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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峰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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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淳躺在床上,一会热得浑身大汗,一会冷得牙关战战,昏天暗地间盼着还不如这么死去算了,反而不用这般折磨。
砰砰砰——
骤然急剧的拍门声一下下好似拍在她天灵盖上,木书仁连声叫唤,“妹妹、妹妹醒了没?”
她太阳穴愈加疼了,捂着双耳辗转反侧,最终忍无可忍,翻开被子坐了起来,穿妥衣裳,没好气地打开了门,“什么事?”
木书仁见她双颧不自然的潮红,嘴唇干裂发白,肿如核桃的双眼忿忿地乜视着他。
他迟疑了起来,他这个妹妹向来是个软柿子,这回怎么……
她不耐道,“到底有何要事?”
她看上去病得不轻,可开口竟颇有震慑力,木书仁舔了舔唇,才问:“妹妹病了?”
“不劳你费心。”
他噎了噎。
“额……”他局促地抚抚袖子,摸摸腰带,难以启齿道,“妹妹,哥哥这次真的捉襟见肘了,不然我也不好意思来找你。”
若淳扯起嘴角,“有话直说。”
“妹妹也知道我前阵子受人蒙骗,借了贷子钱……实话说,五十两,就算把咱们家卖了也筹不出这笔钱来……你这些年应该积攒了些私房吧,算哥哥给你借的……二十两……有吗?”木书仁支支吾吾说着,越说底气越是不足。
“二十两?”她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自动忽略掉她的讥笑,“你不愿意借?”
她抱着双臂,不置可否。
“你!”他忽地被触怒了,气急败坏地指着她的鼻子,“你怎能这样,家里有难关,你还打算隔岸观火吗?树倒猢狲散,家都散了,就算你藏了私房钱又有何用?”
隔岸观火,顾氏、木书仁都这么说她,连木不凡也暗示她得解衣推食。
她忍着满腔怒火,眼尾笑出了泪花。
“你笑什么!”木书仁见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彻底被激怒了,他胸口起伏,不再浪费口舌,直接推开她,大步迈进屋内。
她急得大喊,扯住了他袖口,“你做什么!还不快停下!”
木书仁红了眼,抡开手把她搡倒在地,眼睛迅速巡睃着,几步走上前,翻动床榻、书案、箱笼……掘地三尺地搜了一回,最终只在一只小匣子里找到了一贯钱。
若淳本来就发着高烧,被他推倒在地,更是眼冒金星,双手撑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根本无力阻止他的暴力搜刮。
不过她知道他搜刮不出什么。
他震惊地抽了口气,“一两?才一两?”
他不信,继续翻箱倒柜,“还藏到哪里去了?”
最终再也没找出半个子来,不过却在一只妆匣里发现一只老铜掐丝桂馥兰芳珠花,簪体不算很亮,却点缀着烧蓝,花蕊用米珠、红珊瑚珠子组成,叶子也是珍珠编成。
他不懂行市,也看出珠花成色不算上乘,不过胜在模样精巧别致,说不定还值几个钱。
他把珠花攒在手心,知道搜不出什么来了,便见好就收,准备走人。
刚转过身,便见她那单薄的身子挡在门前,唇角抿得死紧,眼底满是红血丝,抬起乌瞳,直直地瞪着他。
不知为何,她分明一脸病容,一推就倒,可那模样却叫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他霎时脑里闪过一个词:修罗。
她只摊开掌心,一字一顿道,“钱你拿走,珠花留下。”
他心里打鼓,嘴上结巴,“我、我只是……”
“珠花留下!”她冷冷地打断他的话。
算了!反正也值不了几个钱,他小声嘟喃,默默把珠花递还给她,“好嘛,你也用不着这么凶……”
嗓子生疼,她用尽浑身力气吼道,“滚!”
木书仁一个哆嗦,忙不迭拿着钱溜了出去。
她登时像断了线的木偶,砰的一声倒在地上,后脑勺重重地磕在门槛,彻骨的痛令她霎时清醒了过来。
难道她要这么窝囊的死去?
绝不。
前世,沈家不明不白蒙受灭顶之灾,她不能让父母死不瞑目。
今生,她在木家人处处刁难的夹缝里苟活。
无论如何,她都不该再消极下去。
想到着,她的乌瞳蓦然闪过一丝阴戾之色,双拳也缓缓收紧,骨节攥得发白,丹唇抿了抿,一脸肃容道,“阿耶阿娘放心,女儿一定要找出幕后元凶,就算拼死也要擓下他的心头肉,已告慰你们在天之灵!”
至于木家人,她只想离得远远的,一辈子也不想与他们有任何纠缠!
