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埕呈

2、第 2 章

　　骑行了大概几分钟后，他们来到了一个小区门口的早餐店。这家店铺专门售卖当地特色饮食，看上去略显陈旧。
　　车辆沉重，男生不得不伸出他那长达 80厘米、又长又细的腿来刹车，当真可谓是“腿长莫及”。
　　“腿长就是好。”崔昊嘴里小声嘀咕着。
　　在红城，这里的人身高普遍不算太高。黝黑男生173的身高已然算是极限，而崔昊178的身高在这里更是凤毛麟角，极度罕见。
　　“我们到了，小哥哥，下车吧。”男生喊了一声。
　　坐得正舒服的崔昊满心不情愿地把屁股从后座挪下来，走上前去接手他那沉重无比的行李箱。那箱子仿佛装着千斤重担，死沉死沉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里边装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看得出来男生有些疲惫不堪，一直用手擦拭着额头上不停冒出的汗水。
　　崔昊则拉着行李箱，看着眼前这家破烂不堪的店面，上边还有苍蝇在那纷飞抢食，他咽了咽口水，心中满是嫌弃。毕竟在城市生活久了的他，早已习惯了干净整洁的环境。
　　男生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一边停好自行车，一边笑着说：“别看它这么糟糕，这地方可是这附近最好吃的一家店。”崔昊没敢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叫王梓斌，你叫什么？”停好车后，男生似乎才意识到还没自我介绍，便开口说道。
　　“崔……崔昊……”
　　“好名字。”王梓斌忽然搭着崔昊的肩膀，往前推了推，走进了那家破破烂烂的小店。
　　经营店铺的是一位四五十岁的阿姨，看到他们走进去就扯着嗓子，用本地话问他们：“靓仔，吃点什么？”
　　“一个小米和菜粿，”他仔细端详整个贴在墙面上的菜单一会儿后，补充说了句，“再加两份牛肉饼汤吧。”
　　“好，先找位置坐，我这蒸好就给你们端上来。”阿姨很温柔，笑着说。
　　刚坐下来还没开口说话，王梓斌的目光就看向崔昊身后的大马路边。
　　崔昊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看到了身后突然停下一辆蓝黑相间的踏板摩托车。
　　车上的人戴着头盔，看不清脸，身穿与王梓斌一样的本地校服。身形目测比王梓斌稍微高一点点，也更为壮实一些。同样是大长腿，还瘦瘦高高的。
　　当对方拿下头盔的那一瞬间，崔昊瞪大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因为车上的人与王梓斌长得一模一样。
　　“那是？你？”崔昊问王梓斌。
　　王梓斌点点头。
　　“怎么浑身都脏兮兮的？你是不是又跟别人打架了？”车上的人拿着头盔，说着崔昊听不太懂的当地话，走过来瞪着王梓斌，“脸上全都鼻青脸肿的，是不是去跟人厮混了？”
　　王梓斌看了一眼崔昊，叹了口气摇摇头。
　　“在路上差点被人打死。”崔昊扯着嗓门说着不标准的本地话。
　　“欸？这口音？”这会儿才发现他弟弟的面前坐着一个年纪相仿的男生。与其不同的是，对方身上干干净净，还穿着那一套极为标志性的校服。
　　“你是？”他满脸狐疑地把目光放在对方身上，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打量了好几次。然后很不客气地在旁边拉开凳子坐下来，“阿姨，来一份菜粿。”
　　“好哦，靓仔，等下就送来。”阿姨也是扯嗓回应。
　　“我叫王梓敬，”忽然放低自己的音量，温柔地说，“我弟有点顽皮，不知道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标准的本地话对于崔昊来说，简直是噩梦难度的听力，就像是在听一门毫无防备的外语一样，让他一头雾水。
　　“哎呀，他听不太懂我们的话，说普通话。”王梓斌看情况不对，无奈地说。
　　崔昊还以为这会儿他就能听懂，结果后面说的普通话，跟王梓斌一个德行，都是非常蹩脚，完全不标准。
　　崔昊端正自己的坐姿，只是淡淡地说：“没事，人没事。”
