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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九重妖塔 悬尸奇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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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又是书生!”翌日一大早,大理寺肃杀森严的庭院里忽然爆出一声怒吼,吼声出自大理寺卿薛勇的勘事房,宏亮回音震落簌簌残叶,惊散群鸟四飞。一众大理寺的官员们纷纷揣测自家上司为了什么事而雷霆震怒,只有少数知情者洞悉薛勇早年情场失意,栽在彼时还是书生的裴焱手中的风流旧事。常言道:国仇难敌情恨。得知了陈年八卦的大理寺众默契地一致认同在这个清晨别去招惹急怒攻心的顶头上司才是上策。可是祸事并不因为众人的愿望而有片刻消停,还没到午时,就有人来报案说白马寺里出了命案。
来报案的是京兆尹。
从来京官难当,盖因一仆众主,中央权枢里随便哪家大人抬抬脚都比京官的头高。也亏了这一任京兆尹深谙韬晦之术,加上为官多年历经三朝,足够火候修炼成一颗滑不留手的琉璃蛋儿。但凡东都有事,不出三个时辰,事情不是被报到了三司衙门,就是踢给了中书省,总而言之全部与他无关,他只有“卑职愚钝,卑职遵命”的份。
据白发苍苍、颤颤巍巍的京兆尹叙述:命案发生时,天还只蒙蒙亮。一行静默着前往大殿做晨课的僧人里突然传出一声惊呼,领头的执事僧人不满地顺着惊呼者的视线抬头望去,看清之后,不由得瞪大了惺忪的睡眼。只见在如雾如霭弥漫全寺的乳白色晨曦中,天后御赐的金塔飞檐下头赫然悬挂着一条人形黑影,黑影随着初冬的朔风左右摇摆,既非悬钟亦非铁马,确确实实是一个人。
“这九重金塔是奉天后圣命建的镇邪宝幢,离地十丈有余;死者却是个道士,道士怎会死在佛寺?此案古怪离奇,下官推来想去必有阴谋潜藏,只恨下官年迈愚钝,没有破案之才......”京兆尹声情并茂滔滔不绝地说了快有小半个时辰,最后举袖抹一抹嘴角涎沫,切入正题说这案子当仁不让地该归英明神武的大理寺薛大人管。侧立一旁的张训憋不住笑,碍于官阶只好苦苦忍住。暗想如果此刻裴东来在场,必定会冷笑着对京兆尹说:“老大人说得真精彩,这么好口才不如改行去瓦舍说书?”
不过今天裴东来没在,张训也觉得纳闷。裴东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却外出办案,每天晨起必到大理寺点卯,无论风雪不分节庆,没一天落下的,怎么偏偏今天就没来呢?心里犯着疑,趁薛勇没留意就赶去裴府通风报信。
裴府距离白马寺比大理寺来得近,大理寺人多走的官道,裴东来抄的近路小巷,所以等薛勇带着大理寺的一干人赶到白马寺时,裴东来早就得了张训的私讯在现场施施然地勘验尸首了。
昨天夜里,薛勇跟裴东来之间因为包拯有过一番争执,这时碰面,两人余怒未消,都梗直了脖子对对方视而不见。道士的尸体已经被裴东来解下来,放置在寺院中庭的焚经台上。薛勇之前为了裴东来不近女色操心,如今又因为误解表妹唯一的儿子偏好男色而忧心,焦虑得来回踱步的时候恰好看见昨天夜里勾引自家外甥的书生俯身在尸体跟前左摸摸右看看,身上还穿着一件表妹亲手刺绣的缠枝纹镶边的华美胡服,不禁火冒三丈。
“你!这个书生!谁让你进来的,还不给我滚出去!”说着搭住包拯肩膀就手就是一拽。
包拯正勘验到尸首脖颈处的吊痕,入神时,扬手在薛勇搭住自己肩膀的手背上迅疾地一拍,低喝:“不要吵。”
一言既出,满寺寂静。
一片鸦默雀静的岑寂中,有人忽地噗嗤一笑。薛勇恶狠狠地转头望去,却见裴东来促狭地睨视过来,似笑非笑:“薛大人,他是我带进来的。你有话大可找我说,不必借题找别人撒气。”
薛勇含着一嘴巴避尸秽的葱白姜片,气得直哼哼:“裴东来,我们是在查案缉凶,不是吟诗作对。你让这个酸了吧唧的小白脸儿在这里晃来晃去成何体统?毁损了证物怎么交代?”
