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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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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渐大,林立的坟冢化作细瘦伶仃的鬼影,,披着一身阴湿的水渍,沉默轻飘地四处徘徊,向一座新坟投下青幽诡碧的视线。它们藉着低啸的风声彼此私语,没有五官的空白脸面裂开一个个荒凉的笑容,
他努力克制住抬头看的冲动,把全付精力集中在手上挥锹挖土的动作上。因为心里明白,一旦注意到周遭的黑暗死寂,只怕会当场发狂,与想象中的鬼魂搏斗至力竭而亡,再化作它们中的一员。
“天帝保佑,地母保佑,九天十地诸方神魔保佑……”一边不住口地念叨,一边下死力挥锹,把湿泥抛得到处都是。坟是新坟,又被雨浸透了,颇易挖,不一会儿就掘出了一具材质极佳的棺木。他蹲身把巨大的钢钉启出,正要推开棺盖,耳中突然听见一丝异样的声响,不是越来越大的雨声,而像湿泥被重物挤压,是人的脚步声!
他不由哆嗦一下,握紧了铁锹的木柄,暴起转身,高高举起铁锹——
“是您啊!”奋力挥下的刹那,他在仅剩的微光里看清了来人,呆了呆,忙散了力气,甚至因为放松而傻笑了起来,“这么大雨,又晚了,您来做什么?不过也好,这事儿不得泄露,我也不敢带人来,一个人正有点怕呢,幸好您来壮胆。”
他又回身蹲下,气运双臂,准备一举抬起棺盖。.突地只觉后心口一凉,似是几条雨丝浸过湿透的衣物,渗入冰凉的肌肤,一径滴入灼热的肺腑,冻结心肝的冷。然后才是疼痛,巨痛蔓延到四肢百骸,要把他撕成碎片。口刚一张开,吐出的不是呼救或惊骇,而是一口滚烫的腥甜……
松开匕首,尸身滚下刚被他自己挖开的墓穴,瞪大的眼犹写满了不敢置信。杀人者在雨中呆立了一会儿,终于止住了战栗,也跳下去,发疯般狠推着对他而言太过沉重的棺盖,口中也不断地叨念着什么,却不是求神佑护或请死者原谅,在岑寂得只有雨落声的深夜微颤回响的,是一声声咒语般的呼唤:“剔红,剔红,剔红——”
伴随着刺耳的磨擦声,棺盖终于被打开。那人刚向内探头看了一眼,整个人便僵成石雕,尖锐的抽气,惊恐的喊叫,惧怕的喘息和一点悲哀的呻吟混合着自他喉中升起,仿若凄厉鬼哭,落于另一人耳内。
“主人!主人!怎么了?主人!您还好吗?”忠心的管家执一盏淡青雕花琉璃灯,借着一朵在风雨飘摇中脆弱将熄的灯焰匆匆奔向掘开的新坟,那人发出破碎的啜泣,在泥水里连滚带爬地挣扎着退过来,一把抓住了管家的衣襟下摆。青白惨淡的昏昧光芒映出赵珂扭曲不成人形的脸,原本的清秀被惊骇侵蚀殆尽,用力扯住长晏,颤危危地一手指了过来。
长晏满心惊疑,微微提高了灯盏看去,一瞬间如遭雷击,灯盏立时坠地,阴湿厚重的黑暗张牙舞爪地涌来,吞没了互相搀扶的主仆二人。
光芒消失前匆匆地一瞥,已让目光敏锐的老者清楚看到,敞开的棺材里,除去昂贵精美的陪葬之物,再无其他……本是杜门顾夫人安眠的地方,只有一滩清水,随着雨水的滴落渐渐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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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绵绵细雨近晨时已停了,凉薄水雾在灰淡的天幕下铺展开,笼着茫茫烟柳,寂寂长街。
她刚从昏迷中醒来,惘然地凝视着窗外,直到被推门声惊动,才回过神想着自己为何会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青檀轻柔地唤她:“醒了?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见那女子迷惑地看着他们三人,便换了微责的语气道:“我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可总是有孕在身,怎么也得顾着腹中的孩子啊!”
女子一震,收回投向三个神仙般人物的视线,失声道:“孩子!?”
“原来你还不知道,恭喜了,是龙凤双生子呢。”因那女子是妇人装扮,青檀便笑吟吟地道喜,“有两个月了。”
女子秀颜上神色几经变幻,似喜似悲,又嘲又怜,竟一折腰伏在床沿大笑了起来。而那干涩的笑声,叫人分明听出苍天弄人的无奈哀苦来。
羽素怀本在一旁无动于衷的听着,片刻后却觉得勉强抑制的满怀繁杂心绪被一点点勾动,于是大步上前,一掌拍向女子背心,真气送出:“情绪太过激动不离胎儿生长,静心!”
女子只觉背心一股热流注入,全身温暖舒畅,口中发不出声,只是浓密青丝覆盖下显得格外单弱纤薄的肩头耸动着,渐渐平静下来。抬头对三人道:“小妇人精神恍惚,晕倒暗巷,多亏恩人救命,使我母子三人……不至于……”她说到后来有些迟疑,想起那青衫女子说她怀的是双生子,不知该不该信。
青檀暗道她倒镇定得快,居然连她随口说漏的话也记得。看同伴两人一高傲一冷淡,只得又自己开口问话:“姑娘是何方人士?何故沦落如此?不妨说出来,大家说不得也帮得上点忙。”
女子垂眸凄然一笑:“我叫小眉。”依云细风俗,女子闺名不可擅告他人,是以青檀不曾询问,谁知她自己轻巧说了出来。“至于姓,似我这等人,哪里佩有姓呢。”她见三人愣怔不明,续道:“我出身风尘,本是庆州浣月楼的伎人,几年前给客人赎了身娶回家去。本以为此生就随着他了,谁知……”她咬紧下唇,眼眶红了起来。
三人对视一眼,索然无味地想又是个富贵公子遗弃出身低微的失宠姬妾的老套故事,便不放在心上,随口应道:“夫人放心,这等负心薄幸之人,待我们教训一顿,必不敢再如此对待夫人,夫人可安心返家。”
怎知小眉摇了摇头:“我不回去。他从前对我再好,然现既如此,我再不会回去受辱了。他的心不在我身上,他的人,我也不要了!”
