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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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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照水阁上回廊,曲曲折折绕着弯,半途便见风姿洒逸的凌公子凭栏而站,为谁风露立中宵之意味不言而喻。
紫丹掩唇一笑,带绿蕊自行去了。
绛仙吩咐荔奴到前边远远地守着,先蹲身行礼道,“不管成与不成,绛仙永承凌公子恩情。在此先谢过公子。”
凌霄虚扶一把,面含愧怍,“是梦符未将此事办妥,辜负蒋姑娘信任。”
“不,不怨公子,只怪绛仙天真了罢。”蒋绛仙自嘲一弯唇角,“虽非最好年华,如今也不过才二十二三。当红女乐能给官妓馆挣回多少银钱,这些银子五五纳税,过去的花粉钱,现如今两京教坊收税谓之脂粉钱,听前布政使董大人说,可当半个江南钱粮税赋。如此,奴又如何能轻易脱身?”
“既承诺于姑娘,也非不能运作之事。原本我与尚书公子交好,我想教我爹先与教坊司招呼,再从姑娘的赎身银里拿出两万两单给尚书家公子,如此两相使力,余下银钱用来赎身,应是使得的。坏就坏在我那未过门的表妹身上……”
凌霄如今在江南盐政做从六品巡检,父亲是礼部员外郎,日常公务恰勾连着教坊司。
若非如此,蒋绛仙也不会从众多恩客里单请托上这位凌公子,却恨没打听太清楚,并不知他即将娶妻。
绛仙又是一礼,“是奴的不是。原不晓得公子今岁八月要大婚,犯了府上夫人老爷忌讳,还请公子与家中言明此事,以免家宅不和,愈发成了绛仙的罪过。那事不急,待绛仙熬过些年岁,再缓缓向上请托。”
对着姿态极低却一身冰雪傲骨的蒋绛仙,凌霄狠劲捏了捏指节,面色渐沉郁,却不好多说什么,暗自咬碎银牙。
蒋绛仙想自赎自身,私攒下的财物自是不敢见光。二人原本不过场面上应酬,几番诗词相合琴箫对谈,凌霄钦慕她的品格才情,她也放下戒备倾心信任,这才将终身大事重重相托。
凌霄深思熟虑过后,也郑重承揽下来。
凌刘两家很早前定亲,是亲上加亲。他那未婚妻刘小姐乃姨母亲生女儿,姨父官居户部侍郎,二人对独女宝爱至极,说捧在掌心也不为过。凌霄自国子监官生出身,能出任江南道盐政巡检,亦有姨父居中斡旋功劳。
正月过回京述职,凌霄跟凌父提起赎身的事,方才起头,他母亲不知打哪儿知晓了,旋即刘小姐便也得知。原来母亲身边有个陪房嬷嬷,是向着姨母那边的。
本是私下里两家解释清楚就能解决,偏刘小姐一点回旋余地都不给,立刻上门撒泼,闹得极大,不两日京中到处风言风语。
官员狎妓本就犯忌讳,更何况还是牵扯当红官妓。后来连户部亦向礼部公开发话,诸如此类当红女妓赎身,必得两部尚书共同钤印方才可行。如此一来,蒋绛仙近几年内想要赎身,都无异于痴人说梦。
凌霄与绛仙实无多少私情牵扯,现下在京里闹得如此这般,他倒成了同窗友人间的笑柄,倔性子上来,也懒怠与刘栩兰解释一二,恨不得将八月的婚事亦往后推个二三年才好。
各怀心思伫立片刻,再无话说,绛仙再次拜谢拜别。
凌霄暗掐掌心,思忖总得做点什么补偿蒋绛仙才是,如何想个万全之策先教她脱身出来?
荔奴隔了一道回廊立着,脖子抻老长,恨不能多生双顺风耳,好听清姑娘与凌公子说了些什么。
可恨姑娘,举凡生得俊俏些的公子近前,便防贼似的将她支得远远地。殊不知她自幼被卖于欢场,早见惯男女间虚与委蛇真情假意和缠绵旖旎,一颗心教春水融去一半儿,剩下那一半儿,倒全贴在了俊秀多情的凌公子身上。
凌公子呀凌公子,他可真是戏文里唱的那俏冤家,那眉那眼是无论如何看也看不够,若能朝朝暮暮侍候在他身边……冷不丁细肩教人一拍,荔奴唬了一跳。
胜芳在耳边叫道,“小桂圆儿,鬼鬼祟祟作甚?”顺势朝前一望,又道,“场子里姑娘们都忙不过来,你们姑娘倒好,独自与情郎月下会西厢,莫非,你便是那望风的红娘?”
荔奴不答话,忽听湖中心传来锣鼓喧天,明灯悬起如昼,正戏热热闹闹开台了。荔奴不由精神一振,眼睛发出光来,“这么说,是那大官人来了?咱也去开开眼,瞧瞧什么叫做神仙人物?”
胜芳朝单薄身子拍一巴掌,“小蹄子浪甚,就你们姑娘惯的,狂的不知天高地厚!”撇撇嘴嘟囔,“什么神仙要驾临,刚使人来说不过来了,这会子,连那起子官员也走了泰半呢。”
“那姐姐还说什么愈发忙不过来?”
