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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分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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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儿子对自己施暴后,余芳就再没对魏超动过手,反倒对这个儿子愈发宠爱有加。
而守规矩的她,在继母进家门一年后,竟被无情地逼出了家门。
起初,继母每周都拒绝给她发放生活费。每到周日上学前,为了讨要那区区两块五的生活费,她在家哭得双眼红肿,奶奶望着她那哭肿的眼睛,自己也跟着泪湿双眸。
终究是于心不忍,奶奶从衣兜里掏出两块五毛钱递给了她。多亏了有奶奶的这份怜悯,周日晚上,她不必再一个人躲在被窝里挨饿;数学课上,也不再因为没有一套三角板尺子无法跟老师互动,而只能在一旁像个局外人般看着同学们跟着老师摆弄三角板和量角器。
冬天寒冷彻骨,好不容易盼到父亲过年回家,她盼来的却是与父亲之间的日渐疏离。
继母进家门的那个初夏,父亲从外地回了一趟家。中午,父亲带着继母把她和魏超从学校接出来添置衣物。
这是父亲第一次来学校,十一岁的她心里犯起了嘀咕,父亲究竟是因为有了老婆变得体贴入微,还是接魏超时顺带捎上了自己。突然像其他同学一样有爸爸妈妈来接,寝室的同学都一脸惊诧地盯着这从未见过的家长,可她的心里却毫无半分喜悦。
她默默跟在后面,只见魏超买了时尚的牛仔裤和男生钟爱的运动鞋,继母也精心挑选了衣裳。大包小包拎在手上,魏超得意扬扬地笑着。她跟在后头,宛如别人家的孩子,双手空空,苦着一张脸,无人理睬。
天气已然炎热起来,她脚上穿着一双仅值五块钱的白布鞋,里面还套着冬天的厚袜子。一天的活动下来,袜子总是被汗水浸透。
她并非喜好打扮得花枝招展之人,但也是个爱干净的姑娘,实在无法忍受自己浑身臭烘烘的,每天晚上都会把袜子脱下来洗净。无奈袜子太厚,宿舍的阳光又总是稍纵即逝,一两天都难以晾干。第二天没袜子穿时,她拿着湿袜子左右为难,是赤脚穿鞋还是将就穿上湿袜子。
跟在父亲身后的她,目光瞟向了各式各样的袜子,一捆薄薄的雪白短袜跃入眼帘。她心里盘算着,这袜子洗了想必干得极快,又如此轻薄,穿起来定然十分凉快。
她停下脚步,拉住父亲的衣角,手指着摊位上的白丝袜说道:“爸爸,我想要一双这种白色的袜子。”
还没等魏父亲开口,继母便厉声呵斥道:“买什么买,那袜子如此单薄,买回去没几天就破了,不准买。”说着父亲被继母一把拽走了。
他们从街西逛到街东,又从街东逛回街西。镇上的街道本就不大,尚未尽兴便已逛完。
返程时,脚上湿哒哒的袜子让她再次拉住了父亲的衣角,停在卖袜子的门店前不肯挪动脚步。
父亲停下询问:“老板,这白色的袜子多少钱一双?”
