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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不如归去 ...

  •   周氏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小声劝了句:“夫人,你已经吃三碗饭了……”

      张静姝将碗里最后一粒米刨吃干净,又抓起半只烧鸡啃了起来,吃得满嘴流油。周氏看着满桌狼藉:“夫人,侯爷还没吃呢……”这一桌饭菜是她给张静姝和方奕两个人准备的,可眼下已被张静姝一个人吃得精光。

      张静姝闻言,非但不停嘴,反而眸中掠过一抹狠厉之色,大肆狼吞虎咽。

      周氏抖了两抖,不敢再吱声,她觉得张静姝撕咬的不是烧鸡,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恰在这时,方奕推门而入,周氏见之,忙道:“侯爷,我再去烧两个菜。”

      方奕瞥了眼吃相骇人的张静姝,默然片霎:“不必了,我待会儿下馆子吃。”

      周氏恭顺地道:“你们说话,我先出去了。”

      她正要走,方奕忽叫住她:“你跟我出来一下,我有些话跟你说。”

      周氏愣住了:“我?”这些日子以来,虽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但方奕对她的疏远是刻意而明显的,两人私底下几乎没有任何交流,是以她闻言甚是惊讶。

      方奕“嗯”了一声,当先行至院中等候。

      周氏凝立片刻,手心微汗,竟有些紧张迟疑:她因要做饭,穿的最素的衣裳,头发也是胡乱捯饬的,脸上更未施粉黛,这副模样会不会太邋遢了?

      方奕见她不动,催了句:“快些。”

      “我、我去洗把脸就来。”周氏急奔去梳洗一番,方至方奕身后站定,低了头,轻声道,“侯爷……”她等这一刻太久,语未成,先凝噎。

      方奕回头望了她片晌,道:“周凝洁。”

      周氏不解其意,懵然道:“什么?”

      “你的姓名。”方奕郑重地道。

      周氏不由怔愣。

      “我在甘州时,捣破了一个贩卖人口的组织,机缘巧合之下,辗转找到了当年拐你的人贩子,打听到了你的故乡,遂使人去探,今晨收到准确信报。”方奕略作一顿,“你的家乡在归州九溪一带,母亲及兄嫂尚在,兄长教书为生,也算是户知书达理的人家。”

      周氏不敢置信地盯着方奕,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方奕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这是你兄长捎给你的家书。”

      周氏呆呆看着那封家书,良晌,眼泪忽而断线珠子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

      “我给你念罢。”方奕自知周氏不识字,遂展开信,念道,“吾妹凝洁亲鉴:曩者家室逢难,汝遭贼人所俘,二十余载音信杳无,骨肉分离,手足辄断,家中莫不心胷圮裂,父亲忧思难解,早早撒手人寰……”

      周氏听到“父亲亡故”,登时悲泣出声,方奕便即顿住,周氏哽咽道:“侯爷,不打紧,你继续念。”

      “二十余年来,母亲未尝一日不念汝小名,时时捧汝幼时衣物垂泪……”

      方奕才念两句,周氏便又泣不成声。他遂收起了信,简而言之:“你母亲很想念你,你哥哥盼你能早日回家,骨肉重聚,让母亲高兴。”

      周氏泪流满面:“侯爷,我、我……”

      方奕温言道:“我已令人备妥了车,车上干粮等物一应俱全,另有一把我昔日用过的琴,应还可当几百两银,虽然不算多,但也够用了。我再派两人护送你,即日便可出发。”

      周氏泪落如雨,一时失语。

      “这是天大的喜事,哭什么?”方奕将信交到她手里,“找到你的家人,我也了却一桩心事。”

      周氏含泪凝望着方奕,忽鼓足毕生的勇气,纵身扑入他怀中,将他紧紧抱住。

      周氏生性卑懦,在方奕面前更从无逾矩,何曾作出过这等举动?方奕始料未及,不免有些错愕,下意识地想推开她,但终未动,任由她抱着。

      “我不记得几岁时被拐的,也早忘记了自己的家,只记得在被卖到侯府前,还被卖过几次,信里的父亲、母亲、兄长,我都感觉很陌生……”周氏在方奕怀里哭得一阵,抬头望向他,“侯爷,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想离开你,哪怕不在一起,可我能听到你的消息,知道你安好,便心满意足了。”

      “周凝洁,你不是我的附庸。”方奕抽身退开,“佛祖面前,众生平等。你只是你自己。”

      周氏卑微地哭求道:“侯爷,你别抛下我……”

