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计》上倾疯

54、第五十四章

　　午后的阳光温暖柔软，缓慢地流淌在小路上。沈乐安结束了一上午的英语课程，道别了小朋友和许言的父母，独自走出餐厅，沿着路，往家的方向走。

　　回家的路，海风吹，甜甜的。

　　木屋的不远处，一家便利店门前立放着一个巨大的广告牌，鲜艳明亮的色彩写着几个大字：冰淇淋上新，快来品尝！沈乐安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眼神里的光彩都多了几分，朝着便利店的方向快步走着，脚步都轻盈了许多。

　　经过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高级轿车时，沈乐安并未在意。直到身后传来沉闷的关门声，紧接着，一个低沉的声音划破了宁静：“沈乐安。”

　　沈乐安的脚步瞬间困在原地，转过身，脸上的笑容还来不及褪去，凝固在嘴角。车旁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性，衣服熨烫的笔直，每一道褶皱都恰到好处。发间隐见一丝丝白色，却梳理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站在那里，就好像高级服装店橱窗里那些可望不可及的模特。

　　这个人，正是莫淮山。

　　“叔叔……”沈乐安僵直着身子，声音似乎卡在喉咙里。

　　莫淮山没有动，脸上甚至不带一丝表情，“沈乐安，能和你谈谈吗？”虽然是一句问话，但在沈乐安听来，是不由得他拒绝的命令。

　　“啊……好……”沈乐安轻声应着，随即点了点头。

　　司机为莫淮山拉开车门，他习惯性地平整了一下西装下摆，动作优雅得像在进行一个仪式，随即侧身上了车。沈乐安见司机绕到车子另一侧，打开了车门，犹豫着，缓缓挪动着脚步。车上的冷气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仿佛坐上的是即将踏进另一个世界的列车。

　　车内空间宽敞得令人不安。一路上，莫淮山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只是沉默地坐着，仿佛沈乐安不存在一般。沈乐安坐在他身旁的位置，紧张又拘束。彼此第一次见面的尴尬和仓惶，仍历历在目。莫淮山的每一句讽刺和质疑，每一个审视的眼神，仍在沈乐安脑中回荡。

　　不久，汽车在一处隐蔽的咖啡厅前稳稳停下。藤曼缠绕着木质招牌，墨黑色的铁艺院门别致高雅，穿过花草环绕的小院，便是一处玻璃房。莫淮山随司机拉开车门下了车，沈乐安自己推开车门，司机的手已经候在一旁，车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谢谢。”沈乐安礼貌地道谢。

　　司机沉默地微微颌首，像是完成某个程序的机器一般。

　　沈乐安跟在莫淮山身后几步远的位置，踏进了咖啡厅，玻璃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醇厚咖啡豆香扑面而来。厅内格外安静，近乎死寂一般。布景和陈设简约，却透着不动声色的奢华。除了吧台后一位身穿制服的经理，整个空间空无一人。

　　“莫董。”经理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热情，微微躬身，引着莫淮山到窗边最舒适幽静的位置。沈乐安在莫淮山对面坐下，柔软的沙发和坐垫却让他如坐针毡。沈乐安不自觉地绞紧了手指，静静地等着即将到来的审判和问责。

　　经理悄无声息地送上两杯咖啡，精致的白瓷杯子，盛着满满的浓郁的咖啡香气。莫淮山没有动，只是看着沈乐安，目光温和地扫视着。
　　“沈乐安，”莫淮山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平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我们既然已经见过面了，你应该认得我。”

　　“是。”沈乐安平复着如雷的心跳，强迫自己迎上那目光，定定地回答。他不能躲闪，不能有任何的怯懦。

　　“今天找你来，没有特别的事，随便聊聊。”莫淮山沉着声音，目光却格外严肃。

　　莫淮山略作停顿，像是故意留下沉默的缝隙，好让压力尽数透进来，“最近学习和生活怎么样？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都…还好。”沈乐安应着这冰冷的探寻。

　　“未来想做些什么呢？”莫淮山像一个耐心的猎手，继续探着。

　　“还没想好。”