　　王梓敬看上去跟崔昊的年纪差不多，只是眼睛与他弟弟相比，就没有那么特别。
　　王梓敬除了大眼睛就没别的特色，还有就是皮肤白很多。
　　崔昊昨晚到现在一直没吃东西，心情如同乱麻交织，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王梓敬长得白白净净，与他弟弟完全形成了两种不同的风格。
　　虽然长相差不多，但两兄弟各有千秋。崔昊也只是在仔细看了几眼。
　　两兄弟都是理着寸头，头型在普通人里还算是比较好看的。加上那比较显眼的五官，怪不得说板寸是检验颜值的标准，原来这两兄弟就是一个活脱脱的例子。
　　“你是要出门？”（在那里就是要出远门的意思。）王梓敬看到崔昊旁边有一个很大的行李箱。
　　“不，我刚来……刚回来。”崔昊拿起手机，打开浏览器查询着当地乘车的攻略。
　　这会儿店铺的阿姨就端上他们点的东西，那是崔昊生平第一次看到那些吃的，两眼顿时泛着光，死死盯着。
　　“饿了吧，先吃先吃。”王梓敬转头对他弟弟说，“给他拿双筷子。”
　　王梓斌立马二话不说就从附近的桌子上拿了三双筷子，又拿了个蘸料碟，分发筷子后，直接在蘸料碟上倒满蚝油。
　　“试试，用这个沾这个吃。”王梓斌两眼放着光，似乎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那样，“很好吃。”
　　崔昊眼神左右看了一眼，两兄弟都是一致地点了点头。
　　于是他就拿起筷子，试了一下，放进嘴里的那一刻，忽然觉得那么好吃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与城市里吃的饺子完全不一样。
　　“这是……饺子？”崔昊瞪大眼睛用筷子指着问。
　　“算是吧，不过皮是用大米做的。”王梓敬一边给崔昊又夹了一块，一边说。
　　“还蛮好吃的，我喜欢。”崔昊一口一个。
　　“哈哈，喜欢吃以后可以常来。”王梓斌笑着说。
　　“就是，喜欢常来。”
　　两兄弟蹩脚的普通话，差点没让崔昊直接喷饭。好在他忍着，不敢表现出来，差点憋出内伤。
　　“你住哪？”王梓敬喝着那碗牛肉饼汤，“我送你一趟吧？”
　　“不用，我想应该不远。”崔昊用余光瞟了一眼对方放在店外的车，感觉这么小的座位根本就坐不下三个人，再加上还有一个很大的行李箱。
　　意识到对方的目光一直盯着旁边的行李箱看，“那个可以放在最前面，让梓斌自己回去就好。”王梓敬说。
　　“啊……这……没事，我直接打车就好了，不麻烦。”崔昊一听怪不好意思地，直接当场拒绝。
　　“没事，叫我弟开我车送你回去。”王梓敬给王梓斌使了个眼色，王梓斌也是点了点头。
　　“不是，你们居然都能这么随意开摩托车？”崔昊一脸惊讶地看着兄弟俩，“这不会被抓吗？”作为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崔昊自然难以理解，在这样的小县城里开一辆摩托车竟是老少咸宜、稀松平常之事。
　　“不是，肯定不太允许，但是要开还是能开的。”王梓敬笑着说，“你们那不能吗？”
　　“城市禁摩，压根就不可以。”崔昊夹起最后一个菜粿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说，“更别说能这么肆意开车上路了。”
　　“小县城也管得严格，必须佩戴头盔。”王梓敬却手脚不停，一直不断地给崔昊夹菜粿，还有另外一个黑乎乎的、像饺子一样的东西，据说叫“小米”。
　　“那梓斌是发生了什么事？”王梓敬指了指自己的弟弟，对崔昊说，“他不会是在路上把你撞了，然后摔个狗吃屎吧？”
　　崔昊一脸憋笑地看着王梓斌，生怕这兄弟俩有什么私人恩怨，借着什么机会在他面前大打出手。他仔细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想着关键时刻可以避之不及。
　　却不曾想，王梓敬却笑着说：“不好意思，不小心把你给撞了，我……”
　　“什么？你骑个自行车都能撞到人？”还没等王梓斌说完，王梓敬立马炸毛一样站起来，厉声谩骂起来，“王梓斌你怎么回事？”
　　“你给我坐下！”崔昊看了他一眼，喊道，“先坐下，听我说，你先别责备他……”王梓敬气急败坏地坐回原位，怒视着王梓斌，那眼神看起来都能刀人，一刻都停歇不下来。
