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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有个家不容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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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龙和余秀英一家在岁月的洪流中历经了无数风雨,他们是新中国刚成立出生不久的那一代的人。
他们这代人没被饿死,病死或是夭折,能平安长大已经算得上幸运。成家之后集体干活挣公分,他们拼尽全身力气勉强能糊口,含辛茹苦地将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抚养成人。后来又靠着家中的几亩薄田,终于熬到了孩子们成家的时候,肩上的担子却还是一点没卸下来。
三个女儿出嫁的时候,彩礼仅是二十四封糖和茶叶,然而嫁妆却颇为讲究。大到柜子、桌子、衣柜,小到鞋子、搓衣板、竹篮等女儿家的日常用品。娘家的心意决定了嫁妆的丰厚程度,可绝不能太过寒碜,否则女儿嫁过去怕是要遭人轻视。
曾经养女儿的人家很难从中获取太多好处,养大的女儿一旦出嫁,就如同泼出去的水,成了别人家的劳力。女儿若遇困境,还得指望娘家人,倘若娘家靠不住,那在夫家的日子就只能凭自身的运气和毅力去熬了。
魏家的三个女儿全都属于低嫁,虽然娘家也只能算是尚有余粮。只有二女儿嫁过去不为吃饭发愁。小女儿结婚晚,倒是吃得饱饭,就是常常钱不够花偶尔得到娘家周转。大女儿过得最苦,还得常常回娘家背粮食才能不饿肚子。
大女儿魏慧出嫁后,房屋简陋、粮食也不够吃。她的婆婆凶悍无比,还有两个未出嫁的小姑子与她作对。而丈夫又对家事毫不关心,只顾自己逍遥快活。这门亲事怨不得旁人,是魏慧自己满心满意嫁过去的。当初她只看重男人长得顺眼、彼此情投意合,哪能想到婚后竟连饭都吃不饱,还得频繁回娘家背粮,才能勉强维持夫家的生计。
小女儿魏华的亲事是余秀英做主敲定的,嫁过去后的日子还算安稳。出嫁前公公已然病故,婆婆跟着大哥一家生活。虽说老太太跟着大儿子一家过日子,可魏华生下儿子后,婆婆还是会不时过来帮忙照看。小两口只需打理自家的生活,家中虽然穷困,但只要辛勤耕种那几亩薄田,到也不至于挨饿。余秀英当初相中这个女婿,正是因为他家境贫寒却为人勤快,婆婆也是个好相处的,她不想魏华像自己当年那样遭受婆家的苛待。
余秀英常说:“靠人不如靠己,需得自己存恒心把家挣起来。”
她和魏龙这一生便是如此艰辛走来,这是他们的人生经验。即便如此,还是心疼女儿嫁过去受苦,魏华成婚时,嫁妆比两个姐姐多出了一头牛。
魏玉嫁得最近,在娘家门前喊一声便能听见。这桩婚事余秀英最为不满,一来对这媒人满心怨言,二来这媒人竟是女婿同院的亲大伯。起初也是这媒人死缠烂打,先是提及大女儿,大女儿已定亲,他又转而说起二女儿,实在难以推脱,魏玉便这样出嫁了。
余秀英为何应下这桩不如意的婚事,一是这媒人心胸狭隘不好得罪,此人又是大队队长,魏家得罪不起。二是离家近能有个照应,再者魏玉在娘家最不受宠,也就没那么珍视。好在嫁过去吃喝不愁,除了婆婆性子小气些,相处起来倒也不算太难,公公婆婆还能帮衬着干活。
那个让余秀英不满、又不敢得罪的媒人,在魏玉嫁过去几年后便病故了,到也不影响她的日子。魏玉的日子在三姐妹中最为安稳,也是唯一一个婚后未依赖父母帮衬的。
二女婿家日子稍微好过一些,却对老丈人一家心生怨念。本来两家离得近,眼看着两个连襟总能从老丈人处落到好处,就自己两两空手,不免在心里责怪老丈人偏心眼。尤其是魏华出嫁时多陪嫁了一头牛,令他眼红不已。
几个连襟闲聊时,他半开玩笑地说:“我们结婚反正没见到牛!”
