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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真理 ...

  •   有一桩怪事,玛丽不能再否认了。这不是指一般确切的或者明目张胆的怪异,而是像瘟疫侵入一个村庄那样,悄无声息地在人们身边安顿下来,叫谁都察觉不到踪迹。

      这件事情困扰着玛丽:自从上次特瑞失约于玛丽后,她便很少在礼拜以外的场合再遇见他。

      这不是说他有意躲避,相反,他照样出现在礼拜仪式上,和往常一样一声不响,面露忧愁;玛丽同他搭话时,他只会简短地回答她的话,然后马上陷入一种仿佛是沉思似的状态。这举止无声地将玛丽企图帮助他的尝试拒之门外。

      特瑞的母亲莱雅莉脸上也有同样的愁容。几乎能感觉到,每当布教的牧师说出一句话,引出一个论据,她的脸上就会露出尖利阴沉的神色。她的眼睛几乎在兴奋地闪出光彩——那是一种在等待反驳别人的荒谬观点时才会流露的闪光,此时倘若她开口,那必定会说出一些贬低教义的话——当然,关于莱雅莉的头脑里产生了怎么样的思想,玛丽并不敢继续遐想下去。

      在今天早些时候,一个久违的不下雨的下午,玛丽终于再次拜访了米德兰家。很奇怪的是,门半掩着,当她像探进半个身子张望时,莱雅莉正站在离窗边一步之遥的地方,却压根没有注意到有人来访。莱雅莉正出神地看着外头——天空晴空明朗得出奇,一束光透过树荫,晃动不安。

      到了嘴边的问候声一下子噎住了,不知为什么,玛丽无法发声,也觉得自己最好不要出声。莱雅莉突然间注意到什么——就像是什么人突然呼唤了她,一个玛丽无法察觉到的人。玛丽回过头向门外确认,依然是一片空旷。而莱雅莉晃了神,像是她也意识到那里什么人也没有,泪珠忽垂。

      一只手悄然搭上了玛丽的肩膀,她稍作惊讶,回头却看见了特瑞——他的脸色非常苍白,眼圈发红。他既不开口,也没有呼喊他的母亲,令人困窘的沉寂从屋子里升起,玛丽开始不安地环顾四周。好在特瑞立刻拉着她偷偷溜到屋子外面,似乎他想躲避的人并非玛丽,而是他的母亲。

      玛丽困惑不安,但是她坦率地打破了沉默:“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

      “是的,很久了。让我觉得我已经死了,被埋掉了……”

      “什么?”玛丽感到恐怖,打断了他的话。

      特瑞低下头,不再看她。

      “他走了。”他说道,“我爸爸,他走了,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在开玩笑吧,特瑞,布莱姆不会再回来?”玛丽勉强地微笑,可是脸色已经变得苍白。如果此时特瑞抬起头,就会看到她的脸上、脖颈上都已冒出了冷汗。

      四月底连日阵雨,冲刷走了天空的污秽。那日碧空如洗,山脚下的河岸边,似乎能听见榭树丛和芦苇簌簌窜高的声响。太阳在无云的天空照得地上的一切发白。

      特瑞固执地看着脚下。在潮湿弥漫的地下,菌丝在土壤中蔓延,藤蔓的根悄声爬向远方。

      “他是因为我才不得不走的。”他说道,“因为我向他要求了我不配得到东西。最后一夜,我还在向他发脾气。”

      “他不会不回来的。”玛丽没底气地说着。然而,她的同伴只是看着地面,以示自己虽然出于某种原因无法告知详情,但绝对所言不虚。

      “我……我想,最近,你和莱雅莉都有些奇怪。我很担心。”她沉默了一会,接着说道,“往日……你对我总是坦率的。如果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对我……”

      “往日我可以对你坦率。”特瑞头也不抬,苦笑着说道,“是因为没有需要对你隐瞒的事情。”

      当他说道“隐瞒”二字时,玛丽的心像被一把尖刀刺中一样疼痛起来。她被吓了一跳,几乎恐惧不解,特瑞怎么能如此精确地刺痛她呢?他是否已经窥探到她的秘密、正在指责她,诘问她有什么资格叫他坦率?她所携带至今的谎言又算什么呢?她是一个对朋友撒谎的人,她还曾经对莱雅莉和布莱姆撒谎。

      于是玛丽不安看了他一眼。特瑞看起来很平静,他用脚碾了碾一块岩石和泥土接触的部分,然后在干燥的那一面坐了下来。玛丽很想问他发生了什么,布莱姆究竟为什么离开,但特瑞已经陷入疲惫与失落,而那些问题她问不出口。

      她咬住嘴唇,在他身边坐下,见他没有反应,只好紧紧用手臂环抱住他。特瑞立即垂下手,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用不着言语,单从他悲哀的叹息,还有他胸脯的起伏,玛丽都能感到自己受到他的信任。他爱着她,就像她的朋友、她的兄弟,她还需要什么?她的手指轻轻在特瑞的发间爱抚,心中剧烈地刺痛着,但是完全平静——一种非人间的、神圣的平静充满了她的心灵。

      紧贴着她的那个胸膛中,有一颗同样悲伤的心,正在受着分离与痛苦的煎熬。可是她却不能为他单独一人伫立。她不能沉溺于怜悯,不能感到绝望,必须振作起来,必须心怀虔诚。

      可是为什么,神要制造这种痛苦?为什么要让这些好人无法央求奇迹,无法相信、无法希望?

      苍白的阳光让涓涓流动的溪水变得模糊,反之,大片的树影覆盖在地面上,却让每颗草茎之间的泥土都显得清晰。

      玛丽在拥抱中摸索到特瑞的手,紧握住了它。特瑞发出沉重短促的呼吸声。

      神为什么要制造这样的眼泪?为什么要将他置于孤独……布莱姆和莱雅莉又该处于怎样痛苦的寂灭里呢?孤独的…孤独的……那处地方……深渊、无底的深处,和彼此分离……为什么要将他们放置在那里?那又为什么,还要期待他们的信仰、他们的祈祷和感恩?

      她想起最初被血猎组织破格接纳时,他们曾领她去一个昏暗的秘密小厅。在那里,她的保证人,也就是佛克萨神父,和一个牧师问她,是否抛弃过去的信念,是否相信上帝。他们脖颈上挂着珠链,落在硬硬的白领子边上,像使徒的雕塑一般肃穆。接下来的问题是,是否相信人们有可能臻达尽善尽美的境地,是否愿意坚贞不疑地信奉神、成为求道者、受难者、请愿者。

      “我……希望……行善……帮助人们……遵循真理。还有献身……勇敢。”那一天,玛丽按照先前佛克萨神父的指导,努力地将她不熟悉的抽象词汇拼凑在一起。这些套话她在两三年后修完工会的修辞课之后便能信手拈来了,不过那一年她五岁,花了整整两个星期才学会“佛克萨”的拼写,以便她能将自己的名字拼在“佛克萨”的前边儿,并签在大人们提供的文件上。

      玛丽希望行善,帮助人们遵循真理,并且勇敢地献身。她签过字的。

      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动摇而徒增特瑞的悲伤,于是她沉默着,什么劝慰的话也没对他说。这个被父母爱着的男孩正在她肩头哭泣,没有牧师和修辞课导师教会他应该勇敢地忍受艰苦和危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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