“他就是证物。”
裴东来昨天夜里就跟薛勇解释过对包拯的种种怀疑,还有将包拯留在身边的诱敌谋算,无奈薛勇死活不信,坚持把他跟包拯当成一对龙阳断袖的□□鸳鸯,认为他的话都是欲盖弥彰的拖延之举。裴东来想起索元礼,更坚定了不把包拯交出去的决心,对薛勇说: “我不看住他,他跑了,或者被人杀了,有些事永远真相不明,有些人就永远逍遥法外了。”
包拯还没反应过来薛勇和裴东来是在议论自己,只顾解开尸体衣领,伸手托起脖子查看良久,又翻检了一下尸体耳后,蹙眉缓缓道:“该尸眼合口开、舌头拖出、面色赤紫,四肢完好皮肉无损,唯有左肩一处旧疤,还有颈间一道吊痕。吊痕微勒于喉下,相交于耳后且无交叉,由死状判断应是自杀。”
几个大理寺殓房的仵作还没把箱笼打开,器具取出,就听包拯把尸体验了个滴水不漏,不由面面相觑。薛勇终于逮到机会发作:“自杀?!金塔高十二丈,你倒是吊上去自杀给我看看?!”
包拯似乎没听懂薛勇话意,若有所思地点头:“薛大人说的没错,是该上去勘察一下现场。”站起身对旁边一个执事僧人说:“劳烦这位师父带我去金塔上头看一看。”
薛勇气得一张胖脸涨成猪肝色,随从的大理寺胥吏瞧出情形不对,一拥而上验尸的验尸、做笔录的做笔录,各管各假装忙得不亦乐乎。只有裴东来在邙山废寺领教过包拯推理验伤时的专注与敏锐,脸上不动声色,心底越发对包拯起疑。
执事僧人在听了包拯的请求之后连连摆手,剃得趣青的光脑袋摇得像只拨浪鼓:“金塔乃佛门圣地,奉天后之命建来镇压在洛阳作祟的邪气,未经方丈许可擅入者必遭天谴...”边说边拿眼偷瞄裴东来,言下之意是裴东来刚才没经薛怀义同意就擅自掠上飞檐解下尸体,大大不妥。
裴东来正朝金塔走去,闻言倏地止步,头也不回冷冷道:“你敢拿天后来压大理寺?”
薛勇刚才还在憋气,这会儿见裴东来寻事寻到武后头上,惊得鼻头上沁出一层油汗。什么人可以惹,什么人惹不得,薛勇在官场打滚这么些年心知肚明,忙不迭地斜出来打圆场,顺便寻思着要不要干脆把这不识眼色的执事僧灭了口。“少罗嗦!既然要方丈许可,那你还不快去找薛...啊!不,方丈大师出来说话。”薛勇的这个弯拐得有点急,本不心虚,也显着心虚。大理寺的一群人横眉冷眼、神情不善地盯着执事僧半天,执事僧人忽然醒觉自己闯了祸,两只手摸着佛珠绞拧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出真相:“方丈现在...不在寺里。他、他去了宫里。”
众人一愣,随即恍然,一个个露出暧昧而微妙的表情。薛勇的神情像一不留神吞进只苍蝇,想要呕秽偏又呕不出,啐了口唾沫大骂:“我呸!”满嘴的葱白姜片随着这一声“呸”四散乱飞。众人都晓得他在“呸”什么,惟有包拯一脸茫然。
薛怀义确实不在寺里。
昨天傍晚,薛怀义曾经带着几个被裴东来踩脏了袈裟、在脑门印下清晰靴印的和尚去大理寺找薛勇算账。哪知一脸猪相看似呆蠢的薛勇先是对他的境遇表示了一番同情,旋即狡黠地眨着小眼睛反问,大师凭什么断定犯案的是大理寺的人?
