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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月冷疑魂生 ...

  •   不是因为那些符咒,艾玙就是单纯地睡不着。

      月被云咬去了大半,剩下的光淡得像兑了水的墨,勉强在断墙缺口处洇开一小片灰白。
      墙根下的蒿草长得有半人高,风一吹就簌簌作响,混着墙土剥落的细碎声响,倒比寂静更让人发慌。

      艾玙就站在那截塌了一半的土墙边,玄色衣袍沾了些草屑,被风扯得贴在骨头上,显出清瘦的轮廓。

      “一个人在这吹冷风,笨不笨?”

      “我需要清醒。”

      邬祉不明白了:“清醒什么?”

      “很多啊,昨日、今朝、明日,我都需要认真思考,不仅是对我,对我们,我都要负责。”

      睫毛本是垂着的,抬起来时仿佛蝶翅展了展,带起些微的风,扫过眼下淡青的痕迹。
      艾玙那黑亮的瞳仁被月光照得剔透,仅有眼尾那点红,却又在深处藏着丝倦意,仿若浸在温水里的墨锭,沉得很,但泛着点不易察觉的光。

      “邬祉,陪陪我吧。”艾玙请求道。

      邬祉抱住艾玙:“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谢谢。”

      因为周凛的安危始终悬在众人头顶,不上不下。
      隔天,天刚微微亮,大家就出发了,往几天前住的破屋前进。

      不过两天,所有人的心都被加了块铅,揣着不为人知的心事。

      “艾玙,你知不知道,邬祉当时没想着要去找你,他先去救了沈予安和阮星遥,就连最开始,他都在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艾玙,邬祉从来都没有把你放在心上。”

      艾玙没动,目光从飘落的树叶上移开,落在来人身上时,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下,又松开,好似是风雪迷了眼,连眼神都带着点茫然的钝。

      可南乔就喜欢看艾玙做出这样可怜的表情,他问:“你听到了吗?再可怜点啊,艾玙,就这个表情最合适了。被你这张脸蛊惑的人,倘若知道了你的身份,会不会看在你这张脸份上放过你呢?”

      艾玙:“……”

      “你可以闭嘴吗?难道你还想再被我揍?”
      墨魆一下撞飞南乔。

      南乔:“……”

      没了南乔在耳边絮絮叨叨,艾玙静下心开始细细盘算这一路。

      从走错路,到遇恶鬼。
      他遇到了贪,沈予安和阮星遥是痴,而沉璧和温简末则是嗔。

      鬼会选择,可按理来说四大恶鬼的顺序是贪恨嗔痴,这般约定俗成的,但为何他们会提前遇到本该是最后一个的痴呢?

      还是说没有顺序?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周凛才可以告诉他。

      艾玙望着没有尽头的路,想着周凛好人有好报,一定不会出事的。

      周凛被埋在地下,却与这片土地融在了一起。

      泥土成了他的眼,地上的一切都逃不过,那些转身逃窜的背影,那些浴血拼杀的身影,都清晰地落在他的感知里。

      他与土地相融,看尽地上的仓皇与惨烈,心头翻涌着说不出的滋味。

      可头顶的树冠层层叠叠,将天光遮得密不透风,四周是无边无际的昏沉,他辨不清东西南北,连一丝方向的指引都寻不到。

      混沌中不知过了多久,最终还是循着那点模糊的熟稔,跌跌撞撞先回了那间破屋。

      他蜷在破屋角落,心里念着,这里总归是个念想,队友们若还在,该能寻到这儿来。

      靠着墙歇了片刻,疲惫还没褪尽,门外就传来了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踩在枯叶上沙沙作响,在这死寂的荒郊里,格外清晰。

      周凛迫不及待地站起,站在门口往外望,他眼睁睁看着伙伴们走进来,身影熟悉得让他心头一热。

      可下一秒,那点暖意就凉透了,他们竟径直从他身边走过,目光扫过角落时毫无停留,仿佛他只是一缕不存在的风。

      他慌了,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呼喊,一遍遍地叫着他们的名字,双手挥舞着想碰一碰他们的衣袖,指尖却一次次穿过虚空。

      伙伴们在屋里翻找着什么,交谈声清晰入耳,但没有一个人看向他,没有一个人回应他。

      动作僵在半空,呼喊卡在喉咙里。

      他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掌,又看看那些活生生的身影,一个可怕的念头猛地撞进脑子里:难道……我已经死了?