人虽振作起来了,可这一次病来如山倒,足足缠绵了半个多月才大好。
这日辰正她悠悠转醒,低头瞧一眼床头的地砖上斑驳的日光,便急忙披好薄夹袄推开槛窗,让暖阳更肆意地倾泻进来。
已经过了正月,天气也渐渐暖和,她吃罢早饭便返回屋里,坐在床沿拆起床褥来,最后叠成小山似的一堆,再一把抱起挪到后院浆洗晾晒。
日头正旺,晒得她背脊暖洋洋的,一扫连日里的阴霾,她弯起唇角,拿着捣衣杵一下下捣着床褥,再麻利地摇动井轱辘,打起井水漂洗,抻平使劲拧干水分,踮起脚用力一甩,便挂上了晾衣杆,清风拂来,空气中弥漫着皂角的香气,她深嗅一口,心情也好了不少。
忙活完,若淳摘下襻膊,捋下袖子,扭动脖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动作还没收回去,却见顾夫人身边的侍女蝶芬匆匆地小跑过来,觑了她一眼,舒了口气道,“小娘子,您怎么在这,叫我一通好找!”
若淳侧过头,幽黑如墨的眼珠子转了转,才瞥着她,迷迷瞪瞪地问,“你找我做什么?”
蝶芬气喘吁吁道,“是前头花厅来客人了,夫人叫我带您过去。”
她心生警惕,蹙起柳眉问,“什么客人?”
“是城北的三姨妈和赵夫人。”
三姨妈自然是顾夫人的妹妹了,这赵夫人又是谁?她忖了忖,顿时想起北市的那个富商不就姓赵嘛!
她就知道顾氏没安好心。
正琢磨着,蝶芬又道,“小娘子怎么还穿着旧衣裳,快换上去岁新裁的新衣吧,发鬓也乱了,奴婢帮您重新梳一个发式?”
若淳垂眸拍拍衣裳的水渍,顺着她的话意道,“也是,我这身衣服脏了不好见客。”
回到屋里,若淳到屏风后换上云水蓝的撒花薄夹衣,山茶色卷草纹褶裙,檀色宫绦束出不堪一握的柳腰,这才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蝶芬一看,心头怦然,小娘子平日大多穿着半旧衣裳,面上不施粉黛,可那杏眼雪腮,身如杨柳的容貌气质,却是许多大家闺秀都比不及的,现下只是换了身衣裳,更是有如飞仙。
额上的伤疤成了个半月的痕,颜色比周遭的肤色略淡些,不仔细瞧,已看不大出来,可这疤痕非但不削弱她的容貌,反倒给她添了三分娇脆之态。
她怔神半晌,才夸赞道,“小娘子真是天生丽质。”
若淳不习惯受人夸赞,耳根子微红,怨怼地睨了她一眼道,“你这蹄子,快别拿我说笑。”
蝶芬吃吃一笑,拉过若淳把她按在妆案前的鼓凳上,拿起篦子给她梳头,她的乌发浓密,一梳到底,她三两下梳齐了,绾成同心髻,碎发都喷了刨花水定型,梳得油光水亮,露出修长白腻的一截颈子。
蝶芬暗自感叹,好看是好看,就是太素了。
“小娘子用个发簪吧。”
若淳弯着唇不说话,打开一个匣子推到她面前来,里面孤零零地躺着三两只发簪、珠花,蝶芬伸手在里面挑挑拣拣,不是生锈了,掉色了,就是款式太过老气,挑了半晌竟没一个合适的。
她敛去笑容,转而望向窗外开得如火如荼的洒金梅,心头一动道,“还是奴婢给小娘子摘一枝新鲜的花戴戴吧。”
若淳也没意见,指了指抽屉道,“里面有把剪子。”
蝶芬哎了一声,拉开抽屉拿出剪刀,步伐匆匆地往外去了。
若淳看着她走远,拉开妆匣,伸手摸向里侧,打开机关,另一个暗格便弹了出来,她抱着匣子倾倒,从里面倒出个折叠成三角的黄符并一张叠得方正的红纸来,她三指捻出,缓缓塞进袖笼里。
不一会儿,蝶芬折返回来,将摘下的一枝洒金梅插入她发髻里,整理片刻道,“小娘子快些吧,别让客人久等。”
若淳含笑点头,提起裙裾,拔腿迈出门槛,穿过夹道走向前头花厅,花厅正坐的是顾夫人,她着一袭乌金柿蒂纹的对襟长袄,下穿鸟兽花枝马面裙,嘴边挂着笑,好一副闲雅的模样。
下首两位夫人更加了不得,个个簇新的衣裳,穿金戴玉,举手投足,雍容华贵。
若淳不认识谁是谁,径自走到顾夫人跟前行礼,顾夫人笑着叠过她的手道,“这个是你三姨妈。”
若淳微微福身道,“三姨妈好。”
顾夫人又指着另一位夫人道:“这是赵夫人。”
若淳又福下身子道,“赵夫人万福。”
赵夫人见她形容姣好,仪态端方,竟虽无华贵衣裳首饰,可那气质超脱,竟不像小家子出来的,止不住地点点头。
顾夫人指着她身旁的绣凳,笑出一脸慈色,“我的儿,快来母亲这坐下。”
若淳不置可否,敛平膝盖上的褶子,大方地坐下。
赵夫人笑着打量道,“淳姐儿长得可真得人意,只是这身子看上去单弱了些,可要多补补,圆润些好,身子健壮了百毒不侵。”
顾夫人接过话头道,“虽说我这儿长得瘦了些,底子却是个强壮的,自小极少得病,姑娘还在拔高,看上去自然瘦了些,等再过两年就该长肉了。”