薛怀义仗着承恩于武后向来狂妄自大,从没碰过像这样绵不着力的软钉子,一怒之下涨红了脸,顺手拖过一个和尚,指住光头上印章一般的官靴印对薛勇说,你们大理寺的官印都印到我们白马寺头顶了,你还想包庇抵赖?
张训看着靴□□想这回麻烦大了。不料薛勇注视了靴印片刻,心不在焉地安慰说,大师何必动气,留神犯了嗔戒。这确是官靴没错,可是靴印上又没有印着大理寺。东都官员何止上千,方丈大师单凭一个官靴印就说冲撞了你法驾的是咱们大理寺,这未免...说着干笑两声打了个哈哈,拿起官腔说薛怀义的证据有点牵强。
薛勇见薛怀义还打算拉出和尚来指证裴东来,老到地摆一摆手制止道,白马寺都是大师属下,他们作证是做不得数的。何况光有人证不够,还要物证。大唐律开宗明义:断案定刑务必人证物证俱全,但缺其一不得定罪。嗳,依我看大师还是先回去。大师放心,本官一定尽力追查,找到案犯必定严惩不贷。
薛怀义出身寒微,即便终日置身于经书禅卷之间也没有养出半点自知之明与胸襟气度。他知道在薛勇这儿得不到他想要的结果,怒不可遏地扬言要去天后那里讨回公道。却没想到,是夜,当武后斜倚在七尺龙床上听取了他的怨诉之后,先是爱怜地命宫人赐白马寺僧人兰汤沐浴并洗净袈裟,接着话锋一转,说,怀义,大理寺与你一样在为哀家效力,追缉疑犯的时候难免有所冲撞,你也不要太张狂了,以后进宫直接从城外绕至北门进来。
侍立在旁的上官婉儿听了掩袖窃笑。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薛怀义的来历。薛怀义出家前不过是在洛阳北门集市卖膏药的一个江湖郎中,是某日微服乔装前往白马寺参拜的武后透过马车帷幔发现了他健硕粗犷的雄性之美。武后慧眼拾璞,又嫌他原先的名字过于粗俗难以入耳,于是赐名薛怀义。路人买的是薛怀义的膏药,武后买的却是他年轻的身体。昔日游迹街头卖膏药的小混混借助床笫之功摇身一变成了白马寺住持。薛怀义夜夜销魂于皇太后的龙床锦衾之上,恩宠日深,便忘记了或者说刻意忽略了自己不过是一个玩物的事实。
凭心而论,薛怀义对武后避重就轻的处置并不满意,尤其不满自己在武后心中不过如此。这些不满他不敢在武后面前表露,只好忍住,不过当他带着疲惫且满是情欲痕迹的身体回到白马寺、骤见大理寺的众人时,抑压于心的忿忿顿时达到了峰值。
金塔底层铜锁把门,统共两条钥匙分别由薛怀义和执事僧人保管。执事僧人一则怕被薛怀义怪罪、二则确实畏惧天谴,任凭大理寺众人再三威逼,死活不肯打开塔门。趁着众人围起执事僧拳脚相加,裴东来一刀斩断铜锁,拉着包拯进了金塔。
金塔是砖雕仿木结构,四方塔身八角重檐,每层宽高两梁两柱,贴附着金箔的内壁和外墙上都绘有讲述佛家典故的繁复壁画。因为最底层没有望窗,所以虽然这时日正中天,塔里依旧光线暗淡。
