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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会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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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道符与签纸,的确是法师亲笔所书,若淳当日在慧灵寺时就下定决心,要彻底断绝了顾氏胡乱给她指婚的想法,于是拜托法师写了这张签纸与黄符,以备万一。
法师那日还念了句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若淳双手合十瞻仰着眼前菩萨金身神像道,“菩萨有一法。能断一切诸恶道苦。何等为一……善法圆满。我虽为红尘中人,却也求自渡,脱离苦海,请法师成全。”(此处部分文字引用自《十善业道经》)
说道维持着手势,转过身对着法师深深一揖。
法师微微动容,平视着她道,“莫非你就不怕断了姻缘吗?”
“我从未想过姻缘之事。”她实话实说,她不曾体会过怦然心动的感觉,也没想过要与谁相守一生,有没有那么个人,她也从未有过期盼,不过法师这么一提,倒令她认真地想了起来。
她眸光闪了闪,绞着手指道,“倘若有人因这个退缩,就是不够珍爱我,还不如放手由他去,各生欢喜。”
法师忍俊不禁。
见她信念坚定,她点头答应,旋即拿了红纸和黄符纸写了起来,这才有了今日这桩事。
看着顾氏气极而哭,她恍如见了新鲜事,没忍住瞪圆了眼错愕了下,这才弯着腰温言好语地劝了一回,见顾氏伏在茶几上,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却默默扬起嘴角,浮上浅浅的笑靥来。
顾氏受了重击,到底消停了些日子。
阳春三月,一连数时日的梅雨天终于过去,天色难得放晴,若淳便主动约了无念在江边食肆会面。
无念是吴州人,她父亲掌吴州军马,母亲早逝,两年前因政治原因,把她送到南阳的外祖母家避祸,这一避,已经过了两年。
她的大舅舅是陆安侯。
若淳比约定的时辰早了些许,没想到待她到了江边时,却听到有人呼唤着她。
“淳妹妹!”无念早在二楼窗边位置坐下,抻着桌面把上半身探出窗外,眉飞色舞地朝她扬手。
若淳撑着把桃花伞遮阳,寻声微微抬起伞面,那颜若桃花的小脸也便露了出来,她展唇一笑,接着收了伞,提起裙裾迈入食肆。
店小二热情地迎了过来,“小娘子一个人吗?”
若淳颔首道,“我会亲友。”
小二道,“好嘞,您自便,需要茶水点心再叫唤我。”
若淳嗯了一声,径自走向楼梯,一步步拾阶而上,上了二楼目光巡睃一遍,才见无念一袭月白的万字穿梅圆领袍,头束金冠,一副男装打扮,身后不远处站着小厮,看那身形,也多半是女子所扮。
她怔了怔,这才摇头失笑。
这算什么?会情郎?早知道她也穿男装出来。
她皱皱鼻子,挪到她对面坐下。
无念眉色乌浓,鼻梁耸直,长得本就英气,这会子手中转着把折扇,活脱脱一个俏面郎君,若淳个头又比她矮些,又是一副娇花照水的模样,在外人看来,这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寺庙修行时,大家都是一身素衣,头上连一根珠花都找不着,见若淳穿着半新的松花色短袄和百蝶穿花襦裙,腰间的五彩丝攒花结穗宫绦倒是簇新的,虽无锦衣傍身,却水灵得一根葱似的,不禁挑起眉梢,啪的一声打开折扇,飞快地用扇面揩过她下巴。
若淳往后躲了躲,拧起眉毛,瞋怒瞪了她一眼,“做什么,动手动脚的?”
无念讪讪地收起扇子道,“不开玩笑了,我见妹妹长得可人,一时手痒。”
若淳双手抱臂,白了她一眼。
无念再讨好道,“淳妹妹想吃什么,你这地点选得不错,这食肆的翡翠烧卖最好,青菜叶子煮得绵烂,加盐巴少许,另加白糖、猪油,搅成糊状的馅,蒸好的烧卖皮是透明的,就像翡翠白菜似的。玫瑰露、奶白枣宝、金乳酥都不错的,想吃什么姐姐请你吃。”
她笑了笑,“明明是我邀姐姐出来,怎的要你请?我对这些吃食一向不是很上心,不过你是个老饕,跟着你点准不会出错。”
这话听着很是受用,无念大方道,“你也别客气了,我还俗以来,在大舅舅家里跟着表姐妹插花挂画,快把我闷出蛆来,外祖母说我年纪不小了,不能像以前一样肆意妄为,大门轻易出不得,否则哪能等到你给我下帖子,我肯定先带你吃遍南阳小食。”
她想到每天都要背着重剑上后山练武的她,被逼着插花挂画,不禁扑哧一声道,“难为你了。”
最终若淳点了一笼翡翠烧卖,一壶碧螺春,无念又点了几样,小二一一记下,往后厨走去。
无念支着下巴问,“妹妹这程子过得如何,嫡母和哥哥可有给你下绊子?”