      方奕摇头道:“你将自己视为我的物件,所以才认为我抛弃了你。可我却将你视为与我同等的人,我以为我给了你我所能给的最好的。”他顿了顿,认真地道:“那便是‘自由’。”

      “我不懂……”周氏脸上挂着泪,眼中满是迷茫之色,“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

      方奕叹了口气:“回家去看看罢,看看你的母亲和哥哥。即使你不记得他们了,他们也是你的亲人,亲人尚在要珍惜,人和人的连结,有时说断便断了,真要断了,再去后悔,便来不及了。”说罢,他对守卫挥手示意,须臾,守卫便将备好的马车牵至门口。

      周氏顿又垂泪不已,只是她自来为婢,顺从惯了,今次恳求方奕,实已豁了出去,被他推拒后,心便死了,遂也未再多言,在他的注视下登上马车。

      她再回头望去,却见晨霞晢晢中,方奕清癯玉立,身上犹如披着一层圣光,眸子里无悲无喜,只余下温柔慈悲。

      那一刻,她忽生出一种感觉,在他眼里,自己不是陪伴了他二十年的妾,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她猛然狼狈地错开目光,满心惭怍,好像自己竟然是个觊觎佛祖的信女。

      马车缓缓启动,朝前而行。

      周氏泪湿双目,重又望向方奕,哽咽着道:“侯爷,保重。”

      方奕微微颔首,回道:“珍重。”

      周氏俯身钻进车内,见马车角落里陈放着一把七弦琴,黑漆流水断纹,桐木制,古朴无华,虽是件有数百年历史的古物,但保养极佳,琴身漆水光洁,无有丝毫磨损,显见主人平日里十分爱惜。

      周氏认得这把琴,此琴名为“太上忘情”,乃是方奕最心爱之物,他那时大肆变卖家产,什么古董珍稀都不放在眼中,独独不舍此琴,一直留在身边。

      周氏抱起琴,将脸贴在冰冷的琴身上,炙热的眼泪滴在上面,须臾便冷了。

      车门合上时,她前半生的那扇门仿佛也随之永远地关上了,回头已无路,她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寻找新的出路。

      她生平第一次思考起一个问题:“我”该何去何从?

      方奕目送马车远去,长长舒了口气,转头问守卫:“什么时辰了?”

      守卫道:“回侯爷,辰正了。”

      方奕吩咐道:“待会儿有位苏公子来,不必通传,直接让他进来。”

      守卫应道:“是。”

      方奕举目望向天际:如今安顿好了周氏,他也后顾无忧了,该是时候收网了。

      他正自出神,一名守卫行来,禀道:“侯爷,张姑娘吵着要出去。”

      方奕令道:“严加看管,不准她踏出房门半步,也不要和她多说半个字。”

      守卫遵令。

      未久,张静姝屋内传来噼里啪啦的摔碗声和喋喋不休的叫骂声。

      方奕朝主屋方向瞥了一眼,也未着恼,只淡淡一笑:看来她果然是吃饱了。

      方奕正要进门,街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回头望见孙校尉急奔而来,不由奇道:“这么快便回来了?”

      孙校尉容色沉重,不及下马,便道:“侯爷,宫里出事了!皇后娘娘……被幽禁了,此事尚未公开,知道的人不多。”

      “怎么如此突然?”

      方奕大为错愕,旋即凝神作思:如今土地案证据完备,盐矿案真相也浮出水面,但此案证据链还缺最重要的一环,那便是尚未查清两千万两银赃款的去向。

      那日他密会萧濯,本想借小桔案的证据套萧濯的话,找出破绽或线索,未料萧濯突然翻脸,竟豁出一死,干出谋杀钦差之事。此后,萧濯未再回都,下落不明,显然也知在谋杀方奕后自己也必死无疑,故而另作安排。

      眼下盐矿案查到了最后关头,皇帝怎就按捺不住了?

      方奕思索片时,令道,“速速备马。孙校尉,随我进宫一趟。”

      守卫依言牵来马,方奕跨上马,将欲行时,又扭头对守卫叮嘱了句:“务要看紧她,不得有失。”

      张静姝嚷嚷得口干舌燥,可没一个人理会她,全当她不存在,她被困一屋之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苦无对策,正急得团团乱转时,忽有人敲门。

      “张姑娘,方便么?可否容我进屋一叙?”

      张静姝正愁没人理睬她,也不多问,当即道:“进来。”

      一男子推门而入,张静姝朝他看去,见那男子身穿缟素,姿容清俊,端是位翩翩佳公子,只是面色苍白如纸,太过憔悴,俨然一副病弱之态。

      她纳罕道:“阁下是……”猛地又是一惊:“苏、苏清微?”