裴东来晃亮火折子点起嵌在四壁上的灯盏,一回头就见包拯不知怎么踩掉了左脚鞋帮,正弯下腰在拨鞋。裴东来眼里闪过一道锐芒,稍现即逝,面色却冷定得像什么都没看见。
两人沉默着拾级攀上九重金塔的顶层,洛阳城全景赫然跃入眼底。耳畔风声呜咽,远眺长空万里,眼前数之不尽的黛瓦红墙被横平竖直的官道利刃般齐整地切开,起伏绵延向天边。三城十二门护卫着正中央一座巍峨皇城,斗拱雄伟铜瓦辉煌,宛如佛经中位于第六十六重天的神都曼荼罗。
悬挂尸体的飞檐距离最近的塔沿将有两臂,从塔里伸手是远远够不到的。包拯正探头张望,一阵突来的风强劲地扑面袭来,呼哨着打了个旋儿。包拯之前被裴东来紧赶着拉来白马寺,草草挽了个发髻就出了门。这会儿只觉发髻一松,绾发的木簪已经直直坠落塔底。满头青丝随风“呼”一下飞扬开来,流水般泻了一肩。
包拯懊恼地伸手在空中虚捞了一把,自然没捞着。裴东来袖手在旁嗤笑,出门前他曾要包拯戴上与胡服相匹配的黑冠,包拯没戴,所以发簪一掉,他故意不理不管站在一旁看包拯闹笑话。
薛怀义前脚踏进寺门,裴包二人刚好勘验完现场从塔顶下来。寺门大开处,数十名僧众排成两列雁行步入,中间拥着身披大红袈裟、头戴鎏金法冠的薛怀义。包拯光顾着埋头寻找掉落的发簪,似乎既没看见薛勇拿眼瞪他,也没太留意薛怀义。倒是薛怀义一进门就注意到了他。
“薛大人,你我昨天的帐还没清。今天你就......”薛怀义一句狠话还没说完,转眼看见包拯,“噼噼啪啪”一连串轻响,十余颗七宝佛珠从僧人陡然收紧的手掌里四散滚落了一地。
白马寺众僧素来衣着华丽偏好金银,住持薛怀义则是个中翘楚。且不说他那件以金线镶边、银丝缝就、缀有宝珠,被洛阳官员嘲笑为六根不净明例典范的袈裟,就算小小一串持珠薛怀义也坚持命令制造司去搜寻同样大小的天然琥珀来制成供给,结果害得制造司的官员逢人就抱怨“小人得志便猖狂”。眼下这些得来不易、价值不菲的琥珀珠子滚在地下,明珠投暗,宝光蒙尘。住持薛怀义则死死攥着一缕扯裂的串线,脸色青白,仿佛浑身的血液都一下子彻底凝结了。
刹那间的神情异样没有逃过两个人的眼睛。其他人想当然地以为薛怀义的惊慌源于中庭石台上那具死相难看的道士尸体,全寺上下只有这两人察觉到年轻的住持潜藏在惊慌背后难以名状的恐惧与愤怒。
“你怎么看薛怀义这个人?”返回洛阳的路上,裴东来问包拯。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两人共骑在一匹马上,一个披头散发,一个神情微妙。包拯不知道裴东来正探头过来观察他的表情,坦然应答:“可疑。”
“可疑在哪?”
“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他的眼神不正。”
裴东来轻笑。“这是孟子说的。我是问你——你觉得他可疑在哪里?”