　　崔昊看了一眼王梓斌，又再看看王梓敬，心想这王梓斌不敢说这事，估计是不打算让王梓敬知道，应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这时候戳破也不好。崔昊转脸看着王梓斌，想听听他接下来怎么说话，结果王梓斌只是站起身向崔昊鞠了个九十度的躬，一言不发。
　　“行了，都已经是刚才的事情，都过去了，不用再纠结事情的前因后果。”崔昊打着圆场说。
　　“既然人家都已经这么说，你就送送这个小哥哥吧，我把车留给你们，我自己打车回去。”
　　话音刚落，王梓敬直接走到店铺老板娘那，喊了一嗓子说，“姨，一共多少钱，”他从兜里拿起手机准备扫码支付，“我扫你是不是？”
　　那位阿姨从忙碌中停下动作，双手在围裙上擦了几下，然后笑着转过身来，“对，你扫我。”
　　她看着崔昊他们，笑着问，“你们请同学吗？”
　　“额……”王梓敬犹豫半响，“是啊，同……同学正好从外地回来，没吃过家乡的美食，想尝尝。”
　　---支付到账 20元。
　　结完账的王梓敬直接向着崔昊他们打下手势，然后扭头就离开那家破旧的小店。
　　“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吃饭。”王梓敬走在门口，又对着崔昊说，这次就径直朝着街道的另外一边离开。
　　崔昊坐在原座位上，看着王梓斌若有所思，“你是害怕你哥知道了，他会揍你？”
　　点点头。
　　这什么兄弟感情，就这个模样？虽然很吃惊，但他也安慰起来，“没事，我也不敢说。”
　　王梓斌情绪很复杂，他哥哥在的情况下，他一直沉默寡言，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在那埋头吃着东西。
　　看来他们兄弟之间有一段很奇怪的关系。如果崔昊没猜错，估计是父母偏心，导致王梓斌不敢对他哥哥说什么过分的话，生怕说错话的他，索性直接闭嘴。
　　想到这些，崔昊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对于这种兄弟之间的感情他是一窍不通，更不能说体谅与共情，甚至是共勉。
　　因为没有人比他更孤单。
　　就像他父亲常常在他那个还没新婚的家庭面前，一旦有他的朋友来，就说“这是亲戚家的孩子，来我家玩几天，顺便照顾一下小孩。”
　　那些亲戚自然就信以为真，因为父亲向来是个爱面子的人，大男子主义就是这个小县城里所有男人都具备的。
　　不过，本来就不是一家人，崔昊这些年跟父亲处得像仇人一样，从小到大都没有叫他父亲一声“爸爸”，一说话就容易气急败坏吵起来。
　　王梓斌起身过去开车，崔昊拉着行李箱跟在后面眉头紧皱，想着这些烂糟事，他庆幸自己终于摆脱那个不断内耗的不算家的家。
　　一直持续到现在，没有人管他，也没有人说他，如今的他自由得像一只小鸟，随时都能展翅高飞。
　　11月的天炎热得发慌，好在坐在车后边能吹着风，有风吹着就稍微比较凉爽，不像坐在那家店里面一样，大汗淋漓地吃着东西，很是煎熬。
　　终于，所有失望与绝望的事情与他无关，他现在就想好好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他也不愿意再回去那个城市里，那个冰冷又冷漠的城市里。
　　反倒是，现在坐在车座后面的他，觉得能够认识一个陌生人，或者多认识一些朋友，简简单单地几个就足够了。
　　想到这时，眼泪不争气地逃脱眼皮子的束缚，愣是在脸颊上留下灼热的划痕。
　　十几分钟后，崔昊终于来到自己被安排的住所，这里就是他以后漫长的一段岁月里的家，尽管就只有他一个人，但他早已经习惯这种只身一人的落寞感。
　　下车后他先是目送王梓斌离开，并提醒对方一定要去看看医生，检查检查，万一身上有什么暗伤就不好了。
　　王梓斌也只是笑着说，“放心吧，倒是你，注意安全，我怕那些人找上你。”
　　崔昊没有多说，只是拍拍对方的肩膀，“快走吧，别磨蹭。”
　　摩托车的引擎声隔着很远都能听到，周围实在是安静得出奇。
　　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他还没住下来就开始觉得有一股落寞感侵袭而来。
　　手机跟个定时炸弹似的在兜里蹦跳起来，似乎想从口袋的禁锢中逃出去那般，可那是不可能的。
