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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魏将 ...

  •   天阴沉沉的,将雨未雨。尚未到掌灯时分,然而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了;即便有,亦是行色匆匆。
      魏无忌打发了几个伙计,早早地关了铁铺。中行恢儿这两天精神不错,亲自下厨造饭,魏无忌便在一边给他打下手。不过他养尊处优,哪里做过这些事情,因此光生个火就把自己整张脸熏黑了。中行恢儿笑着把他赶了出去。魏无忌只好去洗了把脸,再回灶间时只见中行恢儿已经开始煮起饭来。他倚在门上,想起之前中行无诡做饭时他便是这样抱着手站在一边和他聊天,不由有些出神。
      中行恢儿手艺不及中行无诡,不过好在魏无忌也不挑剔。两人默默地吃过了饭,魏无忌去收拾。中行恢儿跟上去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无诡此刻大概是在哪里呢?也不知是否一切顺利。”
      魏无忌猛然听到他道破自己心事,不禁脸上一红。
      中行恢儿又摇头道:“我还是想不明白,我那傻儿子到底是什么地方可以把你迷得这么神魂颠倒。”
      魏无忌笑道:“哪里有父亲这样说自己儿子的。天底下再也找不到像无诡这样好的人啦。”
      中行恢儿也笑起来,道:“你这孩子也是难得,无诡栽在你手里可不冤枉。”
      魏无忌听他这样说,心中甚是欢喜。中行恢儿刚来大梁的时候,对他十分冷淡;这些年来他尽心照料,两人相处已经非常自然,但这样的话却也从未听过。
      中行恢儿又道:“我看无诡这两天该回来了,你也无须总陪着我这糟老头,该做什么做什么去罢。”
      魏无忌摇头道:“您莫要赶我走,我在这里比在自己府里自在多啦。”
      中行恢儿也大概知道他府上如今是什么光景,便不再管他,自行回房歇息了。
      魏无忌收拾好了东西才回到中行无诡房里,就听到外面一个惊雷,雨猛地下了起来。
      房间里很空,只有一些必需品而已。因为少了个人,这空便越发显得无边无际。魏无忌轻轻一叹,上前去取下了墙上的长剑,坐在灯前细细擦拭。这是一把极其锋利的剑,剑身由于过于轻薄而几乎有些透明,被油灯一照,映得满室惨碧。它伴随中行无诡经历了齐燕之争,饮人血无数,即便被闲置了这么多年,仍然透出一股肃杀之气。魏无忌凝视着剑身上自己的倒影,眼神渐渐凌厉起来。
      房门忽然“格”的一声响,被人从外面推开。魏无忌正在出神,本能地一振长剑迎了上去。只听见中行无诡叫道:“哎哟!”魏无忌连忙收了剑,便见中行无诡湿淋淋地冲了进来,口中埋怨道:“怎么我离家这么久,一见面你就要拿剑斩我。”
      魏无忌不由一笑,上前去关了门。外面电闪雷鸣风雨交作,天气十分骇人。他回头看见中行无诡正在脱衣服,地上已经积了一滩水,便去拿了干衣布巾给他,又问:“我去烧些热水给你洗一洗?”
      中行无诡道:“不碍事,淋了点雨而已。”
      魏无忌月余不曾见他,一时也舍不得走开,闻言便取了布巾给他擦拭,一面又问道:“城门关了有些时候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中行无诡道:“唉,我早就进城了,因为急着见你,就去了你那宅子里。谁知道里面都是些生面孔,人人都扯着我追问你的下落。若不是到了吃饭的时候,我恐怕还被困在那里。这么多人找你,你倒是在这里清闲快活。”
      魏无忌苦笑道:“你也看到了,我家里现在是人满为患,我怎么还敢呆在那里。”
      中行无诡调侃道:“你不是最爱结交士人,竟然也有怕的时候。”
      魏无忌道:“平时自然不怕,可那都是赵国来的使者,追着我要救兵的,我实在是没办法给他们一个交代。大王已经不接见赵使了,来的人就都往我家里跑。这样下去,总有一日我的门槛要被踏破。”
      中行无诡道:“怪不得每个人都是忧心忡忡。幸好我没说我刚和平原君分手,否则一定回不来了。”
      魏无忌精神一振,问道:“你这边怎样?”
      中行无诡道:“楚王答应北上救援,由春申君领兵。”
      魏无忌喜道:“这么说来,平原君此行十分顺利?快说来听听。”
      中行无诡道:“大体上算是吧。他们此次去楚国连平原君才廿一人,而且日夜兼程,我在驿站险些错过。路上算得上风平浪静,魏境内的驿站都有你备下的快马,韩王也给了不少通行方便。他们与楚王论纵时我因为身份不便没有跟去,不过听说楚王开始时十分犹豫,后来是由平原君的一位名叫毛遂的舍人痛陈利害,甚至以楚王性命相要挟,才说定此事。”
      魏无忌道:“无论怎样,事成就好。平原君是回邯郸去了?”
