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债》田可心

39、旧恨

　　林西子不确定地问：“你指的是有个男生追你，而你拒绝了他把他逼疯的那件事情么？”

　　姑姑有些摸不着头脑似的睁大了眼，然后忽然间恍然大悟的样子。她“切”的冷笑了一声，又看定了林西子。林西子有几分惊悸地发现她的目光里带上了一层恨意。

　　“他们就是这么跟你说的？具体情节是怎么样的？给我说说看。”姑姑催促她。
　　林西子便惊疑不定地把爸爸告诉她的话尽量原封不动地转述了一遍。姑姑听一句便冷笑一下，到最后，这冷笑就变成了苦笑。

　　“编得真不错！他们也真怪，为什么非要编个故事来蒙你呢？要是觉得我不是好榜样，不提也就是了，干嘛要诋毁我，是不是，小西？在这个故事里面，我怎么听起来那么混蛋呀！”姑姑恨声说了一句，“如果是不喜欢也就不喜欢吧，干嘛非要把人家逼得走投无路？爱本无罪，我决不会做那么混蛋的事儿！”
　　姑姑说得斩钉截铁，而林西子惊异地发现，她的这番评论和自己的所想竟别无二致！

　　“更何况，我还喜欢他呢……”还没容林西子想清楚该不该接上话头、以及怎么去接，姑姑又悠悠地说了一句。她的语气急转直下，换了一副追忆之中柔情缱绻却软软哀伤的表情。
　　“啊？姑姑……”其实在听到了姑姑先前的话之后，林西子其实已经可以猜到真相其实恰恰相反，却因为这组信息来得太快太突然而无法及时反应过来。

　　姑姑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像是鼓励自己继续往下说，也像是肯定林西子心中正在、或者即将源源涌出的各种想法：“的确，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们俩就在一起了，也就是他们所说的，早恋。”
　　林西子不再试图打断她，而是静静等待着，知道她会自动不停地继续往下说。

　　“那时候我们上初二，那是我们的初恋。你有没有听过张信哲的一首歌，叫做《爱不留》？其中有一句歌词，说的是‘想当然那些日子人别无所求，爱意深得深得，恨不得互为血肉’，小西，我们那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说到这里，姑姑竟有些调皮地深深看了林西子一眼，好像在暗示着：你现在也已经有了关系亲密的男朋友，应该也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滋味的吧？
　　林西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笑了笑，不置一言。

　　姑姑并没有真的期待她在这里说些什么，便接着往下说：“然后，你一定猜得到吧？我怀孕了。”

　　虽然之前心里已经有些隐隐的怀疑，林西子还是因为听得很专注而没有仔细去想，因而这时听见姑姑这样说出来，还是有些大惊失色的神情溢于言表。
　　姑姑看了看她，点点头：“没错，我怀孕了，你也知道，那就是大难临头了。”她又摇摇头，“你爸爸说的那个男孩子的妈妈找到我们家去，被奶奶打了出来，那倒是真事儿，因为她知道了我怀孕，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表示。她是从农村出来的，没有什么文化，不会想太多，只知道那是她儿子的孩子，她应该表示些什么。”

　　林西子便忍不住问：“后来呢？”她是问那个男孩子的妈妈被打出去之后又怎么样了，她很关心那个纯朴的女人，平白无故地送上门去，本是出于一片好心，却落得被人羞辱。
　　但在当时，姑姑显然也是被严格看管起来了，并不知道具体的情形，她回答的是更后来的事情：“后来，你爷爷找了一个和他有过命交情的医生朋友，求他替我偷偷做了人流，然后让你爸爸把我带到了他身边，和我过去的那个学校以及朋友圈子彻底断绝。”
　　林西子不忍地问：“那就是说，你和你的初恋男友就此失去了联络，你再也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人在哪里，是不是？”

　　姑姑答道：“差不多。我有哭问过他们把他怎么样了，不过得到的是你奶奶一记重重的耳光。她只是吼叫着说学校已经把他开除了，再也不许我问起这个人。我到你爸爸那里去之后，因为养身体，也因为情绪太坏，就休学了一年，等我插班到师大附中上初三的时候，以前的同学一定都已经初中毕业了。因为失去联络，我不知道他们都各自去了哪里，当然也不可能再找到任何一个人。而且……”她看了看林西子，“你爸爸为了保险起见，把我的事情秘密地同我当时的班主任说了，让她注意着，一旦我有任何来信，都必须直接交给你爸爸先拆开检查过再决定要不要交到我手上。那时候基本上装有私用电话的家庭还非常少，除了通信之外，我们都再也没有远程联络的途径，所以就算我还知道以前的同学在哪里，也不太可能还能联系得上他们了。”