“他刚才看见我时,反应有些过度。扯断佛珠是在他视线转向尸体之前,当时他先看见薛大人,然后才看见我,紧接着扯断了佛珠,所以真正让他慌乱愤怒的人不是薛大人也不是那具尸体,而是我,”包拯想了想又说,“可是我并不认识他,所以,整件事情很奇怪。”
“我看你也很奇怪。”裴东来敛了笑,声调骤然冷下去,“你,左手里藏的什么?”说完一起手刁住包拯手腕。
包拯无奈地张开手掌。
阳光照亮包拯掌心里比芥子略大的一点,光华灼灼耀目难睁,裴东来初时被晃花了眼,等挡去阳光拈起细看,却是一颗极幼极小的珠子。这就是包拯刚才在塔里假意拨鞋时拣起来的东西。正因珠子太小,塔里又太暗,所以在被裴东来发现之前,只有包拯注意到它的存在。
这么小的珠子显然不是佛珠。
细小的珠身上没有足以穿孔的空间,不便随身佩戴,除非施以镶嵌工艺用来增辉某件饰物。裴东来手执小珠沉思片刻,小心翼翼地将珠子裹进汗巾塞进袖筒,然后拨转马头一抖缰绳。
两人的坐骑长嘶一声放蹄飞奔,风过处将两人袍角散发都撩起老高。包拯没骑过这么快的马,只好紧闭双眼伏身抱紧马脖子,生生憋出一脊梁的冷汗。
裴东来要去的地方是洛阳西市。
西市名曰为“市”,实则名不符实。洛阳城西官厅林立,司署群集,凶名远扬的刑部衙门和大理寺亦临近西市。因为煞气太重,洛阳本地居民除非是官员眷属,都不乐意住在城西。经年累月,许多空置的宅院久无人住难免鬼气森森,屋主为求增添人气,顺便赚点外快,便打主意低价租给胡商。在大唐经商的胡人主要来自吐蕃、新罗、南诏、波斯各地,其中又以波斯人居多。波斯商人贩售的多是珠宝烟草等贵重商品,富甲天下人尽皆知,西市里原本的酒肆铺面渐次被波斯人买了去,久而久之,城西围绕西市成了波斯商人的聚集地。
西市方圆不到两里,占地还没有一处中等规模的街坊大,户部官员贪图税收丰厚便眼开眼闭听之任之。几年下来,洛阳西市除了售卖的珠宝首饰大受好评,还得了个别名“波斯集”,至于本名反而渐渐被人遗忘了。
裴东来带着包拯策马来到西市,直奔市集里最大的一间珠宝铺。店主是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波斯大高个,眉骨高耸碧眸闪烁,见人先带三分假笑,一看就是一个市井中的市井、彻头彻尾的商人。
“尊贵的客人,我的店里有全大唐最完美的货色...您...”商人夸张地摊开双手吹嘘着,突然辨出裴东来是大理寺的人,满脸假笑不由僵了一下。
“听着,本座现在有话问你。”裴东来从袖筒里掏出汗巾递过去,一手打开汗巾一边冷冷道,“答案如果让我满意,我会让制造司给你增加一些岁末宫廷采购的额度,不然...”不然要怎样,裴东来没有说,商人心领神会连连点头。“大人放心,大人只管问。小的必定知道就说,知道的全说。”
裴东来在提问之前就许以重利,只因他熟知与商人交易的原则。每年制造司都要在西市采购大量珠宝以供后宫,裴东来答应给波斯商人的是一笔利润丰厚的大买卖。包拯见裴东来公然行贿,先是目瞪口呆,接着听商人把好好一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得不伦不类,忍不住喷地笑出声来。
裴东来横一眼包拯,指住平躺在汗巾中静静闪烁的珠子问商人:“这颗珠子是不是从你的店里卖出去的?”
商人摸索着从胡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副鉴宝镜戴上,拿起珠子端详良久,两道浓重的眉慢慢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大人的珠子是从哪来的?”
“这用不着你管。你只需要告诉我,这颗珠子什么来历?”