店主回答:“一块钱一双。”
继母赶忙说道:“大热天的还穿什么袜子,不许买。”
父亲商量的口吻说道:“天还没热到能穿凉鞋的程度,才一块钱一双,就买一双吧。”
店主正要装起来,继母满脸愤懑地抱怨:“反正要买,那也给我装一双。”
她并未过多计较这顺带的袜子,只是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根本计较不过来。
回到学校,同学七嘴八舌地打听:“那是你爸爸吗?那个女的是你后妈啊?你后妈看起来笑嘻嘻的,好像对你还不错呢。”
看似被父母疼爱的她,心里却毫无半分喜悦,只有她自己清楚后妈那狭隘恶毒的心肠,脸上不知戴了多少副面具。
她回到宿舍换上了新袜子,怎么看都满心欢喜。晚上脱下来洗得洁白如雪,第二天一早,穿上干爽的袜子,和吴势兴高采烈地边聊边走进了教室。
如果她神经大条,或是为了父亲不为难,她忍着,或许忍着忍住被苛待习惯了就好了。可马上就会给她上一堂课,忍让换不来尊重,只会被更加欺辱践踏到尘埃。
周末,她回家把衣服和鞋袜都洗干净晾在栏杆上。周日下午赶赴学校,却怎么都找不到自己洗的袜子,在栏杆下面四处寻觅也不见踪影。
她在阳台焦急地找袜子时,低头一看,地上是一双又脏又黑的袜子,一看便是继母顺带买的那双。转头再瞧,鞋子里还塞着一双一模一样的袜子,同样积着厚厚的黑垢。
她再也按捺不住,那是父亲买给自己的,凭什么被这样对待。她找到继母理论,对方根本不理会穿了她袜子的事,反而蛮不讲理地扣掉了她这周的生活费。
继母那一副蛮横耍泼的样子,十岁的她气得发抖,可她心中翻江倒海的委屈,面对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都毫无招架之力。唯有那不争气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还得强装坚强,不让自己显得可怜兮兮,在眼泪夺眶而出之前就冲进厕所的角落,独自平复情绪后再去上学。
藏起来的不仅是眼泪,还有使尽浑身解数反抗后不屈的无奈。她不想被人发现自己是个可以任人欺凌的弱者,不想被人知晓自己是个无能的可怜虫。
与父亲单独相处时,她向父亲揭发继母对自己的种种恶意。比如她做作业时,继母带着魏超故意抢夺她的笔。她抢回笔,文具盒里的直尺又被抢走,抢回直尺,没做完的练习册又被夺走。
那时继母刚来不久,佯装跟她开玩笑,在嬉闹中让她无法安心做作业,致使她刚买的学习用具破损残缺。
她起初对继母还充满好奇与友好,可一件件糟心的事发生后,她长了记性,不再与继母往来。天天跟在奶奶身后,继母和奶奶的关系也愈发貌合神离。
年关,父亲终于回家了,她如儿时一般,跟在父亲身后滔滔不绝,向父亲提出对世界的无数新奇疑问,仿佛父亲是一本无所不知的百科全书。只是如今的她跟在父亲身后谈论的全是继母在家对自己的故意刁难。
父亲却有意回避她的诉苦,对女儿的倾诉置若罔闻,只顾埋头干自己手里的活。
起初她以为父亲不相信自己,便挺起胸膛,郑重其事地向父亲保证:“爸,你若不信我,可以去问隔壁的董叔,一个院子的邻居,家里发生的事他们都一清二楚。”
父亲才终于憋出一句话:“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可我又能怎样?”
她的答案很明确,她渴望父亲能保护自己。可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父亲在乎的是守护当下的家庭,留住现在的妻子,为此就得牺牲她这个拖油瓶。
她回忆着小时候与父亲一起欢乐嬉戏的时光,和父亲比赛砸桐子、比谁吃饭快……父亲给自己整理书包时拿出一张拼音试卷,看到试卷上老师批的“8”分,他也不责备,只是平静地感叹:“怎么就考了八分。”……
一幕幕父慈子爱的画面在眼前不断浮现,父亲对自己的宠爱仿佛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突如其来的残酷现实让她明白,如今的父亲心里早已没有了她的位置。怀念过去又有何用?舍不得,却又抓不住。
偏偏她的记性太好,失去的,尤其是曾经拥有的,就像溺水的人拼命抓住救命稻草,那是一场关乎生死的较量。
魏刚又何尝不是?他失去了一段婚姻,历经十年漫长的单身生活,终于再次拥有了家庭。他也拼命想要抓住,只是他抓住了新人,而她抓住的唯有回忆。
继母不许父亲给她花一分钱,父亲自然清楚继母对她的态度;她也看清了父亲的态度,她不再跟在父亲身后有说不完的话。
腊月二十八,父亲带着继母和魏超去购置年货,她站在门前,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地从自己面前走过,仿佛她不存在一般,谁都对她视而不见。
爷爷带着她去赶集买了些过年吃的菜,全放在她背上的背篓里。她背着沉甸甸的背篓,边走边默默垂泪,她不再掩饰自己的可怜,她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却也未能打动任何人。
比她年长三岁的表哥看到从前总是叽叽喳喳的她今日如此反常,一个人默默走在旁边不发一言。
表哥偏头看向她的脸,才发现那被泪水浸湿的睫毛,她的手不停地擦拭着脸上的泪水……
表哥满心疑惑地问后面的爷爷:“外爷,金花怎么了?”