　　“应该为以后的发展和生活做打算了。”莫淮山渐渐切入正题，“我想，你应该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会为自己规划好一切的。”

　　沈乐安听着，没有再应声，心脏已经一点点沉了下去。他已经猜到，接下来的“聊聊”都是些什么内容，而这些内容的结论又会是什么。

　　“莫蓝是家里的独子，家里已经为他规划了很好的未来，”莫淮山心平气和的说着，语气平稳地像是在陈述一份早已经拟好的项目计划书，“现在你们的年纪都还小，都是爱玩玩的，我的儿子我很了解，玩完了，还是要回归家庭，过正常人的生活的。”

　　“正常人的生活…”沈乐安心里默默重复着这几个字。沈乐安明白这句话的重量，也听得懂莫淮山说的每一个字，那个“家庭”里，没有他的位置。

　　“你们小孩子间，感情好可以理解的，”莫淮山的语调甚至带了些慈爱的意味，“但还是不要做一些影响不好的事情，这样对彼此都好。”

　　以前，沈乐安从没想过，自己视若珍宝的爱意，会成为莫蓝的绊脚石，会成为那个，影响他发展和未来的不良因素。沈乐安甚至天真地以为，只要他努力，深爱，两个人就会有未来。可是现在，所有的自以为是，都不堪一击。莫淮山的话不刺耳，不尖锐，没有难听的语调，却字字锥心，将沈乐安碾得粉碎。

　　沈乐安没法再听下去了，他害怕下一秒，就会听到那句最直白的“分开”。鼻腔被一阵酸楚猛然侵袭，眼眶不受控地肿胀。他必须立刻离开，在眼泪溃堤之前，在所有的坚持和尊严都散尽之前。

　　“叔叔……”沈乐安猛地站起身，尽力压着声音里的颤抖，“我知道了……我还有课，先走了。”话音未落，顾不得是否失礼，匆忙地微微欠身，逃一般地快步穿过空旷寂静的咖啡厅。

　　推开那扇沉重的门，来时的阳光和煦已经隐没在云层之后。

　　回家的路，起风了，凉了，咸咸的。

　　沈乐安像被牵引着，回到了那家尚未来得及踏进的便利店。门上的风铃随着推门而清脆的响起。

　　“您好，欢迎光临！”店员热情的招呼声让沈乐安从浑噩中回过神。

　　沈乐安径直走向那个散着寒气的冰淇淋柜，玻璃门上映着他落魄的倒影。他呆呆地站在那，目光扫过柜子里五彩斑斓的冰淇淋盒子，很久，仿佛在翻看一本喜爱的童话书，舍不得将目光移开。

　　“弟弟，需要帮你推荐吗？”一位店员走到沈乐安身边，笑盈盈地开了口。

　　沈乐安的目光没有离开冰柜，声音像梦呓一般轻盈，“我想……每个口味的，都要一个。”手指在冰冷的玻璃上划过，声音沉了下去，喃喃着，“他会喜欢吧……”

　　店员明显震惊了一瞬，“弟弟，那会有很多的。”

　　“我知道，”沈乐安转过头看向店员，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帮我装起来吧。”

　　“好~~那你稍等。”店员不再多问，笑着点头应着，转身利落地在柜子旁，拿出几个漂亮的手提袋，打开冰柜，一个一个，仔仔细细地把冰淇淋装了进去。

　　沈乐安提着满满当当的几袋冰凉，缓缓走出便利店。提手勒得手指发白，没有一点血色，他也浑然不觉。穿过小路，走向海边的木屋。

　　一整个下午，沈乐安都没再出门。他静静地坐在厨房吧台边的空隙里，那里是光线难触及的角落。手里握着一瓶从柜子深处翻出来的烈酒，那本是莫蓝买来的，价格昂贵，偶尔做菜会用到一些，特意放到了不常打开的柜子里。

　　沈乐安拧开瓶盖，直接对着瓶口，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辛辣灼烧着喉咙，刺痛感顺势而下，涌进胃里。这个味道是沈乐安再熟悉不过的，刺鼻，令人作呕，常常伴随着暴力殴打，是他曾经最恐惧、最想逃离的味道。而此刻，沈乐安将自己浸泡在这浓烈的酒精味里，身体逐渐燥热起来，血液好像要冲破血管一般，加速奔流。心脏猛烈地撞击着，拨动着每一根疼痛的神经。视线开始旋转，扭曲，模糊，眼前的世界像是一个个跳帧失焦的画面，动作不再连贯，思绪随之断成碎片。