　　林西子听到这里，心里满是震惊、同情和随之油然的哀伤。她完全想象不到，当时的姑姑，那个可怜的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女，是怎么挺过那一关的！

　　故事说到这里，应该已经算是讲完了，姑姑收回心神，泪光点点地看着林西子：“小西，我在你家里休学的那一年，正好你妈妈怀孕了，然后就生下了你。我不知道我失去的那个孩子到底是男是女，但是在内心深处，我总觉得那是个女孩子，长得像我，因为我相信她的爸爸那么爱我，所以心里全是我，因此他的孩子，也会长得很像我……”
　　姑姑的语气已经有点哽咽：“在你出生之前，我有时候就在心里偷偷地想，会不会是我那苦命的孩子，不甘心连到世上走一遭的机会都不能有，于是又到你妈妈的肚子里去了？等到你生下来之后，所有见到你的人都会说：长得真像她姑姑！所以常常地，我会觉得，你就是我的女儿……”

　　说着话，姑姑已经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林西子便顺势靠在了她的怀里，抚慰地在她背上拍了拍。
　　她们俩就那样紧紧地偎依了一会儿，林西子觉得姑姑的情绪已经平静了一些了，才重新坐直，然后问了另外一个在她看来很关键的问题：“那么，这件事情，姑父也知道吗？”
　　她的疑问很有道理，很难想象这么大一个痕迹能够瞒过姑父，而且她也不相信这对那么相爱的夫妻之间，会存在着隐瞒和欺骗。

　　果然，姑姑坦然点头道：“他什么都知道。”看了看林西子，她了解地微微笑了，“你在纳闷儿他作为男人，怎么能接受得了这个事实，对么？”
　　见林西子颔首，她才给出了答案：“因为，他自己也有过相似的经历。”

　　林西子心里已经做好了再一次被震动的准备，却仍是小小地战栗了一下：“什么？”她有些不解，潜意识里，也许还在希望姑父其实就是和姑姑破镜重圆的旧日恋人吧，但理性却已经告诉她不可能是，因为姑父根本是另外一个省的人。

　　姑姑清清楚楚地解释给她听：“他中学的时候，也有一个为他怀孕的女朋友，只是那个女孩子因为被家里逼得羞愧难言，终于自杀了，连同那个胎死腹中的孩子……”
　　林西子下意识地抬起了一只手，捂住了就要冲口而出的惊呼。

　　姑姑了解地点点头：“你姑父比较幸运，因为家里背景不错，能够顺顺利利转学，而不是被开除。小西，其实你爸爸一直以来把你管得那么严，也是有他的道理。说起来都怪我，才让你的青春期过得那么难。”
　　林西子赶紧使劲摇头，禁止姑姑的这种想法。她已经是一个失去骨肉的母亲，谁还忍心把任何旁的罪责加诸于她呢？

　　姑姑的故事让林西子忧伤了很多天。
　　真相大白澄清了她那么多年来的疑问，更理顺了曾经混乱的逻辑。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师大附中的时候，那位老教师在怀疑林西子早恋、同时又得知她就是姑姑的侄女的时候，会用那样鄙薄的表情说出一句“怪不得”。她应该就是姑姑当时的班主任吧？或者另外那位制止她的老教师才是？虽然在姑姑新伤未愈的当初，她一定答应过爸爸守口如瓶，但是事过境迁，这么大一个八卦，难免不会被老师们彼此之间津津乐道。

　　按理说，在知道了这一切本来的面目之后，林西子应该理解了爸爸妈妈这么多年来对自己过分的苛酷。他们也是护犊心切吧？然而事实的残酷超越了情感的承受范围。那个曾经令林西子深深同情的悲惨少年背后，原来是一对——不，还有姑父呢，那么就是两对——更为令人扼腕痛惜的苦情鸳鸯。
　　林西子还是觉得没有办法对父母亲亲近起来——甚至，或者，更怨恨了？

作者有话说

　　各位孝顺的亲们，会不会看了最后一段之后，觉得西子也未免太不懂事了？
也许大家已经看出来了，西子虽然表面上沉静柔婉，其实内心非常倔强，主意很正，一旦有了什么看法或者感觉，轻易就不会再改变，更何况姑姑的这件往事，也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是非对错就能说清楚的。
当然，西子的这种性格，通常都是弊大于利的。她和父母之间这个解不开的心结，在将来，将会成为一个不大不小的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