“公公走了,府尊不在,这起子寻欢作乐才好放的开啊,若不然,一晚上的端着官老爷的品,我看着都觉着累人得慌。”
清风袭来,荔奴吸吸鼻子,朝胜芳身上凑,“哟好香呀,姐姐莫不是用了百花坊的‘群英荟’,二两银子才那么指甲盖丁点儿的小东西,姐姐怎么就舍得?”
胜芳暗自撇嘴,这丫头眼皮子浅的,简直不像是当红姑娘的贴身丫鬟。她磨磨蹭蹭摸出个葡萄缠枝纹银熏球,狠狠心递给荔奴,“我家姑娘玩了没两天,嫌味儿重熏人,不如那‘雪逸’清雅,这不就赏我了。喏借你瞧两眼吧。”
荔奴又伸长脖子贪婪地多看凌公子几眼,眼见绛仙裙摆款波独自行来,一把夺过香囊就往身上揣,“好姐姐,你是个大度的,借妹妹我赏玩几日呗。”身子急急往前窜。
待主仆二人步入宴厅,胜芳才挺直腰,嘴角挂起嘲讽的笑,往别处去了。
果然,魏公公不在,端久了的老爷们松快下来,越发放浪形骸。饶是澹波楼姑娘们见惯场面,也有些招架不住,还得拿捏好与品级官员间的分寸,……清冷如绛仙,也不得不虚应着,起身替一旁清倌人连清卿挡酒。
连清卿与荔奴同岁,发落进官妓馆才两年,稚嫩得如伶仃小花苞儿。因生了副轻烟月瘦出水菡萏的品格,衬得荔奴像粗使丫头似的,这形貌放青楼里,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那盐商杨老爷最好这口,说什么也不肯放过清丽小美人儿,揽过去嘴对嘴喂酒不说,下手也轻重不分起来,清卿躲不过,哭得越发梨花带雨惹人怜。
绛仙拍掉杨老爷的手,说那是自个儿的妹妹,还没□□的清倌,借着前承宣布政使董大人的薄面,自罚了三杯,醉狠了的杨老爷装疯卖傻,作势要灌绛仙,凌霄又过来挡酒,方才解围。
如是几番,待夏老爷宾主闹够尽兴,已是丑时过交了四更鼓。戏台上兀自卖力地唱着《迷青琐倩女离魂》,迟迟不教散场。
“……想当日在竹边书舍,柳外离亭,有多少徘徊意。争奈匆匆去急,再不见音容潇洒,空留下这词翰清奇。”
“把巫山错认做望夫石,将小简帖联做断肠集。恰微雨初阴,早皓月穿窗,使行云易飞。想当日暂停征棹饮离尊,生恐怕千里关山劳梦频。”
“没揣的灵犀一点潜相引,便一似生个身外身,一般般两个佳人。那一个跟他取应,这一个淹煎病损,母亲,则这是倩女离魂……”
不知那倩女是否酒醉离的魂,绛仙这厢也醉得魂飞神荡。奈何石榴罗裙翻酒污,头重脚轻地起身,欲将衣裙重新换过,整好鬓发再乘轿子回楼里。
荔奴忙过来搀扶。二人前行不久,便觉步子越发沉重,勉强抬起迷蒙的眼问,“怎的啦?身子可是不好?”
原来的搀扶不知何时变了味,荔奴几乎挂在她主子身上。荔奴吸气道,“奴婢肚子疼,想是葵水要来,方才湖边久立吸了凉气儿……”
“那回去,记得叫厨房熬碗生姜红糖水来。”绛仙甩甩头道,“没几步路,你先去那处小坐一会子,我换身裙裳便好。”
荔奴应是,“我在此看着,姐姐小心些儿。”
蒋绛仙摇摇晃晃进了更衣间。原本侍立门口的婢女养娘们,约莫忙着整理衣物送上驴车,此际再无人影。
依稀见烛火闪了闪,些微看不真的影子晃荡和一点点被湖水破碎的声音,又一阵腹痛袭来,荔奴忙闭上眼,慢慢拢着双臂蹲下 身子。
这腹痛好似教魂灵儿分作了两半。一半还在张耳倾听绛仙的动静,另一半在耳边絮絮蛊惑,“妹妹这样的品格儿,瞧打扮上多好看哪,做婢女真真可惜了人才……我可不像你姐姐那般小家子气,待妹妹跟了我,别说是凌公子张公子李公子,衣裳首饰胭脂好吃的好玩的,举凡我有的必分妹妹一半儿……”
不多时,姑娘换好衣裳出来,走路好似平顺了些,也不理会荔奴,自顾自大步朝前。
荔奴掌心捂肚子颤颤巍巍跟上,垂头触目是一双脚。头顶羊角明灯照着,那分明是葱绿盘扣绣鸳鸯式样绣鞋。
她家姑娘方才穿的不是这个,是一双粉白软缎,鞋头缀着她给串的海棠珠花,熟客还有写诗赞那纤纤莲足的……葱绿,是蒋绎仙从来也不会踫的颜色。
清冷柔和的声音清晰如在耳畔,“……回去熬碗生姜红糖水来。”不知是不是肚子更疼了,荔奴眼中忽滚出几滴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