      那男子点头道:“是我。”

      张静姝张着嘴,呆愣愣地看了他片晌,当醒悟到眼前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秀气男子当真是苏清微时,她只觉胸口像被重重捶了一下,钝痛不已,闷闷地说不出话。

      苏清微道:“方侯爷约我来的,他不在,我便顺道来看看你。”他看了眼满地狼藉,不无担忧:“你……没事罢?”

      “我没事。”张静姝一语带过,将门合严,拉着苏清微坐下,附耳低语道,“九王爷的事你知道么?”

      苏清微讶然:“九王爷——”见张静姝比了个“嘘”的手势,他忙将声音压低:“他怎么了?”

      “你不知道?”张静姝反问。

      苏清微摇摇头。

      张静姝略略一想:苏清微八面来风,消息通达,他若不知,说明朱九的事尚且十分隐秘,而况朱九是王族,所涉之事又关乎社稷大统,王庭自会严密封锁消息,她若口风不严,说不定反会害了朱九。

      一念及此,张静姝只道:“你若有他的消息,便告诉我。”

      苏清微应声“好”,张静姝又问:“是了,方奕、侯爷找你干什么?”

      “方侯爷此前令我暗查两位刑部官员,我搜到了一些证据,特来交给他。”苏清微蓦地捏住拳头,“这两人果然如方侯爷所料,也与萧濯勾结为奸!他们……害死我一家和小桔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张静姝想起方奕提到过小桔的案子已有进展,遂问:“查出杀害小桔的凶手了么?”

      “是萧濯……”苏清微眸子泛红,“萧濯把她从玉书台上推了下去……方侯爷还说,说……”他的声音发颤:“萧濯在江宁城任职时,因大肆敛财,造成了矿难事故,我爹为民请命,替无辜受难的矿工们诉冤,然而杜靖泽与萧濯勾结,居然反咬一口,构陷我爹,杀了我家满门灭口……可惜姓杜的狗官畏罪自杀了,不然,这些血账,我定然一笔一笔地向他讨回来!”

      张静姝垂首默然,想到方奕勾结萧濯构害朱九一事,顿又心生愤恨,她对方奕原本全无怀疑,这时不免生出异心,不论如何,她得先设法脱离他的掌控。

      “苏清微,你帮我个忙。”

      苏清微直道:“你说便是。”

      张静姝翻出纸笔,背过苏清微,写了封求救信,封好后交给他:“你速去闻浪阁找一个叫‘江上波’的人,把这封信给他。”

      苏清微与张静姝乃过命交情,自然不疑有他,干脆利落地应下:“好。”

      二人说了几句话,苏清微起身作辞,张静姝忽又叫住他:“苏清微,你……”她看了他良晌,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道:“小桔以前说过,喜欢你胖胖的样子。”

      苏清微笑了一下,眼底却是化不开的悲伤:“只有她才喜欢。”

      他垂了眸子,像是回忆起了什么,面上现出一丝温存,轻轻地道:“我们原本约好了,等查明案子,就卖了醉云楼和青萍聚,离开都城,去太湖边开个酒楼,我当老板,她当大厨,天气好时就去太湖上泛舟钓鱼,她还说要给我烧一辈子红烧肉,把我养得白白胖胖的……”

      “我很后悔。”苏清微走到门边上,低垂着头,两肩轻颤,声音有些变调,“为什么要‘等’呢?”他拉开门走了,淡白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在地上拖出一道悠长的影子。

      张静姝盯着那道影子,出了很久的神,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院外,她仍怔忡。

      当晚,方奕未归,张静姝熄了灯坐在屋里,忽闻屋外传来响动。

      “什么人——”门外守卫突然喝了一声,又问旁边的人,“你看清了么?”

      “没,你在这儿守着,我带人过去看看!”

      良晌不闻动静,张静姝不知发生何事,心里着急,便凑到门缝处去看,才挨上去,门忽被打开,门外立着一个黑衣人,那人瞧见她,立时伸手来拉她,低声道:“走。”

      张静姝听出是江上波,大喜过望,立马跟上,又小声道:“没弄出人命罢?这些都是朝廷官兵,出了问题很麻烦。”

      江上波道:“我理会得,只是迷晕过去了。先离开这里,为免走漏风声,我今次带的人不多。”

      张静姝闭了嘴,紧紧跟上江上波,行至门外,正要走时,屋子两侧骤然亮起火把,两彪人马左右合围上来,堵住了二人的去路。

      一人分开队伍,行上前来,冷冷地睨着张静姝。

      “你要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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