魏慧回娘家将二妹夫这玩笑中的不满告知余秀英,还表明自己对小妹家多得一头牛从未有过意见,这使得余秀英对二女婿的成见愈发深厚。两家人虽然还是很亲切,可是利益钱财上算得极清,渐渐的,两家人在心里两两相厌。不过余秀英倒也不稀罕,毕竟她有三个女婿,还有两个毕恭毕敬着呢。
魏刚是魏家独子,他最不满的便是大姐魏慧。依照村里的传统,女儿出嫁后家中之物本应归他这独生儿子所有。他眼见大姐婚后从家里拿走的东西不计其数,更烦的是她嫁出去了还总回来干涉娘家之事。
魏慧在婆家本就不受待见,生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儿,日子更是愈发艰难,幸而有娘家帮扶,日子才勉强过得下去。安青被魏慧送至余秀英身边,一养便是五六年,还从娘家带走诸多粮食。不仅如此,这个大姐还总是回娘家数落他的的不是,虽说魏刚确有诸多不足之处,但又有谁甘愿被人背后数落?不过魏慧自幼受父母宠爱,魏刚也只敢在心中对这个大姐心怀不满。
魏慧数落的不止魏刚,从夫家到娘家,从邻居至亲戚,她最为瞧不上的便是弟弟的前妻黄丽华。由于魏慧的加入,本来就不太平的婆媳关系愈演愈烈,直至魏刚和黄丽华离婚,这个家中才太平下来。
离婚对于一个家庭而言,无论是精神还是经济层面,都是沉重的打击,这也让魏家原本安稳的日子愈发艰难。
魏刚拖着个女儿十年后才找了个二婚老婆,还带着个儿子。魏龙和余秀英60岁了还要养孙女孙子,或许在魏刚离婚那一刻就已经注定,又或许命运从开始就已经注定。
魏龙的父亲当年在兽防站,身怀技艺,挣钱颇丰,怎奈父亲早逝,弟弟们便由他抚养长大并成家。子女众多,家中自然不富裕。
魏龙身为次子,读书虽不算多,但也能写会算。少年时,他随父亲在兽防站学习,最终却未能如愿接手父亲的职位。为此他心中略有微词,却不敢表露。那个年代的人思想封建,尤其注重“孝顺”,尤其是“顺”,做得比当下之人更为深刻,即便心中不满也不可违背父母。
魏龙忤逆父亲之事有二。其一,他十多岁时瞒着父亲偷偷报名参加抗美援朝。各项指标皆已通过时,在出发前夕却被父亲强行拉回了家,也就作罢了。其二,他在家庭会议上提出分家单过惹怒了父亲,不过父亲这次倒是答应了他。
因着四个兄弟成家后仍挤在同一屋檐下,矛盾重重。他与余秀英的亲事本就是由冤家变亲家促成,余秀英又生下两个女儿,他家在兄弟中最不受待见。
大哥身为长子,深受父母疼爱,大嫂即便不会做饭仍备受偏爱。三弟身体欠佳,也常需帮扶照料。四弟因年龄尚小,父亲放心不下,便由四弟接手了父亲的职位。父母种种的不公平在他心里早已生出一些怨气。
家中出力之事皆归魏龙包揽,大哥的孩子生下来就死了,还得他半夜背到深山去埋。可往往出力不讨好,兄弟姐妹从来不会感谢他付出的照顾,反而觉得理所应当,甚至多次在父母面前挑拨是非。
父母对他格外严苛,总说:“能者多劳啊,兄弟之间不能分彼此,婚后也照样是一家人。”
他与余秀英难以承受压力和心里的怨愤不平,商议着分家搬出去住。搬到何处?离家不远不近的废弃养猪棚。
他们自己积攒了些钱财,算一算应该能买下这废弃的棚子。魏龙鼓足勇气在家庭会议上提出分家出去单过。
此举违背了父亲期望四个兄弟亲如一家的意愿。虽说房子不够住,但主动提出分家搬出去单过,令父亲勃然大怒。这怒气不好发作,故而应允的条件是分家之前魏龙得挨他一顿打。
这顿打换来了九十块钱,父亲或许自责,更多的是为了一家之主的颜面,买下废弃的养猪厂算是给儿子置办了房子。
虽说那个年代的人皆不易,但魏龙这一生着实艰辛,尤其是婚后的日子,幸而余秀英能干、节俭又会过日子,否则这个家更为艰难。
可偏偏老丈人是个败家子,年轻时的家庭靠收租过活,后来将家中的地尽数输光,早早败光了家产穷困潦倒。魏龙未曾赶上老丈人家里的好光景,反倒老丈人一家还得依靠他这个女婿接济。
结婚后靠一身力气好不容易将四个孩子养大,三个女儿出嫁后日子过得紧巴巴,无力帮衬娘家,反倒都盼着娘家多帮扶自己。
独子结婚后又离婚,为争取孙女的抚养权而打官司。
家中修瓦屋,建小平房,替余芳还债,筹办儿子二婚,这些年抚养孙女,还有家中的日常开销、人情往来……魏龙和余秀英的积蓄如挤牙膏般一点点耗尽,力气用完了头发也白了,一辈子很漫长的熬着,但这一生也匆匆而过了。
魏龙六十一岁,余秀英六十岁,现今仍需继续抚养孙女,家中日子过得甚是拮据。
他们一生穷苦过来,穷则抢,得争,他们的亲情里总是会夹杂着几分怨气。他们用尽力气也吃不饱饭,家不避风,从牙齿缝里扣出来过日子才将孩子养大。他们也明白了父母爱孩子总是希望孩子好,希望孩子亲如一家,但孩子多,一双手指头有长有短,他们对孩子也存在偏爱。终究他们的孩子对他们也有几分怨气,这大概是穷人的传承了。
幸而日子越来越好,吃得上饭了,可是孩子,孩子的孩子……总需要照顾,总让人放心不下,他们一生是停不下来的,直到他们的力气被榨干,却也只能带着几分怨气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