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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光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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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见证莱雅莉与特瑞流下眼泪的那一天,玛丽在傍晚和特瑞告别。
当她回到住所,迎接她的是迪米特拉留在窗台上的纸条。上面用漂亮连贯的花体写着:“考验一下你训练的成果。找到我在哪。”很典型的迪米特拉的作风,轻佻、随心所欲——估计她此时正为自己这份薪水得来容易而沾沾自喜。
“这不难。”玛丽用低沉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不知是说给谁听的。她马上被拉回了自己的世界,仿佛刚从一次远途旅行回来,而在旅途中已经度过了好几年。“让我觉得我已经死了,被埋掉了……”她听见特瑞的声音在对自己诉说。而他,并不身处她所在的世界,不论她有多么想为他驻足,她都必须投身于自己在另一世界的责任。她对自己的生命没有任何权力。
玛丽闭上眼睛,消除了自己的想法,并试图遵照迪米特拉的指教——她告诉她,封闭一切的感官,然后,她将能看见一小束光线。她感到自己犹如置身梦幻,还真的有一种直觉般的光线在指引她走向格温切斯特山。她立刻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指引。
树木、泥土、苔藓,还有灌木中霉烂的枯枝,一来到野外,诸多复杂的气味便交织在一起,扑面向她袭来。森林广袤,不论走到哪里,在头顶之上和天空之下,总能看得见树枝和树叶。玛丽尽可能在苍茫的林海间感受迪米特拉的气息。可是一旦距离接近,反而感到自己要找的人无处不在。并且,由于今天晚上起风,林间特有的气味不断扬起,绽放出幼芽的树枝也沙沙作响,玛丽不断因为各种变化分神。
在这样的树林之中,弥漫着不安的气息,那是一种无法被观测或听见的波动。玛丽的意识开始隐没,世界的存在从未如此嘈杂。她不断尝试不同的位置与高度,感受着过于庞大的树林中那微弱的脉搏般的运动,并让它传遍自己的全身。她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不在这里呢?现在是晚上,人们等待着睡觉的时刻。她要找到迪米特拉。目前,这是她唯一的目的。
她停下脚步,仰起头。头顶的树冠直插入云,繁星在树叶的空隙闪烁。树上没有人。迪米特拉不在那里。
玛丽呐呐地嘟囔了几句,一个声音却突然从上方传来。
“这是今晚最后的考验。我问你。”那正是迪米特拉的说话声。她的声音比玛丽期望听见得更加飘渺,由各个可能的方向传来,就像树的枝叶在玛丽头顶低语。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两只狼时刻搏斗,一只是光明的,一只是黑暗的。你觉得谁会赢?”
“光明的那只?”玛丽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一颗石子飞快地从她脸颊边上擦过。它太快、太锋利了,玛丽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疼痛,一行血滴便从耳廓流下。她诧异地捂住因为受伤而变得滚烫的耳朵,无奈咋舌道:
“好吧,好吧!那我选黑暗的那只。”
风停下了,树林纹丝不动。玛丽环顾上下,试图通过石子飞来的方向判断迪米特拉的藏匿处。显然,她张望的意图太过明显,动作也不够迅速,立即就被迪米特拉察觉了。只听到盘旋在玛丽头顶的声音这回离得甚至更近了:
“依然是错误答案。”
随着一阵突然的重压,玛丽反应过来时,视线已经越过迪米特拉的头颅望向夜空了。树叶间漏出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上面高高地飘过一片轻如薄纱的浮云。随之而来的是肩膀的钝痛——她被迪米特拉压制在地,双手被她铁钳般结实的手擒在背后。直到疼痛变得难以忍耐,玛丽才轻微地呻吟起来。
“正确答案是,”迪米特拉毫不留情地说道,“你投喂的那只会赢。”
玛丽不耐烦了,突然清醒般奋力挣开了她。她像猫一样本能地在离地的瞬间掌握住自己的平衡,她的手肘抵抗着迪米特拉,将后者顶撞得退后两步。
带着几乎是委屈的情绪,玛丽嗔怒地注视迪米特拉笼罩在阴影里的表情。恼人的砂土覆盖在她的上颚,她的舌头烦躁地在口腔中舔舐那些微小的异物。今天晚上,导师接二连三的怪异行径令玛丽困惑不解——这不是由于对方是一个讨厌的人,或者是一个坏人,这是肯定的。玛丽疑惑,是因为迪米特拉的行为和话语正由不合时宜的思想主宰,似乎下定了决心,要尖刻地将她自己过去的阴影投在别人的追求光明的心之上。
“我所说的黑暗,是指,在你人格当中不为人知的阴暗面,比如,你自己不想成为的一切形象。”迪米特拉慢条斯理地说,“事情就是这样,如果你只关关注那只好狼,邪恶的那只就会因为挨饿心生怨恨,结果就是,它会在你意想不到时给你点颜色看。就像刚才一样。”
年轻的血猎学徒不知道作出怎样的反应才能相宜。她吸住自己的嘴唇,从吮吸中挤一种刺耳的声音,显示迪米特拉适才的话并不让她同意。于是,迪米特拉补充道:
“人的启蒙,并不在于你内心想象出来的光明形象,而是要通过接触内心的黑暗而获得。”
“您这是狡辩。有些恶事……还有恶的念头,就是不对的。”玛丽说道。她并没有因为迪米特拉离经叛道的话产生不快,相反,她其实丝毫不为迪米特拉有这样的观点感到奇怪。因此,玛丽甚至为迪米特拉能够开诚布公地说出这话感到高兴。
“什么叫恶事?”迪米特拉懒洋洋地问道,好像玛丽提到的事早已成为陈词滥调,不仅听来乏味,甚至只是听到玛丽的话,就替她觉得脸红。
“危害他人的事。”玛丽完全忽略了迪米特拉的语气,勇敢地继续说道。
“好,是谁告诉你,什么是危害他人的事?”
“我们都知道,什么是危害自己的事。由己及人。”
“你是在拒认自己心中也有恶吗?如果要避免未来良心的谴责,就最好不要这么偏激——这对你自身的幸福无益。”
“幸福,幸福吗?”玛丽振奋起来,声调也提高了。这还是她出生以来头一回想对别人说出她对事物的观点。她用几乎挑衅的目光朝迪米特拉瞟了一眼,似乎是在向她宣布“如果你想要争辩,那么就来争辩吧!”
“我不能赞同你。如果我们活着,只是为了避免良心不安,让自己心里舒坦,那是不足够的。难道我们只是为了自己而生活吗?难道我们真正孤立无援吗?至少,只有当我为他人而活着的时候,至少我是竭力地希望为他人做点事情,希望博得别人的赞扬,只有这时我才知道什么是幸福。”她一口气说道,“我愿意行善,并且消灭自己——那些不足的念头。尽管我做得不够,并且很软弱。可是,这样生活,这算是错误吗?所以,不,我不能赞同你。”
玛丽的语气非常激烈,似乎迪米特拉越不认同她,她就越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明确。她是头一次思考这个辩题,但是很乐意与迪米特拉争论。
不过,她兴奋的目光并未激发迪米特拉反驳的热情,反而使迪米特拉冷酷地蹙起额角,把脸转过去。迪米特拉以令人惊讶的冰冷语气说道:
“你的职责是铲除教会和当权者怀恨的、敌视的人物,不是消灭恶——不管是别人的,还是你自己心中的恶。不要混淆了这点,玛丽小姐。”