若淳想起那日顾氏哭得痛心疾首,还有她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在她这吃了两三回的瘪,也不大敢再招惹她了,想到这不禁弯了弯唇。
无念勾着眼睛看她,长睫眨巴眨巴,忽地狞笑道,“妹妹好似圆润了些,想来日子过得很是滋润啊?”
若淳忍不住向她提起她惹得顾氏哑口无言的事,说到好笑之处,二人抱腹笑成一团。
无念笑得眼泪汪汪道,“哎哟……不成了……肚子疼……”
这时小二先端了一壶碧螺春、一碟金乳酥和樱桃毕罗上来,躬着腰把东西一样样搁到桌上,二人这才收敛住笑容,无念还压制不住上翘的嘴唇,忍得胸口发抖。
小二倒是见惯不惯道,“二位客官请慢用,翡翠烧卖还要少等一会儿。”
无念挥手叫退,自己拿起两个倒扣的茶杯摆正过来,接着拎起茶壶倒了两杯茶,把其中一杯推到若淳面前。
好容易揭过了这个锅,无念转而提起别的话题,“对了,你还记得夏夫人吗?”
“怎么了?”
“唉,真是无巧不成书啊,我最近听说一桩新闻,你可要听听?”
若淳眸中有亮光一闪而过,睨了她一眼催促道,“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说来话长,我大舅舅家的二姐姐,去岁秋末就与一个盐运使司运使议亲,原本预定要年前成婚的,可是八字也合过了,聘礼也收了,那男方的大伯父,去监察水利工程时,竟失足从崖边坠落,殁了,于是乎婚期延后一百天,这些日子两家也有些往来,这才知道这运使的祖父,竟是与□□一同打过天下的结义兄弟,后来惨烈战死,□□登基后,便追封他祖父为端王,而这个祖父的长子,也就是运使的大伯父,当年也一起下过战场,最后年纪轻轻瘸了一条腿,自然就继承了他爹的爵位,说到这,你是不是想起点什么来了?”无念乌白分明的瞳仁直勾勾地盯着若淳,等着她的回应。
若淳想起见到兰老爷不怒自威的模样,圈椅旁倚着一根拐杖,腿脚似乎有些不便,再联想起夏夫人大方仗义的做派,一切都讲得通了。
她怎么忘了端王姓兰?前些日子王爷意外身故之事,还一度成了街坊邻里的话题。
她讶然地捂住张圆了的嘴,瞳孔微颤道,“你是说夏夫人是……端王妃?”
无念点头如捣蒜,“正是。”
若淳心头震撼,眉间坟起,仿佛被点了穴般动弹不得,许久才吐出一口气来。
生命无常不过如此吧,谁能想到与她几面之缘的他,竟然就这么没了?看他身形孔武健壮,若非意外,又怎会人到壮年猝然长逝?
更何况,他的夫人刚冒死产下一子,那孩子还未晓事便已失去父亲,夫人中年得子,又如何禁受的住丈夫的离世?
无论夏夫人真实身份是什么,她毕竟与自己有过一点交情,她的心立刻悬了起来,蹙着眉心忧心忡忡问,“那夫……王妃如何了?”
“长子袭爵,现在该叫王太妃了……”无念指尖在桌面一下下地画圈,叹了一声道,“听说丈夫去世后抑郁成疾,现下也不知有没有好些了,希望她能节哀顺变吧。”
节哀顺变,说起来简单,又如何能轻易放下?若淳又勾起得知双亲去世的愁思来,登时感到胸前像压了石头一般沉重,可难得会面,她并不愿被这些愁绪搅乱,于是微微扯起嘴角道,“希望如此吧。”
无念也知道不宜再继续深谈下去,又扯了自己的近况来,洋洋洒洒说了一堆,茶水点心也快见了底,她才啜了一口茶道,“运使家还有一个弟妹,三月十九是他二妹妹及笄之礼,因她大伯父去世还未满一百天,这生辰也不敢大办,只邀请了我三姐姐和她几个要好的姐妹过去庆祝一番而已,三姐姐面子薄,又非得拉上家里的几个姐妹过去,我想……要不那天你也跟我过去吧,多认识些朋友总是好的,再说了,我听说那运使的弟弟也是人中龙凤……”
话还没说完她嘴皮子却剧烈抽动着,强忍住满腔笑意。
若淳瞪圆了眼,直抽了一口气,怒掐了她一把道,“鸟人,拿我打牙祭!你比我大一岁,妹妹可不能越过次序去,噫!莫不是你想男人了拿我当幌子吧,若这么的,我不介意陪你去一趟。”
说道止不住吃吃地笑,熠熠的黑眸弯成初六的月亮。
“好呀,你这蹄子,仗着自己牙尖嘴利颠倒黑白,今儿不令你知道我这内家拳的厉害,我就不信江!”无念边说边扭动着双拳站起身来,大半个身子倾过来,斗大的拳头在她眼前晃了晃。
若淳乌瞳跟着骨碌碌地转了转,认怂起来也很干脆利落,她缩了缩脖子瑟瑟道,“女菩萨,是我错了。”
“现在道歉太晚了,”无念翘起嘴角,哼了一声,“我的拳头一出,就没有半途收回的道理!”