      一本发霉的巨书无声无息地从他身后升起,书页化作的皮肤上,虫洞随着呼吸般的起伏开合,露出底下涌动的书蠹虫。

      翻开的胸膛里传来细碎的啃噬声,混着被嚼碎的文字碎片从它口中吐出:“你看,他们明明来了,却连眼皮都没往你这儿抬,不是看不见,是不想看见啊。”

      书页簌簌作响,拼凑出的字句像黏腻的蛛网缠上来:“你以为他们会找你?说不定早就在心里把你划成了累赘,如今见你不在,正松快呢。不然怎么会对你的呼喊充耳不闻?”

      虫洞间渗出墨色的涎水,滴在地上晕成扭曲的字迹:“他们早不想要你了,从你掉队的那一刻起,就把你丢了啊……”

      周凛猛地后退一步,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不可能!他们不会的!”

      可那些蛊惑的字句如附骨之疽,钻进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用力捶着自己的头,想把那些肮脏的念头砸出去,嘴里反复念叨着伙伴们的好,是谁曾在他受伤时背他走了整夜,是谁分给他最后一块干粮,是谁说过绝不会丢下任何一个人。

      但目光扫过那些对他视而不见的背影,心头那根名为信任的弦,还是不可抑制地颤了颤。

      “滚!你这个怪物!”他嘶吼着,抓起地上的石块朝蛀书鬼砸去,石块却径直穿了过去。

      谎言在他耳边愈发清晰,像冰冷的蛇缠上心脏,让他在愤怒的辱骂中,第一次生出了一丝微弱却尖锐的怀疑:万一……万一他们真的变了呢?

      艾玙的大半张脸埋在墙影里,仅露出一截削尖的下颌。
      眼睫垂着,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转过来时几不可察地抖了抖,他没开口,可目光落过来时,亮得发僵。

      蛀书鬼,一个爱说谎话的鬼。
      每当有人轻信谎言,它身上就会生长出新的书页,吞噬对方的记忆和思想。

      艾玙身形未动,只腕间轻旋,银剑已如寒星破出,直刺蛀书鬼心口。

      书页构成的躯体应声破开,虫蠹四散奔逃,那本发霉的巨书在刺耳的嘶鸣中蜷曲、消散。

      残魂怨毒的目光还未从艾玙脸上挪开,便已化作点点墨烟。

      艾玙收剑的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轨迹,利落得像从未出过手。

      转身时,他的指尖已触到周凛发颤的肩:“都是谎话,我们来找你了。”

      周凛的目光撞进艾玙那双清冷的眼,地下所见的画面却猛地冲破记忆。

      那人半倚在柱上,眼瞳挂着非人的红光,明明是静立着,但周身萦绕着蚀骨的寒意,比地底的冰更冷。

      此刻眼前的人明明是熟悉的模样,可那点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冻得他指尖发僵。

      他猛地后退半步,手还指着艾玙,声音抖得不成调:“你不是人……你明明……”

      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地下那惊鸿一瞥的诡异画面与眼前人清冽的眉眼重叠,让他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眼前这张脸下,藏着他看不懂的深渊。

      艾玙退后,可南乔不放过他:“你刚才说什么?谁不是鬼?”

      “行了!”沉璧扶起周凛让他坐好。

      周凛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指尖的颤抖却没停。
      他望着艾玙,喉结动了动,声音带着刚从惊悸里挣脱的沙哑:“我在底下……和土地共感,看见了……”
      “我看见你……”他顿了顿,眼神里激荡着困惑,“眼睛红得像燃着鬼火,身上冒的气比那蛀书鬼还冷。有个很凶的鬼冲过来,你将它斩杀了。”

      周凛握紧了拳,指节泛白:“可这只鬼明明是冲着我来的,你却……”
      转念又想起什么,他猛地抬头,眼里的恐惧掺了些混乱的清明:“可你杀了鬼啊……鬼怎么会杀鬼?”