商人迟疑地抬起头再次打量了一番裴东来跟包拯,说:“这是名珠‘鱼目’,产自北冥之海的怪鱼神鲲。神鲲巨大,鱼目却是越小越珍贵,惟有抢在神鲲化为鹏鸟之前方可取得。像大人带来的这般大小的‘鱼目’,小的从来没见过,只听说同行里有人带来过大唐。”
裴东来用眼神示意商人说出那个同行的名字,商人却颓丧地摇了摇头。随后,从那急速开阖的唇舌间用力迸出、趋于跑调的字字句句无一不表达了波斯人激烈的怒意。“我那个把极品鱼目带来大唐的同行已经死了。杀死他的人还在大唐,你们的天后口口声声说与我国世代交好,但却任由他人庇护那个杀死我族人的凶手。直到今天,凶手依然在你们大唐的天空下逍遥自在地活着。愿日与星时刻照耀着那个谋财害命的卑劣之徒,让他日夜被亡魂滋扰,愿天神的烈火从天而降烧死他!”波斯商人边喃喃咒骂,边比划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奇妙手势,商人的恶毒诅咒对裴东来而言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但是他诅咒的对象却令裴东来毫无意外地想起一个人。
裴东来想起四年前仲夏,那一起轰动洛阳的胡商暴毙案。
全洛阳最大的波斯珠宝商被人发现口吐白沫横死在洛阳城郊的某家客栈里,随身携带的巨额财货被人劫掠一空。当时负责此案的是大理寺卿薛勇,据验尸笔录描述,商人系遭人扼断颈骨而死。由于现场嫌疑人只有两名,其中一人身形瘦小,而死去的波斯商人身形高大,所以薛勇毫不犹豫地将另一个嫌疑人——孔武有力的商人保镖判定为是凶手。
这个凶手就是波斯人索元礼。
包拯听裴东来娓娓说起旧案的来龙去脉之时,裴包二人已经离开了珠宝铺,正在西市的一间食肆里小憩。这间羌人开的食肆专卖羊肉,外族人不受“禁杀令”约束,在天后明令国人不得杀生的洛阳颇为罕见,生意很是兴隆。
“薛大人仅凭身形就判定凶手是谁,未免失之武断。人命关天,判案定罪但存一分疑问,就不能轻言结案。看起来像凶手的,不见得就是真的凶手。”包拯说完举勺抿了口羊肉面汤,面汤还没咽下喉,就看见他刚才说起的那个“不见得是真凶”的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索元礼穿着件轻便的纹花半甲,午后散漫的阳光被波斯人高大的身形挡了一下,食肆里亦似乎随之一暗。剩余的光透过瓦隙斜插在地下,耀亮金吾卫甲胄上一旋旋连绵不断的云雷纹。他笔直走到包拯和裴东来的桌前,默默站住。
包拯昨夜没留意,这时才发觉索元礼穿的是金甲,而且金甲底下没穿内袍。没了内袍的遮掩,波斯人赤裸贲起的臂肌、覆甲紧实的胸膛,尽数展露于人前。光的投影变幻其上勾勒出极其精悍利落的线条,像一头伺机已久的鹰正对着猎物张开巨翼。
进入西市的一路上,包拯被不少只以胸衣、纱裤蔽体的胡人女子热烈招揽,裴东来选择在这间食肆歇脚就是因为老板跟伙计都衣着密实,不至于让包拯脸红得背过气去,结果没想到避过了胡姬,现在又有一个精赤着半身的金吾卫跑来跟前。包拯不懂赤身穿甲是异族习俗,恪守仪礼的本能驱使他慌乱地低头回避,却不防被那一口没来得及咽下去的面汤呛得猛咳不止,一张脸腾地红到耳朵根。
裴东来以为索元礼又来要人,抬手按住桌面上的唐刀,眼皮一翻,问:“干什么?”