　　崔昊拿起手机，在小区门口的一家便利店外头的凳子坐下来，看了一眼那是父亲打过来的第 38个电话，他接了起来：“喂？”
　　“崔昊，你在干什么？我的电话都不接，你要死啊！”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从电话的另外一边响起。
　　声音格外刺耳，他下意识地把手机往耳朵抽离一段距离，等那边冷静下来再回复，“吵什么吵，我死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闭嘴，你敢这么跟老子说话，我是你爸爸。”那个人一下子气急攻心，说话更加冲动。
　　“是哦，我爸早死了。”崔昊没有给对方一丝面子，直言不讳地，这种话听起来有点像是把孩子送人，打电话过来认亲的感觉。
　　他有点想笑。
　　中年男人没有觉得自己错在哪里，只是冷哼两声，“你生活费还得靠我呢？再给我顶嘴，我就断你生活费。”
　　“是啊，崔永生，你都已经结婚了，还有心思在我这寻存在感呢？”崔昊不惯着他。
　　“结婚是我的事，你没有权力管，更没权力过问。”崔永生说。
　　“是啊，那我的事又干你屁事呢？”崔昊满脸不爽，“你想断就断，你想做的事情，根本就不会问过我，少在这装孙子。”
　　“哼，你好自为之。”
　　崔永生说。“得了，就这样。”崔昊挂掉了电话，把手机狠狠地丢进包里去，再也不想接到他父亲的电话。
　　起身缓缓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到小区门口，看着那崭新宏伟的大理石铸造的大门，崔昊心想这地方应该不差。
　　“我就说，死老头爱面子，绝对不会把我安排到山卡拉去。”崔昊拉着行李箱嘀咕起来，“要是真把我扔到山卡拉去，这电话不接也是可以的。”
　　经过小区门道后，外头并没有任何扶梯和垂直电梯可以让他走上十二级的阶梯。
　　看到这崔昊差点直接晕了过去，没想到运气这么差。看到那漫长的阶梯，他顿时有种想立马晕过去的感觉。
　　大概花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他才真正进入那个父亲给他安排的房子。房子上写的是崔昊的名字。
　　除了电梯，打开大门的那一瞬间，一个大四房映入眼帘。进门的玄关摆放着一盘花卉，具体是什么他也不认识。
　　拐个弯就看到十分开阔的客厅，尽头是将近十米开间的大落地窗，这是崔昊最喜欢的地方。
　　他把行李箱丢在一边，顺手拿起空调遥控器打开空调，跑到落地窗前，靠着落地窗沉默地、孤独地往外看着。
　　他四处张望，努力想看清这周围到底是什么样的。
　　这陌生的小县城又会比大城市逊色多少呢？
　　好在天色很蓝，万里无云。崔昊看着蓝蓝的天，又看着楼下的街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眼皮子在打架，稀里糊涂地遁入梦乡。
　　期间闭上眼睛又睁开，闭上又睁开，反反复复，持续不断。
　　从小没有安全感的他浅眠，一直都没有睡好觉的那一天。
　　五岁之前，崔昊一直栖居于爷爷奶奶家中。
　　他从未见过自己的外公外婆，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无从知晓，一个也喊不出来。他母亲那边仿佛人间蒸发一般，从未参与过他的生命轨迹，没有出现、没有交集、没有纠缠、更没有思念，如同从未存在过。
　　父亲这边虽有几兄弟，却也不怎么来往。
　　爷爷奶奶亦是有些奇奇怪怪，从小对他就没有多少好脸色，仅仅给予他吃喝，其余之事一概不管不问不说，漠不关心。
　　五岁以后，父亲将他接到身边生活。
　　自此，他一直都是自己照顾自己。
　　那个“阿姨”只心系自己的孩子，不过好在她并非如电视剧里的后妈那般可怕。她没有断掉崔昊的吃穿用度，她的孩子有的，崔昊必定会有一份，而且还是最大的那份。
　　然而，无论对方做什么，做得再多，崔昊都无动于衷。他心中既没有怨恨，也没有丝毫念想，纯粹觉得她只是想进入那个家，讨好一切罢了。
　　否则，她也不会在崔昊考上高中的那一刻就迫不及待地和父亲结婚。
　　这些，崔昊都看在眼里，洞若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