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枝擎天》卤煮火烧不要肺

15、凯旋

　　距离放走那个番人车夫已过五日，岷关阵前的大军仍在僵持。寒旄部不再有大动作，但也迟迟没有传出任何消息。

　　琴师帐内，赵盛犹豫地问：“姜小姐，谈判或许还在进行。明日反攻掖关，可会反倒激怒对面？”

　　姜芮手中的那枚白子已被摩挲得格外莹润。她神色如常，语气平静：“周将军可有说此次反攻有几分胜算？”

　　“三关之中，掖关最易夺回。现下军内整肃完毕，士气高涨。地形天气皆有利，明日当能速战速决。”

　　棋子落入棋盒，发出清脆的声响。姜芮收回手，沉声道：“对面做不了决断，我们就帮他一把。明日，我在此恭候诸位的好消息。”

　　翌日，果真在日落之前便传来捷报。马大刀神清气爽，领命带兵列阵临关脚下。

　　当晚，阿竹陪着自家小姐，看她自己同自己下棋下到了三更天。

　　又过了一日，天气晴朗。午后的阳光闪耀得刺眼，一片沉寂中，传令兵急急来报：“监军大人回来了！”

　　老将军眉头一松，整个人终于轻快起来。

　　宣珩面有倦色，带回了一纸和约。寒旄部同意从岷关撤走，送回临关、潜关，以牛羊马匹换过冬粮草。具体交易数量需得细谈，但今夜他们就会从临关撤走，以示诚意。

　　这和约比之前预想的还更好一些。周守成朗声大笑，将宣珩的肩拍得咔咔作响。宣公子含笑说自己不敢居功，全凭将士们作战英勇，这才让敌军知难而退。

　　军营中的气氛逐渐欢快起来，不少将士一改对这位文官监军的态度，拉着他称兄道弟。待宣珩净面换衣，精神焕发地去寻姜芮时，夜已渐深。

　　姜芮早已得了消息，见他进来，便笑吟吟地同他道喜。

　　桌上仍摆着那夜的棋局。宣珩轻车熟路地在棋盘边坐下，笑得春风拂面：“此番幸不辱命。”

　　姜芮端详了他片刻，揶揄道：“看来番人也好客，宣公子气色不错。”

　　“那位新首领确实不简单，”宣珩正色道，“他看起来应还不到而立之年，但行事沉稳，颇有大志。”

　　那日他假意失陷，被俘时难免受伤。那首领不仅着人给他医治，更是在得知他的身份后以礼相待。两边都是聪明人，谈判虽然来回拉锯，但气氛一直不坏。

　　“我原以为番人多粗鄙，却是狭隘了。”

　　姜芮微微颔首：“百姓所求不过衣食稳定。若非互市渐渐低迷，河西没什么余粮交易，他们也未必会想过刀头舔血的日子。”

　　她并非为敌军开脱。只是既然谁都灭不了谁，日子总得想办法过下去。原本互市繁荣时，边境摩擦不断，但没打过什么大仗。如今钱粮吃紧，能靠和约稳定一时也是好的。

　　然而隐忧仍在。

　　若不能全国上下整饬吏治、通商惠工，河西的危机还会重演。她不能总把希望寄托在敌军首领通情达理上，毕竟番人中也不乏粗鄙凶残之辈。

　　思至此，姜芮又去细细打量眼前的人：“你现下伤势如何？不若再让赵参军找个医官来看看。”

　　宣珩下意识摸了摸右肩，笑道：“都是些磕碰小伤，那番人大夫医术不错，早已好了。倒是方才周将军太高兴，险些把我的肩都拍散了。”

　　姜芮微眯了眼，半晌才道：“那就好。”

　　她又问起谈判的细节，叮嘱宣珩这几日莫要松懈。待真正收复失地，确保交易顺利，他们此行才算完成任务，勉强扳回一局。

　　宣公子一一应了，又拣了些番军帐中的见闻讲给她听。姜小姐的面容半隐在暗中，却能看到嘴角一直噙着笑。

　　讲到昨日反攻掖关时，姜芮忽的问：“听到掖关失守，那首领可有为难你？”

　　宣珩一愣，随即苦笑道：“那倒没有。其实在那之前，谈判就已基本达成了。他一直拖着不放，是想要我留下来给他当军师。”

　　见姜芮挑眉看他，宣珩心念一动，含笑道：“不过我同他说——”

　　“我还有个未婚妻在等我回去，没法留在此地给他当军师。”

　　姜小姐恰到好处地垂下头，堪堪藏起了那一瞬的怔愣。分明是句平常的托辞，却平白听得她心头一跳。想必是宣公子容貌太盛，方才一笑倾城，她亦是凡夫俗子，不免被晃了神。

　　抿唇定了定神，姜芮伸手去摸棋盒，语气淡淡：“既回来了，宣公子可想把这一局下完？”