      两种念头在脑子里撞来撞去,仿佛两股拧成死结的绳,地下那幕太真,眼前这人杀鬼的利落也太真,他抓不住任何头绪,只觉得心口堵得发慌,连呼吸都带着拧巴的疼。

      南乔突然嗤笑一声,指着艾玙的手吊着毫不掩饰的恶意:“鬼怎么不能杀鬼?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罢了,这阴曹阳间的道理,何曾有过不同?鬼堆里,自然也分三六九等。”

      邬祉脸色发白,他瞥见周围人眼里或惊惧或探究的光,猛地往前一步,将那些目光挡在身后:“你是人,对不对?”
      问完又怕听到不想听的答案,他喉间发紧,又哑着嗓子重复了一遍:“你告诉我,你是人,对吗?”

      艾玙望着他,眸色清浅如旧,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一个字。
      他不想对邬祉说谎。

      邬祉的心沉了沉,但反手将艾玙拽到自己身后。

      他手背的青筋因用力而凸起,指尖抖得厉害,声音却陡然硬气起来:“他不是鬼,他是人。都给我记住了。”

      南乔见众人沉默,脸上的嘲讽更浓,声音拔高,道的话直往人心里扎:“怎么?你们都瞎了不成?他眼底那点红还没褪干净,身上飘的鬼气都快凝成雾了,偏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扫过众人躲闪的目光,嗤笑一声:“一个个平日里精明得很,这会儿倒学会自欺欺人了。难不成是怕了?怕承认他是鬼,下一个被他捏碎的就是自己?”

      “闭嘴!”邬祉猛地回头,额角青筋跳得厉害,声音因愤怒而发颤,“南乔,你安的什么心?非要挑拨离间才甘心吗?”
      他攥着艾玙衣袖的手更紧了些,指腹几乎要嵌进布料里,“我说了他是人,就轮不到你在这里妖言惑众!”

      南乔看着邬祉泛红的眼眶,嘴角勾起一抹隐秘的笑。
      他没再说话,仅是慢悠悠地抱臂后退,目光像钩子似的掠过周围人。

      果然,好几个人的视线不自觉飘向艾玙,在触及那截被邬祉攥住的衣袖时,又触电般缩了回去。

      沉默好似墨汁滴进清水,在人群里晕开猜忌的涟漪。

      不知是谁先轻轻吸了口气,那点细微的声响却仿佛惊雷,让原本围拢的人下意识散了半圈。

      邬祉背对着艾玙,能清晰感觉到身后人的僵硬,也能听见自己胸腔里擂鼓似的心跳,他越是想护住什么,那东西就越像被架在火上烤,而南乔丢出的火星,早已在众人心里烧出了缝隙。

      “先休息。”邬祉梗塞道。

      艾玙缩在墙角,月光从破窗斜斜切进来,在他膝头落了层霜似的白。

      抱膝的手臂收紧,指节陷进衣料里,看着邬祉在几步外的阴影里顿住,最终还是转身走开。

      艾玙望着邬祉转身的背影,那点被刻意拉开的距离像根细针,轻轻刺在心上。

      邬祉脚步匆匆,甚至没敢回头再看艾玙一眼,他是怕自己稍有靠近,周围那些强压下去的目光就会立刻重新聚焦,怕好不容易稳住的局面再被搅乱,怕这份笨拙的维护反而变成更显眼的靶子。

      艾玙垂下眼,喉间轻轻滚过一声极轻的气音,如雪一般落在枯草上,转瞬没了痕迹。
      他只是把下巴更深地埋进膝盖,遮住眼底那点一闪而过的涩。

      原来连邬祉,也终于要和大家一样,远远躲开自己吗?