三姨妈也跟着附和了几句,若淳端端正正坐着聆听,这时侍女正好奉了茶来,若淳连忙起身接过托盘里的茗碗道,“我来吧。”
她先双手端起其中一盏,四平八稳地走道赵夫人跟前,微微含笑道,“请赵夫人用茶。”
赵夫人笑着夸赞她懂事,这才接过茶盏,她收起手,袖笼一抖,那张黄符连带着一张红纸就啪嗒一声,落到赵夫人脚下。
赵夫人是信佛之人,眼风一瞥,一眼就认出那红纸是五行八字的命格签纸,而那张黄符她暂且看不出名堂来。
若淳宛若未觉,继续端起另外的茗碗走向三姨妈,甜甜笑道,“三姨妈用茶。”
三姨妈问起她幼时的事,顾夫人也把注意力转了过去,赵夫人把茗碗搁下,弯腰拾起那红纸和黄符。
儿子要与这姑娘结姻,作为母亲,自然万分关注,就怕姑娘与儿子八字不合,于是鬼使神差地趁着大家不注意,将红纸展开来扫了一眼,这一看,差点把她吓得心跳骤停!
原来这女子,竟是伤官见官的克夫命!需得月令为喜用神者方能破解,只是月令为喜用神者格局颇高,极其罕见,去哪寻得这么个人呐。
赵夫人睨着若淳纤窄的侧影,眉心微不可查地拧了拧,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把红纸原样折叠回去,佯装讶然地提高音调问,“呀?这是淳娘子的平安符吧,快点收好。”
几个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转了过来,若淳尴尬地笑了笑,莲步轻移到了赵夫人身前,屈下双腿福了一下,这才双手接过物什,塞进袖笼道,“若淳丢三落四的,让夫人见笑了,多谢夫人帮我捡到,否则还不知得怎么样呢?”
赵夫人眼神跟着她的手转,听到她一副视若珍宝的模样,更是好奇了,便状似无意道,“娘子真是虔诚之人,其实平安符嘛,掉了也不打紧,到寺庙重新求一个不就好了。”
若淳羞赧地垂腮,脸颊浮起红云来,呐呐道,“夫人误会了,这不是平安符,这是……”
说道嘴唇咬得死紧,竟是不肯说了。
这下不只赵夫人狐疑,连顾夫人和三姨妈也投来关切的眼神,顾夫人招手让她过去问,“我儿,快来母亲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说一半留一半的呢?”
若淳走到顾夫人跟前的绣凳端坐下来,乌溜溜的瞳仁含羞带怯地闪烁着,绞着手中的帕子道,“夫人可知若淳曾去慧灵寺修行过一段时日?我与法师投缘,便请她帮我算了一命,怎知她竟说我是什么伤官见官的命,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懂……她说可也不是没有解,便给了我一个姻缘符,说随身携带,就能……有好姻缘……”
她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连脖子也染上一层绯色。
待说完,那几人通通变了脸色,鸦雀无声。
顾夫人和三姨妈脸色霎白,面面相觑,赵夫人的脸则涨成了猪肝色,她握紧扶手站了起来,紧绷着脸道,“顾夫人,我看这桩婚事还是罢了吧,我儿可无福消受得起贵府的小娘子。”
顾夫人剜了若淳一眼,紧跟着站起来,“夫人顺顺气,说不定有什么误会呢?”
三姨妈也走到赵夫人跟前,抚了抚她的背脊道,“是啊,我这外甥女自小乖顺,说不定是法师弄错了呢……”
赵夫人气得大口喘气,“你们少哄我,这些好话留给别人说去罢,看那家倒霉的信了你们的鬼话!”
说罢,拂袖欲离去,三姨妈没办法,只好跟顾夫人眨眨眼,搀着赵夫人道,“好姐姐,我们原先也不知情,又怎的说出这般话来,快别气坏身子,不值当,你要回去我陪你吧。”
顾夫人也顾不上别人了,见她们二人渐行渐远,整个人忽地垮了下来,懊悔地摊到圈椅里。
若淳踌躇片刻,硬着头皮劝道,“娘,那个赵夫人……”
顾夫人侧过脸来,刀子似的眼神刮着她,骤然歇斯底里地怒吼,“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为什么那个鬼符会刚好落到赵夫人脚边,不会是你自作聪明,做了什么手脚想坏了这门亲事吧?”
若淳一脸无辜地蹙起眉峰,“娘,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只是按法师说的做罢了,有什么问题吗?”
顾夫人见她四六不懂的模样,确实不像有假,这气也没处撒,只能唉的一声叹了口气,默默地转过头拭起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