索元礼没答话。沉默片刻,忽然丢了件东西在桌上,然后一言不发转身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坐下了。索元礼丢在坑洼斑驳桌面上的是一支发簪,形制细长,显然不是包拯先前掉落的那一支,从青玉质地的古朴镂花来看很像是汉家女子的用具。
裴东来和包拯一怔,包拯琢磨着这像是要给自己束发用。如果是平日,非亲非故,包拯断不会接受这种赠与,可是今天这支发簪对披头散发转悠了大半个洛阳城的包拯来说至关重要。他犹疑了一下,刚要开口言谢,就见店主人端着个大条盘哈腰在索元礼面前搁下一大盆羊肉,操着一口生硬的汉话打趣:“索大人今儿又在哪匹小野驹子那里得了彩头?”
索元礼不声不响从腰带里摸出一只金钏子掷过去。店主人顺手接住,对住光亮仔细相了一相,乐得眉开眼笑,转手揣进怀里,旋即掏出半缗钱从上头取下一些钱币来,码齐了放到桌上。索元礼并不点数,随手抄起了朝腰袋里一塞。从两人间一来一回的默契来看,类似交易绝不止一次。
包拯还是头一回看见进店吃饭还要店主人倒找钱的,又纳闷堂堂一个金吾卫怎么还贩什么马,正一头雾水,猛听裴东来沉声迸出一句:“下作。”
裴东来声音虽低,却足够让邻近几桌的人都听清。几桌客人左右看看,这一头是金吾卫,那一头是大理寺,众人掂量出这个热闹看不得,纷纷寻了个由头结帐走人。
店主人也听懂了,打着眼色示意小伙计收拾家什,自己抢着稍微值点钱又容易碎的器物朝里间藏。索元礼却像什么都没听见,自顾自用一柄二指长的怀匕片了羊肉朝嘴里塞,时不时反手在胯裤上擦抹一把快要滴落的羊油。
刚刚还闹腾不堪的食肆里一下子静得只听见索元礼咀嚼食物的声响,裴东来双手撑住桌面,徐徐站起身来。包拯生怕他又去寻事,伸手去拉,指尖刚触到裴东来手腕,身不由己被裴东来一道拽了起来。
“索元礼,”裴东来拣起索元礼掷下的发簪,漫不经意地翻转检视了一下,忽尔一笑,“像这样的货色只配给你换了酒菜。怎么也好拿来送人?”说完,将发簪并着一角碎银一起搁到帐台上,拉起包拯转身离去。
不管裴东来说了或做了什么,索元礼都没作回应。直到两人离开,他依旧低着头坐在角落里狼吞虎咽,头也没抬。
索元礼与裴包二人相遇纯属偶然。
四年多前,索元礼受雇保护一个波斯胡商来到大唐,哪知商人离奇暴毙,他被当成凶手打入死牢。索元礼来大唐前就听说过:女主武后统治下的大唐,酷吏横行诬告成风。当时只当是听取一段轶闻,直到身陷囹圄,他才亲身体会到严刑峻法的可怕。
“被告之人,问皆称枉”,“斩决之后,咸悉无言”。
刑部衙门两侧,出自侍郎周兴手笔的两行大字是大唐刑狱坚冰三尺的残酷现实。就在索元礼苦苦熬刑反复申辩的时候,裴焱暗通李敬业意图谋朝篡位一案东窗事发,在朝堂上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满朝文武个个急于撇清与昔日权贵今朝囚徒的私交往来,没有人会费心去听一个外族人的申诉,正如没有人关心裴焱谋逆一案的动机与罪证。
索元礼终于对求生之念绝了望认了罪,幸而人生总在出人意料处峰回路转。裴焱定罪当天,他被薛怀义派来的使者带出了死牢。宣布赦免索元礼和逮捕裴焱的官员们都说:我们是奉旨办事。
死里逃生之后,本就寡言的索元礼更加沉默了,这不仅是因为尚未洗刷的不白之冤以及波斯族人对他的鄙夷唾弃。没人知道他的沉默之下到底隐藏了些什么。不少官员认为索元礼的缄默代表了沉稳可靠,不少向往胡人风情的唐人少女则坚信在波斯人的沉默之下藏有深情,至于真相如何,只有索元礼自己知晓。
索元礼常来这间羌人开的食肆,有时也将他人赠送的信物转卖给店主充抵饭资,譬如今天。裴东来的嘲讽与拒绝全在意料之中,他身边那个把胡服前襟像汉服一样扣得密密实实的书生则看起来有点可笑,存有让索元礼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
——“看起来像凶手的,不见得就是真的凶手。”索元礼想不出书生出于什么目的要替自己辩白,或能因此得到什么好处。他只知道自己在看见书生无奈地一次又一次出手按住差点垂进汤碗里的发丝时,鬼使神差一般送上了那支刚到手的发簪。
索元礼原拟去大理寺找薛勇要人,可是照刚才相遇时的情形看,这个书生并不像裴东来说的是大理寺的人犯这么简单。
——是人犯?还是人证?或那只白头鬼已经从他身上查出了些什么,别有所图?