      门外的墨魆靠着斑驳的土墙,夜风掀起他斗篷的边角,露出底下绣着玄色暗纹的衣摆。

      屋里那人抱膝而坐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墨魆抬眼望了望天边残月,又低头。
      “干涉与否……”他低声自语,喉结微微滚动。

      风穿过廊下时,带来屋里隐约的布料摩擦声。

      墨魆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光沉了沉。

      夜风吹了整夜,破屋里的人大多睁着眼到天明,连呼吸都卷着倦意。

      唯有南乔,晨光刚爬上窗棂时便醒了,神清气爽地站起,一眼就瞥见角落里刚站起身的艾玙。

      艾玙眼下确实凝着淡淡的青影,大概是坐了整夜,周身那股清冷里又添了几分沉郁。

      南乔见状,故意扬高了声音,端着毫不掩饰的戏谑走过去:“艾兄倒是起得早。只是瞧着这眼底……怎么这般沉重?莫不是昨晚没睡好?”
      他特意停了下,笑意更深:“也是,心事重的人,自然睡不安稳。”

      艾玙:“……”

      叫地看着南乔那副挑衅的模样,眉头拧得死紧,脚刚往前挪了半步,就被身旁的姜才道拽住了衣袖,和昨晚一样。

      “要说几次你才能长记性?别冲动。”姜才道声音压得低,指尖用力,“这种时候往前凑,只会把自己也卷进去。”

      另一边的魏彧也轻轻摇头,眼神示意他看周围,好几个人都竖着耳朵,目光在艾玙和南乔之间来回打转。
      “别人的事,我们最好不要管。”他拍了拍叫地的肩,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多说无益,反倒惹一身麻烦。”

      叫地攥紧了拳,最终还是被两人半劝半拉地拽了回去,只能眼睁睁看着艾玙站在那里,任由南乔的话像石子似的砸过来,连句辩解的声音都没有。

      南乔踱了两步,忽然故作沉吟,指尖叩着下巴道:“说起来,倒想起一本旧札记上写的,‘鬼者,阴物也,无泪无梦,魂凝而不化,性本凉薄’。”
      他抬眼看向艾玙,嘴角噙着笑,声音却像抛进冰水里的石子:“据说鬼是不会哭的,连梦都做不得,夜里只懂蜷缩在阴处啃食自己的影子。你昨晚……该不会偷偷掉过泪吧?”
      没等艾玙回应,他又自顾自摇头:“瞧这模样,大约是没有了。也是,毕竟是那类东西,哪来的眼泪呢?”

      南乔往前凑了两步,几乎要贴到艾面前,视线粘住了似的,锁在艾玙脸上。

      本是想捕捉些慌乱、愤怒或是难堪的神色,好再添几句刻薄话,可看了片刻,喉咙却莫名发紧,南乔咳了两声继续:“艾玙,你看过吗?旧书上真有这话,说鬼没有泪,连伤心都是假的。你看你昨日一声不吭,要是换了旁人,被我这么逼问,早该红眼眶了……无梦无泪……想想都觉得渗人,对不对?”

      艾玙垂在身侧的手轻轻动了动,他抬眼,直直撞进南乔眼里,没有半分躲闪。
      晨光在他瞳仁里落了点碎金,可压不住那抹冷意。

      “你说够了没有?”他开口,声音不高,但具有穿透嘈杂的力量,“你翻来覆去说这些,难道就想看我哭?看我掉眼泪,好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
      他微微偏头,眉峰轻蹙,语气里浮起一丝明显的厌烦:“真的很无聊。昨天没应声,不过是想给你留点颜面。”
      话音顿了下,他向前半步,目光扫过周围屏息的人,最终落回南乔脸上,字字清晰:“你见过哪个鬼能长长久久活在人间,与常人无异?我身上那点气,不过是受了鬼物侵扰,这里的人谁没沾过?倒是你,一口一个鬼,一口一个阴物,莫非你心里住着一只?你真的很烦。”

      南乔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猛地别开脸,避开艾玙的视线,可耳尖悄悄冒起红,不知是气的还是别的。

      艾玙转身走了,将目光投向了门外,那里,晨光正一寸寸漫过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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