      中行无诡点头道:“不错。我看他们一行人虽然早已疲惫不堪,但若不回到邯郸,是决不会心安的。我这次一路护送平原君,觉得他确实不同于一般贪生怕死的贵族,有胆识,有毅力,有豪气。”
      魏无忌道:“平原君能吸纳这么多门客,自然有其过人之能。”他将中行无诡拉到灯下,果然见他满脸疲倦,于是道:“你累啦,今天早点休息罢。”
      中行无诡道:“好。”顿了顿,忽然又道:“险些被你岔过去。我记得我走的时候魏王已经派晋鄙率军援赵了,怎么赵王还在派使者过来?”
      魏无忌道:“晋鄙现在驻扎在邺,并没有去邯郸。你走以后,秦王便派使者来过大梁,警告大王说一旦魏国敢救援赵国,便会成为秦国下一个攻击对象。大王怕得很,所以禁止晋鄙出兵。”
      中行无诡怒道:“竟会如此!魏王也太没用了!”
      魏无忌笑笑,道:“这也没什么想不明白的,他身为一国之君,有未及享受的富贵,也有对国家未尽的义务。秦国打过来,平民可以逃也可以降,他却不能主宰自己的命,所以想要珍惜一点罢了。其实楚王也是一样,他未必真的在乎那些利害关系,也许只是更关心自己的性命。”
      中行无诡诧异地看他一眼,道:“我走的时候你还满腹心事,如今魏王这边这么不顺利,你怎么好像反而很轻松?”
      魏无忌拉他坐在榻上,柔声道:“我还能怎么样?该劝的,我劝了不止一遍,能做的我也都做了,但我毕竟不是魏国的王,我的能力太有限了。”
      中行无诡皱眉道:“这可不像你说的话,告诉我,你心中在打些什么主意?”
      魏无忌注视着他,轻轻道:“我此刻心中,确实十分平静。我原想晚一些再告诉你,不过既然你问起——其实我明天就会出发去邯郸。”
      中行无诡吃了一惊,道:“你一个人?”
      魏无忌道:“还有一些舍人也愿意跟随我。”
      中行无诡道:“我和你一起去。”
      魏无忌叹道:“我就是知道你会想要跟着去,所以才不愿告诉你。”
      中行无诡道:“知道你还敢瞒着我。你不必劝我,我一定要去。”
      魏无忌拉住他的手,缓缓道:“无诡,我想你和我一样清楚,我此去邯郸,不求有功,只求心安。这是我身为晋臣逃不开的责任。可是你不一样,如果你也去了,你父亲怎么办?”
      中行无诡道:“我知道,赵王求你,平原君也求你,可你实在劝不了魏王,所以只好自己去邯郸拼个你死我活么。难道你是晋臣,我便不是了?若我不在意赵国存亡,便不会护送平原君这一路。何况明知道你去送死,我还能安心坐在家里?你真忍心让我受这种煎熬?莫说今天我赶回来了,即便你已经走了,我也会追上来。放心,我爹那边我自然可以说定。”
      魏无忌道:“我不是说你爹不同意,只是他年纪大了,你做儿子的理当尽孝。”
      中行无诡一皱眉,道:“我去跟他说。”他起身向外走,忽然又回头道:“你连纯钧都取出来了,其实并非真心想阻拦我,是么?”
      魏无忌微微苦笑着看他走了出去。他早知道这种关键时刻,中行无诡必然要与他共同进退,可心中委实犹豫万分,既不想拖累他,又舍不得就此离开他。他不等中行无诡回来就定下行程,正是想迫自己作出决断,想不到平原君一行脚程如此之快,还是让他赶到了。既然天意如此,他索性不再多作争执;能与中行无诡一同战死沙场,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中行无诡带回来的包袱已经被雨打湿。魏无忌抖开来看了看,便去替他重新收拾。中行无诡生活朴素,此去又不是游山玩水,因此很快便整理停当。魏无忌摸着包袱发了下呆,想起自己从未在中行恢儿面前透过口风,也不知老人会不会因此大发雷霆,不免有些挂心,便也起身走了出去。
      外面仍是风急雨骤,魏无忌走到中行恢儿的窗下,却没听到里面有什么动静。过了一会儿,才听中行老爹叹道:“你想做什么,我什么时候拦过你了。去赵国也不是坏事,你就放心去罢,我死不了。”
      中行无诡道:“父亲,你不要生气,这件事情都是我自己的决定。”
      中行恢儿道:“我没有生气。你那点心思我还看得出来,就不必说什么是为了赵国的话了。既然都是要去,追究原因又有什么意思。”
      中行无诡道:“是。”
      中行恢儿道:“唉……无诡,你可要活着回来,我还等着你给我送终呢。”
      魏无忌在窗外听得鼻子一酸,默默回了中行无诡的房间。过不多时,中行无诡也回来了。魏无忌见他眼眶微红,一时也想不到什么话来开解,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中行无诡强笑道:“没事了,我爹看得开。”
      魏无忌道:“你放心罢,我已经嘱咐过中安好好照顾你父亲。”
      中行无诡点点头,问道:“明天什么时候走?”