——只是单纯的私藏人犯?还是有大理寺卿薛勇的默许?
索元礼满嘴不是滋味地匆匆吃完,走出食肆时仰头观望了一下日头,加快脚步朝城西大理寺的方向走去。
洛阳街市繁华喧嚣人声鼎沸,烟草行、胭脂铺、成衣店、绣阁花街拥簇杂乱地在窄小的西市里挤作一堆,茶楼酒肆弥漫出的热腾腾的水雾炊烟里到处充斥着讨价还价、夸货揽客的叫卖声。不管声高声低,索元礼经过之处好像风过林梢,市声不易察觉地低落下去,窃窃私议随之四起。有人背过身去假装没看见他,有人指桑骂槐对着地上吐唾沫,也有些胆大的胡姬汉女放肆地朝他送秋波。索元礼目不斜视地穿过西市,转入一条深巷。
走进巷子没几步,嘈杂的人声便消弭了大半,索元礼轻吁出一口长气,伫足望了望巷壁夹缝间一碧伤心的青空,突然眯细了眼。这条巷子七拐八弯直通大理寺与刑部衙门前的官道,性喜贬讽不乏幽默的洛阳百姓都管它叫“黄泉巷”。每见有黑衣捕吏押解身着官袍、头罩布袋的犯人走过,就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意思是说“又去了个送死的。”
幽窄的深巷隔绝了市声,青石壁角苔藓斑驳,愈加显静。一片恍如出世的寂静里,空中隐隐传来一波波回荡婉转的哨鸣,宛如活物渐行渐近。索元礼若有所思地昂首注目天空,眨眼之间,果然见一群羽翼漆黑的鹁鸽裹挟着哨音从晴空下急掠而过。
飞鸟影映在他微微眯起的金褐色的瞳仁里,稍纵即逝。
一、二、三、四......统共一十三只。
看清楚鸽群的颜色与只数之后,索元礼毫不迟疑地立刻转身按原路返回,越行越快几至飞奔,直接钻进羌人食肆旁的一条暗巷。暗巷左右枝蔓般分散出几条岔道,曲折蜿蜒不知通往何地。索元礼熟门熟路地拐入其中一条岔道,约莫大半刻后来到一间宅子前。这宅子重院深锁门户紧闭,与洛阳城里其他民居没什么太大区别。索元礼在门板上有节奏地反复敲击了几次,门板吱呀开了半边,他一侧身闪了进去。
一个时辰后,当索元礼再度出现的时候,已经立足在朱雀门前的大道上。彼时天色刚入麻苍,四至极正的十字大街上车水马龙,灯影绰约人流往来。暮色灯火下的洛阳城笙歌乐舞正在高处,没有人留意到从某扇朱漆大门里悄然走出来的波斯金吾卫,就像没有人在意他唇上挂着的那一道鲜明的伤。
索元礼一动不动地扭头遥望着天空的某个方向,抬臂极缓极慢地抹去嘴唇上不断渗出来的血迹,神情之漠然仿佛这伤并非在他身上一样。
眼中流泻出难以名状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