日子终归是一日一日尽了，眼见着就是章帝二十五年的岁末。
新的一年就在眼前。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第五十章 万国来朝圣君寿（下）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