爷爷像是在谈论别人家的闲事一般笑着说:“她看到她爸爸给别人买衣服没她的份,心里想不开呗。”
表哥听了不再言语,仿佛这一问纯属多余,便加快脚步走到了前面。
奶奶看着她可怜的模样,再瞧瞧父亲和继母的态度,明显是嫌弃她是个拖油瓶,不想要了。
继母甚至对爷爷和奶奶也没有好脸色。单身十年的父亲,此时完全沉醉在新婚的家庭里,有媳妇有儿子的小日子足以填补他所有的缺憾。
奶奶实在无奈,一狠心决定了分家,她跟着爷爷奶奶过,从此她就不在是父亲的拖油瓶。
奶奶说服了爷爷,他们商量妥当后便召开了家庭会议。
奶奶当着父亲和继母说道:“我们分家过日子,你们年轻人自己过,我和你爸带着金花生活,小学和初中的生活费和学费我们出。高中以后费用高了,也不知那时我们还能不能负担得起,到时候,金花的学费和生活费你们必须自己承担。”
继母冷着一张脸不吭声。
父亲仿佛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脸上露出轻松又惊喜的笑容,难以掩饰,迫不及待地满口应承,这才想起询问她的想法。
“金花,你是跟你奶奶他们,还是跟我们一起过?”
她一脸阴沉,像个灰色的小人独自站在乌云下被雨水击打,双眼也毫无生气,看不出一丝活力。
她望着父亲那难以抑制的喜悦,还不忘征求自己的意见,好让他能够心安理得、顺理成章地将自己推开。
她在心里鄙夷父亲,难道不是你不要我才分的家吗?现在还惺惺作态地把选择权交给我,来慰藉你自己的良心,掩盖你的自私与冷漠。
她渴望的不过是那个简单温馨的四口之家,她不怕吃苦,不怕贫穷,可她真的害怕被自己唯一的父亲抛弃……
她看着魏父亲那愉悦轻松的表情,停顿半分钟后回答:“我跟爷爷奶奶过。”
她当然不是在犹豫,她深知奶奶想尽办法才将自己护在身后。分家是奶奶为自己划定的保护圈,奶奶好不容易才说服爷爷给自己一个安稳的避风港。
她的犹豫只是想再看看眼前这个疼爱了自己十年的父亲,想看得更清晰透彻一些……
爷爷和奶奶在收拾房间,魏超在给父亲拜年要新年红包,她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她的父亲。
她问道:“爸爸,没有我的吗?”
父亲依旧是那副开玩笑的语气:“我们已经分家了,我怎么会给你钱?现在你是一家,我又是一家人了。”
父亲那轻松自在的语气,轻而易举地摆脱了这个拖油瓶女儿对他最后的依赖和幻想。
她是故意凑上去问父亲要钱的。长这么大,她从未收到过家里人的红包,甚至都不知道过年有小孩收红包的习俗。她就是要让自己看清这个父亲,记住亲生父亲对自己的绝情,以免日后的自己心中再抱有幻想。
房子一分为二隔开,中间的门一边上锁,一边拴上门栓,就这样分了家。
分家后的生活,她并没有任何不适应,父亲对她生活起居的实质性照顾向来就很少。
她怀念的父爱,只是锅里那烧焦的厚厚的黑锅巴;性格温和的父亲能让她跟在身后说个不停的废话;父亲不会主动给她买东西,但只要她开口要,父亲从没拒绝过。她心中的父亲善良、可爱、温和;无论别人如何看不起他,在她心里他就是英雄。
寒冬腊月,那一两个月的相处就足以让她把父亲放在心尖上。年关将至,她从不盼望父亲给自己买吃穿,她只是盼着父亲能够早日回家。
父亲唯一主动给她买过礼物,是陕西人民祭祖的馒头。看着那彩色的猪猪馒头,她能开心许久,咬了一口发现又干又硬,难以下咽。最后那漂亮的馒头被奶奶扔进猪圈喂了猪。这唯一的礼物,却让她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她只是盼着父亲回家,这个家原本就缺少了母亲,她从小就只有父亲、爷爷和奶奶。
现在父亲就在隔壁,她却再也抓不住这个父亲了,她从此成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十一岁那年,她的人生催促她成长得太早,她依傍在年迈的爷爷和奶奶身边,她小心翼翼的守在他们身边。
她的全世界太小了。小到她左手抓着爷爷,右手拽着奶奶,一个指头不敢松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