　　一声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响起，莫蓝推开门，一阵浓烈的酒精味扑面而来，心脏骤然一缩。

　　“乐安？”

　　莫蓝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视线迅速扫过整个开放空间，都不见沈乐安的身影。

　　一声清脆的酒瓶滚落声从厨房传来，莫蓝顺着声音来的方向，缓缓走了过去。绕过吧台，沈乐安正缩在敞开的储物柜旁，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见底的酒瓶。

　　“乐安？你……喝酒了？”莫蓝蹲下身，视线与沈乐安齐平，看着面前这个醉的不成样子的沈乐安：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眼神涣散迷离，整个人像被暴雨打湿，又无家可归的流浪猫。

　　“莫蓝！”

　　沈乐安仰起头，原本空洞的眼睛里瞬间注入了星光，绽开一个无比灿烂的笑脸，“你回来啦！”语调带着醉后的粘腻和高昂。说完，便不由分说地伸出双臂，揽住莫蓝的脖子，用力拉向自己，在莫蓝的唇上重重地吻了一下。带着酒气的温热，混杂着绝望和依赖。

　　“我的莫蓝…”沈乐安喃喃着，似乎决得这个称呼还不够亲昵，不够独占，鼻尖贴近莫蓝的脸颊，语气浸着几乎天真的诱惑，“我叫你…莫莫…好不好？”

　　好像一颗温软的子弹，击中了莫蓝心底最隐秘的角落。自从莫其羽离开，再没人这样叫过他，这个称呼，是莫蓝关于家的全部温暖印记。

　　“……好~”莫蓝的声音带着无限的纵容，“那……我要叫你什么？叫……”莫蓝微微晃了一下脑袋，脸颊轻轻碰撞沈乐安的鼻尖，拖着长长的声音，“小乐~~~好不好？”

　　“嗯！好~~~~”沈乐安的笑容更深了些，满足地收紧手臂，整个人埋进莫蓝的颈窝，不停地念着，“莫莫……我的莫莫……”

　　莫蓝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双手抓着沈乐安的肩膀，将他稍稍扶正，声音放得极轻柔，“那……我的小乐，告诉我，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沈乐安并没有回答，只是一双盛满了泪的眼睛，笑盈盈地望着莫蓝，仿佛望着自己的全世界。几秒钟，好像是被某个念头突然击中，手指抓着莫蓝的手臂，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语气变得急切，“对了！差点忘了~~给莫莫买了好吃的~~”

　　莫蓝顺势拉着沈乐安从地上起身，沈乐安却反手抓着莫蓝的手，踉踉跄跄地牵着他往冰箱的方向走，一边拉扯，一边兴高采烈地讲：“莫莫，你来~~~快来看！！”

　　莫蓝任他牵着，在冰箱前站定。沈乐安放开莫蓝的手，发布指令一般地开口，“站在这，站好~~”而后歪歪扭扭地依靠着冰箱门，双手费力地扣门把手，猛地向后拉开——

　　“铛铛~~~~~”

　　沈乐安双手摊开，仿佛在展示自己最伟大的作品，眼睛亮闪闪的，混合着醉意和期待的光芒。冰箱里，各种口味的冰淇淋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

　　“好多冰淇淋哦~~~”沈乐安如游乐场中的孩子，声音里带着梦幻的喜悦，“都是给我的莫莫哒~~~”

　　莫蓝看着这满满一冰箱的冰淇淋，愣住了。心里莫名地泛起尖锐的酸疼，目光转向沈乐安灿烂的笑脸，轻声问：“乐安怎么买了这么多冰淇淋啊~~”

　　沈乐安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沉入了幽暗不见底的深蓝。眼泪毫无征兆地决堤，止不住的滚落。他晃着身子，一下扑到莫蓝怀里，用尽力气抱住，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莫蓝，我真的很喜欢你，很爱你，我只爱你，以后所有的冰淇淋都给你，好不好……”