　　宣珩自然应好。他被困在敌营数日，夜里睡不着时，便会想起那日未完的对局。

　　这回续局是他先手。并未思忖太久，宣公子便在棋盘上落下黑子。

　　夜深人静，只有偶尔清脆的落子声。

　　一局终了，宣珩点了点目，眼底露出不可置信的喜悦。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在心里想：莫不是念着我此次艰险，才故意让我赢一次吧？

　　瞧着他那没出息的高兴劲儿，姜芮压了压上扬的唇角，语气嫌弃：“宣公子两次先手，终于胜了半目。如此大胜，怨不得喜形于色。”

　　宣公子不以为意，欢欢喜喜地应声道：“实不相瞒，我现下比今日拿着和约归来时，还要再喜上一分。”

　　待他终于将目光从棋局上挪开，一把撞上姜小姐似笑非笑的眼，才后知后觉地涌上些忐忑。

　　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宣珩敛了笑，规规矩矩地站起身来：“夜已深，姜小姐早些歇息。”

　　姜芮终于轻笑出声，眸光微动：“宣公子倒是性情中人。”

　　接下来的几日，宣珩忙着和谈的后续事宜，再没时间去寻她。三关尽数收回，岷关前的大军已撤。牛羊粮草的数目经过多轮讨价还价，终于到了两边都没占上便宜的程度，就等着择日交接。

　　忙碌之余，宣珩想起那夜姜小姐最后的那句话，仍是有些琢磨不透。姜小姐惯会说反话噎人，但那日的神情……应该不是讨厌吧？

　　宣二公子恣意风流，如今总算明白什么叫患得患失。

　　离开岷关前，周守成亲自来见了姜芮一面。此次能迅速止战、收复失地，姜小姐功不可没。老将军言辞恳切，拱手朝这个晚辈致谢。

　　姜芮躬身回礼，笑称自己不敢居功。随后她敛了眉目，态度谦恭地谈起河西隐忧。

　　“番人因衣食而来，便可因衣食而去。不能让他们真正融入河西，怕是危机仍会重演。”

　　周守成颔首应道：“姜小姐所言甚是。此非一人一时之功，幸得令兄调任河西，假以时日，定能有所变化。”

　　他随即又谈了些军中形势，颇有些意外姜芮对时局了解之深。宣珩在一旁看他目露讶色，不由得嘴角噙笑。

　　老将军深感长江后浪推前浪，朗声叹道：“二位珠联璧合，实乃本朝之幸。可惜老夫不得擅自离关，否则定要去喝杯喜酒庆贺一番。”

　　姜芮闻言含笑应答，倒是宣珩露出几分羞赧，不自在地微垂下头。

　　告别了一众将士，他们回到峄城。监军大人的事迹已经由童谣，传遍了这座河西重镇。

　　宣二公子名士风流，如今再加上同河西的缘分，引得不少名流显贵纷纷上门求见。百姓们也都好奇地探头张望，口口相传这位智勇双全的监军的绝代姿容。

　　接待了第五个上门求字的来客后，宣珩颇有些招架不住了。

　　姜芃在一旁笑得敦厚：“盛情难却。宣大人不吝墨宝，亦是一段佳话。”

　　他自己仍忙着筹集粮草，准备同寒旄部的交易事宜，自是没什么功夫替宣珩推拒一二。姜芮趁着回程前的这段时间，日日窝在房中替长兄写改进政令的条陈。

　　横竖没什么要事，宣珩只得挽起袖子给人题字。他笑起来春风拂面，又没什么文人架子，不拘写什么字。于是很快的，城中有名的酒楼客栈都纷纷找上门来。

　　待到牛羊粮草交易完毕，宣珩终于准备启程回京时，峄城街头已是十步之内便可见到宣大人的字了。

　　虽说有些疲累，但宣公子心情放松，倒也不觉得是什么负担。今日姜小姐不再埋头研究治术，他从姜芃那里得了信，便抱着棋盘去寻她。

　　一见了面，姜芮便道：“宣公子近日门庭若市，比在京中时更甚三分。”

　　宣珩放下棋盘，含笑应道：“姜小姐莫要打趣。只是河西刚经历战事，胡乱写些字让百姓们高兴一下罢了。”

　　姜芮微眯着眼，语气不辨喜怒：“来了一趟河西，宣公子笔势渐异，倒是与往日不同。”

　　敛了笑意的美人目光灼灼，直盯着宣珩的右肩。

　　怔愣了片刻，宣珩苦笑道：“姜小姐慧眼如炬。”

　　他此前失手被擒时伤了右肩，那番人大夫确实替他医治了。只是才刚愈合些，便被不明就里的周将军连拍几下。

　　医官亡羊补牢后，虽不影响日常起居，但题写大字时仍会牵扯到筋骨，字形便有了些细微的变化。也就是姜小姐心细如发，又熟悉他的字，换了旁人当是看不出这点区别的。

　　“医官说并无大碍，休养几月便好了。”宣公子语气轻快，心中甚至有些难以明说的窃喜。

　　姜芮神色微妙，半晌才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返京前夜的这场棋局，姜小姐执黑先行，只堪堪赢了半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