“我对我能采取的……行善的方式,并没有话语权,女士。可是,我不是在同您争论行为,而是看法。”玛丽继续说话,脸已经红了,显然她也觉得难过,认为自己导师倨傲的态度令她很不自在,“您说的话,不仅不让我相信我自己的信仰并非幸福,而且,也并未使我相信,您自己心中相信自己的看法。我确切地知道这点——我就是知道。”
“我的观点或者理念,完全无关紧要,玛丽·佛克萨小姐。我对你说这些是因为,你是教会和血猎同时看重的人。如果你误入歧途,后果将会非常可怕。并且——”迪米特拉停顿了一下,几乎是凶狠地咬住牙,“我不希望辜负布莱姆对我的嘱托。”
玛丽不吭声了,再也不能趾高气昂地主张那些宽慰自己良心的话。
她和迪米特拉互相盯视,双方都在思索,并且交换着无言的信息。迪米特拉的口吻不容置疑,从语调之中谢绝了玛丽有关布莱姆的追问——她怎么可能没有疑问?迪米特拉怎么会认识布莱姆的、布莱姆的去向如何——玛丽让自己在心中相信,她关心这些是为了朋友特瑞,而非为了自己——似乎只有为了特瑞去经受失去布莱姆的痛苦,才不至于叫她愧疚难耐。
“布莱姆的嘱托吗,迪米特拉女士。”玛丽有些畏避地说道,“我很高兴,我朋友的父亲对我如此关照。”
“我无权告知你更多。”
玛丽咽下苦涩的疑问与焦虑。今天,迪米特拉展露出的另一面使玛丽诧异,而她咬牙切齿地提起布莱姆的名字,更是让玛丽全身发冷。
想到布莱姆、莱雅莉,还有特瑞,她就为自己想要全心相信的事业感到痛苦。她想要相信有来生、真理与美德,相信生命的终极与永恒——然而即使是她,也无法时刻感觉自己是上帝的儿女,又或者,她会通过死亡通向更远、更远的地方。
事实是,她既无法帮助米德兰一家,也无法战胜别离、眼泪、孤独。
“人们经常会犯错误,将来也会不断误入歧途,无非是错在他们认为善与恶的问题。”迪米特拉转过头,彻底不再看她了,“记住我说的话。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两个月后,血猎工会伯明翰分会宣告玛丽·佛克萨的最后一项培训课程结业,由她的搜寻魔法课导师迪米特拉撰写内部推荐、佛克萨神父担任保证人。
授职仪式在她最初被血猎接纳的同一个秘密小厅举行。点燃的蜡烛照亮着桌上的福音书,黑色的封皮就像颅骨上黝黑的窟窿。伯明翰分会的牧师阅读着血猎法规的宣言,并叫她重复一遍。那是她所熟悉的问题。是否抛弃过去的信念,是否相信上帝,是否相信人们有可能臻达尽善尽美的境地,是否愿意坚贞不疑地信奉神、成为求道者、受难者、请愿者。
玛丽熟练地背诵答案:她希望行善,帮助人们遵循真理,并且勇敢地献身。然后她被允许坐下,由一位更年长的血猎宣读章程。
她心中交织着各种各样复杂的感觉。她很害怕未来,更害怕她会流露出恐惧、并且被人看穿她的恐惧。章程枯燥,且内容艰深晦涩,因此,大部分时间玛丽都在分心,只模糊听到了几句。
“我们千方百计地保全人类,尽可能地训练我们的成员,纠正他们的内心,启迪他们虔诚和勇敢的美德,从而竭尽全力去反对世界上的邪恶。”
“必须时常想到献身,不再把死亡当作可怕的敌人,而是朋友。只有死亡能将灵魂从罪孽深重的尘世中解脱,抵达上帝所奖赏的永恒安息的场所。”
玛丽心中几乎产生了企图祈祷的喜悦与渴望,她紧握的双手托住额头,作虔诚状,似乎在全心拜服地谛听章程。而她的脑海里却思考着毫不相干的事情,正对自己私语着:“我可怜的特瑞……孤独的莱雅莉……会有人帮助他们吗?布莱姆……可怕的……可怕的惩罚。我能够帮助他们吗?难道……难道竟不能央求到幸福?就不能央求到奇迹?”
她迷茫了,不能够回答自己的问题。牧师吹灭了蜡烛,她被带离了小厅。
玛丽唯一理解的便是,她必须遵从她所答应的。她不知道,一部分人的舒适与利益,就必须建立在另一部分人艰辛的忍耐之上。对于她在那庞大的系统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对于她所关爱的人们会造成如何的不幸,那时的她还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