　　莫蓝的心好像落入云端，一瞬间的失重，而后被软绵绵地拖住，酸楚和爱意将他紧紧包裹。双手环抱着沈乐安瘫软无力的身子，稳稳地支撑着，手掌一下下抚着沈乐安的头发，缓慢而轻柔，“好~~~”莫蓝吻了吻沈乐安的头发，“那…乐安能不能告诉我……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沈乐安猛地抓住莫蓝的手臂，挣脱他的怀抱，强行站直了身子。仰着被泪浸湿的脸，望着莫蓝，眼神里是急于证明的渴望，“我有教小朋友学英语，我可以赚钱……我…还在学做饭，可以做很多好吃的给你……我可以照顾你的……不会拖累你……以后…不会耽误你的……”沈乐安抽泣着，声音断断续续，呼吸深深浅浅。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里一点点挖出来的。

　　“乐安，你这是怎么了……”莫蓝的心被这些话揪着，往前一步，将沈乐安重新揽进怀里，声音里难掩疼惜和困惑，“怎么……突然说这些……”

　　沈乐安紧紧抓着莫蓝背后的衣服，脸微微仰着，伏在莫蓝肩膀上。呼吸因抽泣而变得艰难，语句破碎不堪，“莫蓝……我很自私……我不想离开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会让自己变好的，好到能站在你身边，能不能…等等我……”

　　莫蓝紧紧的皱起了眉，像是被掐住喉咙一般无法呼吸。手掌覆上沈乐安的后颈，用力地按向自己的怀里，另一只手则一下下抚着背，理顺着沈乐安混乱的呼吸，“乐安很好，乐安是我遇到过最好的人。”莫蓝侧过脸，在沈乐安的耳边轻轻印下一个吻，“乐安知道我最喜欢冰淇淋，买了好多给我，我很开心……”

　　醉意和情绪击溃着沈乐安的神经，他开始昏昏欲睡，话语也模糊不清了，只剩下本能的依赖，“…莫蓝…要开心……我要莫蓝……”

　　莫蓝感到怀中的分量逐渐加重，抓着他衣服的手也渐渐松了力道，不由得唤了一声，“乐安？”

　　没有回应。

　　莫蓝一手环抱着沈乐安的脊背，弯下身，一手穿过他的膝弯，稍稍用力，便怀里这个清瘦的人横抱了起来。绕过吧台，走向卧室的床边，缓缓将人放到床上，沈乐安却一直死死箍着莫蓝的脖子不松手。莫蓝轻轻握着沈乐安的手臂，想将他们从颈间拿下来。可是这样一个，在沈乐安感觉是分离的动作，让他情绪激动起来，即使在睡梦中，也抓得更紧了。

　　“别…别不要我……”沈乐安似在梦中呜咽，微睁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焦点，只有眼泪顺着眼尾滑落，没入耳廓里，声音里尽是委屈，“你不是喜欢我吗……我什么都愿意给……我都给你……”

　　绝望的呓语像刀，划着莫蓝的心尖。他伸出手，指腹温柔的抹去沈乐安眼尾的眼泪，揉捏着潮湿的耳廓，低下头，深深地吻住了那两片因酒精和哭泣而颤抖的嘴唇。没有任何情欲的，只有无限的承诺，无比清晰的心疼。

　　呼吸交错间，是酒精味道和花香萦绕，是醉意朦胧和绝对清醒的无声较量。

　　“我怎么会不要你呢，”莫蓝的唇稍稍分离，目光扫过沈乐安脸上的每一寸，指尖理着他额前被汗水濡湿的头发，“……我每天都想要你……”

　　“但是……”

　　莫蓝顿了顿，环在他肩颈的手臂逐渐松懈下来，沈乐安已经沉沉睡去。莫蓝轻柔地为沈乐安盖好被子，坐在床边，一下一下轻拍着，安抚着，直到沈乐安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最后，莫蓝俯下身，在沈乐安光洁却潮湿的额头上印下轻轻一吻。

　　“…要等你长大，等你清醒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