言毕右掌微动,四两拨千斤地打在桌面上,桌上的筷子咻的一声飞了出去,接着一阵咣哩咣啷——筷子击中了花架,上面一盆开得正艳的荷包花隔空跌得四分五裂。
这个动静着实不小,瞬间四面八方的眼睛齐刷刷地望了过来,小二翻了个白眼,一副要晕倒的姿势,“客官,有话好好说……咱们小店可禁不起……”
话没说完,就见一枚“暗器”直冲他脑门飞来,吓得他紧闭双眼,抱头缩了缩脖子躲了过去,却听咚的一声闷响,那“暗器”砸到他肩膀上,掉了下来,在地砖上一连滚了好几个圈。
他这才定睛一看,那“暗器”闪着银色的微芒,好像……是块银锞子呀。
他忙弯腰拾起,才将将把头抬了几寸,便听到女子清丽飒爽的声线传来,“够不够?”
他僵着身体寻声望了过去,一身男装打扮的女子和同伴已经起身,挑起英气的眉梢直盯着他。
他忽地结巴道:“够、够了……”
她身旁的小娘子则对他投来歉意的微笑,登时恍若春风拂面,他怔了怔神,那二人却结伴从他身侧往外走,缓缓下了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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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九,一晃就到。
木家门口不远处,有一棵老垂柳,一到这个时候便柳丝如挂,柳絮纷飞。清晨顾氏站在院子里压腿活动身体,忽地一阵暖风袭来,一团柳絮吸进了鼻孔里,她“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抽着鼻子骂骂咧咧。
若淳从屋内探出个头来,暗自观察了会才轻手轻脚地走到顾氏身旁,俯下身去和声道,“娘,我和至交约好了,中午不回来用饭,你们自己吃吧。”
顾氏被乍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哎哟”一声,抚着砰砰直跳地胸口,翻了个白眼骂道,“作死的小蹄子,走路没声的,想吓死我呀!”
若淳无辜地瘪了瘪嘴。
顾氏眼睛随意朝她脸上一瞥,登时愣住了,从来不施粉黛的她,脸上竟扑了层淡淡的粉,秀眉用螺子黛一勾,像衔了两弯远山,一双杏仁眼含了滟滟春水,本就七分容色,稍一妆扮,可谓惊心动魄了。
顾氏心头迟缓地咚了一声。
若淳还垂着双手,眼睫扑闪着,等着她的回应。
顾氏的细眉紧紧地拧了起来,“什么至交,我怎么不知道?”
“是在慧灵寺认识的姐姐。”若淳不疾不徐地回答。
顾氏不耐烦地挥手,“去吧去吧,早去早回啊!”
若淳莞尔一笑,“好,谢谢娘!”
说完,她背着双手,雀跃地迈着小碎步,穿过廊庑,往大门口走去,提起裙裾,马面的织金小鱼在日光下跃动着,好似活起来一般,轻俏地跳着跨过门槛,拐了弯,少女天真烂漫的背影消失不见。
顾氏面色铁青地啐了一口唾沫,“啐,浪蹄子,小小年纪这么会勾人。”
她皱着双眉,三角眼溜来溜去地忖着,骤然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喃喃自语道,“这些日子总是三天两头往外跑,真长上行市了?莫非是抱上哪个大腿,打算与人私奔?”
一想到这顾氏就心惊肉跳的,说起来她确实有那个资本,能勾得爷们走不动道,就算是克夫的命,也保不齐有哪个愿意冲冠一怒为红颜呢!
“木书仁,你又哪里鬼混去了?”她憋着怒气,冲着木书仁屋里的方向吼,一面叫,一面大步流星地往他房里走去。
木书仁听到顾夫人杀猪般的叫骂,登时睡意全无,迅速从床上弹了起来,拿起床头衣服就穿了起来,还没系好系带,就听到砰的一声,门被顾氏一脚踹开了。
木书仁看着顾夫人一手叉腰,脸色黑得像活阎王,还没等她开口就先瑟瑟发抖地道歉,系完衣带就开始弯腰套上罗袜和软靴,信誓旦旦道,“娘,你别气,我马上就好。”
十万火急的当口,顾夫人也懒得说教,瞥了他一眼斥道,“不成器的东西,你妹妹要跟人跑了,还不快点跟上去看看她与何人见面!”
木书仁微愣,这才知道原来这回是妹妹闯了祸,他暗自舒了一口气,拍拍胸脯道,“娘放心,儿子必定亲自把她抓回来。”
顾夫人照着他的头劈了一掌,捏起他的耳朵一字一顿道,“谁要你抓了?你暗中跟着,看看她去了哪里,和什么人会面,做了什么,回来告诉我就够了,千万别被她发现,这丫头现在可是精得很!”
木书仁“哎哟”乱叫,连连点头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