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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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一家人挣够五个银元时，已到了民国三十三年的七月。初七夜里，天黑后，月色未明，万籁俱寂，挷歌今天似乎暂时有些清醒，有些惬意，她仰头静望，横贯长空的银河，有三颗明亮的星星，其中最亮的一颗为青白色，在西北边，记得教书先生说过，她叫织女星。织女星的下方有四颗较暗的星，听说是织女编织的美丽云霞和彩虹的梭子。而另一颗亮星在织女星的南东向，听说他就是牛郎星。在星空之下，大牯佬躬着背走来，对挷歌说：“挷歌，我们明天就去扬州好吗？”挷歌突然眉开眼笑，手舞足蹈，之后将大牯佬拖回房间，把他推倒在床上，又一把将大牯佬的衣服扯下。鸡叫过一遍之后，挷歌就自行起床，点亮了洋油灯，洗过脸之后，就坐在镜子前梳头了，先是梳了髻子，尔后又将头发散开，自己用剪刀剪平了头发，最后擦了一些菜油，梳了一个新式的两分发型。洋油灯的黄光之下，大牯佬似乎第一次看见挷歌红扑扑的脸，且笑意盈盈，她身着新式碎花嫩洋布裙子，紧束腰带，行走间，显得轻盈矫健，就像天边飘来的一朵彩云。
鸡叫过三遍，大牯佬与挷歌出发了，一路行来，天色微明，挷歌不时地唱几句大牯佬听不懂的、语无伦次的山歌，那尖锐极具穿透力的歌声，惹的群鸟早起乱飞，野猪也不时地从路边往山窝乱窜。天色大亮时，他们到达了蛟口村，在那儿雇了一只旧色的蚱蜢船，往下游顺水而去。一路上，挷歌总是满脸堆笑地在问大牯佬：“扬州远吗？快到了吗？”大牯佬也总是敷衍地回道：“不远，就在前面，就到了！”约莫中午时分，船靠在岸边停下了，船老大说：“船不能走了，前面被当兵的拦住了，你们只能走小路了，不远，再走半个时辰就能到。”
他们走在宽阔的泥石路上，不时碰见挑着担子的人，他们一律行色匆匆，大牯佬试图问话，他们总是摇头，不答而过。大牯佬递给挷歌茶筒，挷歌仰起脖子，“咕咕”喝了几大口。还是挷歌打破了寂寞，眉飞色舞地说道：“大牯佬，我问你，是牛大个，还是马大个？”“都是牛牯、马牯的话，是马大个呀！”大牯佬随口回道，“女人吃得消马牯吗？”挷歌似乎非常兴奋地问道，大牯佬举起手来，做了一个打她的动作，狠狠地回道：“癫婆子，尽说糊话，又发利市，小心真有鬼子骑马过来！”挷歌又绷紧了脸，问道：“大牯佬，我真问你，马和牛都一样喜欢吃尿吗？”“畜生都差不多，应当喜欢吃尿吧！”大牯佬答道。
挷歌走着，转过一道弯，抬眼望见江面顿时宽阔起来，水天相接，波光粼粼，远处隐约可见一条长桥，横跨南北，近处的路边，不时有迎风飘扬的柳树。挷歌抬手指着前方，问道：“大牯佬，那桥叫灞桥吗？”大牯佬有些不耐烦地回道：“是的”，挷歌大笑起来，说道：“扬州就快到了，你看，有柳树，还有这么大的湖呢！大牯佬，前面就是扬州吗？”大牯佬回道：“是的”。挷歌又问道：“今日是清明么？”“是的”大牯佬答道。正说着，不远处的靠山边出现一处灰寮，大牯佬在路边折了两根小树枝后，他们走了进去，大牯佬将小树枝折成了两双筷子，递给了挷歌一双，又从背袋中取出了一个大号的蒲草饭墩，打开后，各自站着夹起饭菜，杂合着吃了。
刚吃完饭，灰寮挤进一个熟悉的高大的身影，依旧是肩膀上架着一个大头，半张脸掩盖在浓密的络腮胡中，两只眼睛与大牛牯一般溜圆光亮，与往日不同之处是他今日身着黄色的破旧短衫，身后背着长枪。“保长太公”，他俩异口同声地叫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保长太公”并没有回答他们的问话，只是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们不能走了，这大路的前后都埋进了步兵地雷，你们不能回去了，前面不远处有个分叉路口，你们只能往北走，即屏西县的方向，往南是地雷阵，来不及了，这里到处都是骑快马的鬼子兵，赶快走吧！”说完，“保长太公”即消失在山道上。
行了半里，一个三叉路口在眼前，但见沙石路面闪烁着刺眼的光芒，挷歌转眼望着路外沿，正是江面的汇角处，墨乌的水色平静安祥。往南的路口，有一把稻草躺在路边，挷歌迅速走到稻草之上，掀起长裙，拉下裤头，蹲了下来。她低下头，注视着身下，在漫天的雪地里，有一条隆起的山沟，山沟里长出了一丛黑色的嫩草，嫩草之间有一柱山泉汩汩喷出，射向远方，像晶莹剔透的珍珠，落在干枯的稻草之上。大牯佬看着挷歌站起来之后，走上前去，想伸手将她牵回来，再往北走。突然，挷歌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一把推了大牯佬，只听得路外沿的江水之中传来“嘭”的一声，然后溅起一层水花。
挷歌缓缓行走在泥路，江风吹拂着她的碎花长裙，仿佛春天的柳丝迎风招展，她油亮的头发，点缀了波澜壮阔的江面。一种极富穿透力的《手扶栏杆》调子在江边高声响起：
一枝杨柳溅泪痕，神灵知我为招魂；
相别路旁七支烛，我招亲魂快显身；
招魂无处不伤神，杨州灞桥有故人；
今日乃是清明雨，故土青山已消魂；
春风十里扬州路，有情有愿杨州城；
蜡烛有心还惜别，莫等垂泪到清晨。
挷歌迈着轻轻的脚步慢慢地前行，她看到了一位少年站在高高的田垄之上，一袭青衣在风中飘动，短发之下俊秀的眉宇，如清澈的山泉顺流而下，又如云间的烟霞波涛起伏。她听到了一串空灵的山歌，如深山飞鸟的幽鸣，又如近处泉水的叮咚，更像竹笛的长调。他来了，今天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的时节，这里是扬州，这儿有灞桥，有相别路。他来，是为了与她作最后的相别，她来，是为了与他永远的相聚。她还想继续唱歌，又一阵空灵之音在江边高声响起：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亲人悲；
廿载一觉扬州梦，赢得红颜把眸回。
人生只合扬州死，十里风光好墓碑。
远处传来“嗒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一伙人身着黄衣，腰跨战刀，骑着高头大马来到了三叉路口，领头的枣红马低下马头，闻了闻稻草，尔后一路向南飞驰。有人在叫：“花姑娘的，花のような娘!”又一阵“嗒嗒”的马蹄声在江边响起。片刻之后，江边响起了一连串的巨大“轰隆”声，山下尘土飞扬，江水惊涛拍岸，波浪欢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