      魏无忌道:“不碍事,等你休息好了再出发也不迟。”
      中行无诡愣愣地拿过包袱又重新拆开,丝毫没发现已经整理过。魏无忌从他手里接过来,道:“这种事情你就不必操心了。”他坐在中行无诡对面让他与自己对视,正色道:“无诡,其实此去邯郸未必就是一个死局,我也是很爱惜性命的。秦人在邯郸城外久攻不下,士气必然十分低落,加上先前长平之战时他们也是损失惨重,赵人能再撑得久一点,等到各国愿意派援军过来了,自然就可以脱困了。何况现在春申君已经率先带兵北上,若他们行程够快,我就是去当一个阵前小卒又何妨?最坏的情形,若邯郸城破了,以秦人现在的兵力,我们要突围也不是不行。”
      中行无诡笑笑,道:“邯郸城破,我是一定会陪着你的。现在说这些事都还太早,我既然决定和你一起,就不会顾忌什么后果。我只是……”
      魏无忌见他说不下去,也能够理解他的心情,道:“我知道了。你早些休息罢,这些天累坏了。”
      中行无诡答应了,却又苦着脸道:“我刚才急着逃出来,忘了拿些东西吃,现在饿得睡不着。”
      魏无忌失笑,去灶间找了些吃的给他。中行无诡确实是饥疲交加,狼吞虎咽地吃过了东西便睡下了。魏无忌稍微收拾一下,便也熄了灯躺去他身边。不多时,中行无诡便伸手过来搂住了他。
      魏无忌其实并无睡意。他自决定以身赴赵难以来,心境确实平和许多。然而这并非解决事情的办法,即便他在邯郸城下撒尽热血,也未必可以稍缓秦人的攻势。他虽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却担忧赵国的存亡,更怕中行无诡为此白白送了性命。若上天真的不开恩,这便是他们二人在大梁城中度过的最后一夜。想着这些,他就忍不住想要叹气,也越发想要找到可以保全彼此的方法。
      魏王向秦人妥协,并不出人意料。这些年三晋哪一个不是在合纵与连横之间摇摆,且不说长平之战前赵王还试图与秦修好最终却遭天下耻笑,前几年魏王也想着要攻打韩国来讨好秦王,都是因为秦人的威势已经深入人心。魏无忌更知道魏王除了禁止晋鄙出兵之外,还派了自己的客将军新垣衍去邯郸,试图劝服赵王尊秦王为帝,以此换取秦国退兵。先前齐秦两国确实都曾自称为帝,但不久以后就因太招诸侯之忌还是去了帝号。若此时赵王还要自甘堕落向秦称臣,那才真会让天下人不齿。魏王此举在魏无忌眼中可谓无耻之尤,这也导致他不愿再尝试劝导,索性亲自去邯郸了事。
      夜渐深了。魏无忌感到有些僵硬,略微调整了一下姿势,中行无诡也顺势动了动。魏无忌转头看看他,意外发现他也睁着眼睛看自己,不由道:“你不是累了,怎么还不睡?”
      中行无诡道:“是很累,但不知怎么的,就是睡不着,所以看看你。”
      魏无忌一笑,道:“看了这么多年了,还没看够么。”
      中行无诡道:“谁知道还能看多久呢。”
      魏无忌握了握他的手,岔开道:“现在邯郸城外秦军兵力也不算很多,分布有密有疏,其中王龁的大军在城西,作为攻城主力并守住退回长平的后路;另一路由郑安平率领守在城南,与王龁军成犄角之势,除围城以外,还监视驻邺的晋鄙军及齐、魏或其他诸侯国的援军。”
      中行无诡道:“我们多半是从郑安平这里过了?”
      魏无忌点点头,道:“如果可以拿到邺的军队,倒是可以切入两军当中,先将郑安平料理了,再想办法击退王龁。现在自然只有挑人少的地方闯了。”
      中行无诡道:“侯先生会去么?有他在,多一个人出主意。”
      魏无忌道:“他年纪太大啦,怎么受得起路途颠簸,我没想过让他也跟去。不过明天倒真应该去跟他道个别。——你还是闭上眼休息一会儿罢,就算睡不着也养养神,不然后面怎么撑得住。”
      中行无诡依言闭起双眼。魏无忌想到将有的恶战,也合眼迫自己休息。将至凌晨,两人才分别迷糊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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