羽素怀闻言不由仔细瞧了这女子一眼,小眉生得娇小纤弱,面容清秀魅力,不像妓女倒像邻家秀丽纯真的女孩儿,黑白分明的大眼里已是水光盈然,却把嘴唇咬出血来也不肯落泪。想不到这样一个弱质纤纤、楚楚可怜的女子会说出如此硬气的话来,纵是逞强也足以令他激赏。一时冲动道:“你现下没有地方去,暂时跟着我们吧。至于日后,我会好好安顿你的。”
小眉脸现喜容,半坐起来行礼道了谢。
青檀朱鸢虽疑惑也不多言,取出一张画像问她是否见过画中人。
小眉细瞧了会儿,茫然摇头:“我原也不是什么清倌人,整日生张熟魏的,接了什么客人哪里记得住;从良后闭门不出,没见过外人。这人,实在是认不得。”
朱鸢收了画,与青檀相对苦笑。这一条线索又断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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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武传来了消息,酒客们的醉后呓语包含着难以想象的真实,几句闲言碎语就叙述了一个人悲欢曲折的生命,不过是旁人眼里的碎月微尘,闲庭落花,让听者也无端觉得,人生无非便是这等飘忽苍白的琐碎了。
赵珂家的确是在穆州城外井沿儿镇开杂货铺子的,他进城来则是十三岁父母双亡,被城里富商刘明杰收为义子——现在的赵府五年前还是刘宅。就在五年前,外出行商的赵珂被太平山的山匪劫了,一个月后才被“侠捕”杜飞救出。不久刘明杰暴毙,因其无嗣,家产全归了义子赵珂。过了不久赵珂迎娶幼年定亲的未婚妻顾氏,那女子命旺帮夫,赵珂自此开始发迹,几年下来家财翻了数倍,成了穆州城有数顶尖的豪富。
也听说,在穆州城横行的井帮恰也是五年前崛起的,而太平山上的贼人是在杜飞带兵围剿之前便消失了行踪。井帮帮众无意透露,台面上全无瓜葛的赵府和井帮,似乎因为两方的主人而有着微妙不可明言的关系。
羽素怀拎着一壶酒坐在窗台上,回想来到穆州后发生的事情。追踪自己的人除了公差衙役应该就是井帮和赵家的人,同样是把自己当作了凶手,那些人却并不是要捉拿他归案或是复仇,而是索还某物,怕就是两方勾结某财、杀人害命的证据,所以才这么着紧在杜飞之前找到。
而真正杀人盗物又嫁祸于己的……羽素怀清寒的美眸锐芒一闪。那晚躲在街边窥伺他的人!
“羽公子,”低柔地叫了一声,小眉轻轻走过去,坐在窗台上的男子侧头,满眼阴冷残狠无遮无掩。小眉脚步一顿,借行礼避开他的视线,犹豫着仍是说道:“酒乃灌愁水,愈浇愁愈生的,公子请保重。”低垂的长睫下,是近于愧疚的波光。
羽素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了会儿,随手把酒壶抛出窗外,又转回去看荒凉小院里杂花乱生的春色。两个咒术师不知怎么找来的无人居住的院落,门楣贴着残旧退色的大红祈福画,门边覆盖着暗绿斑驳的青苔的石鼓,精致砖雕残损剥蚀得看不清图案,后院荒草间一眼深井,碎瓦缝隙里钻出娇嫩鲜艳的野花,在淡烟细雨里朦胧悠远而不真切,仿佛是符咒幻化成的。
沉默了会儿,小眉静静退后,方一动,凝滞的气氛在裙摆碎微的响声里化开,羽素怀问道:“你决定了?当真不会去?”她一怔,缓慢但坚决地摇头,并不看她的男人似乎感应到了少妇的决心,回应似的颔首。
“我自幼在烟花之地长大,不是那种整日盼着赎身从良的天真女孩儿。便是离了这火坑,出身不变,经历犹存,没有谁看得起。家道豪门大户做妾,只怕还不如从前自由快活呢。”小眉自嘲地一笑,,眼里盈满的苦涩几乎滴了出来,“我算得红倌人,再干几年怕也赚得下一栋楼子来。我离了姐妹们嫁他,不是贪正夫人之名,是图他一片真心。现在知道那原来是假的,便已无可留恋。是我看错了人,怨不得旁人,唯有挥慧剑斩情丝,只盼那剑别太钝,给我一个痛快。”她忽而抿唇笑了笑,“羽公子,我比你想得要能干,将来不会拖累你的。”
“好!”大赞了一声,青檀推门进来笑道:“真真幻幻,色色空空,经历人生至情,方能悟天地之道。”
朱鸢随后而来,冷哼一声:“情爱色欲皆是虚无空幻,迷惑清明之心,要超脱远离才能悟道。”
他的姐妹却不同意,笑吟吟地反驳:“身不入其中,何以知其真价?先做一场迷梦,才找得到醒来的路径啊!”
小眉听得有趣,插口道:“情之迷梦,我是做过来才瞧破了的。但若能提早超脱避离,岂不比先尝过苦楚滋味好得多么!”
青檀纤眉一挑,正待再言,突听羽素怀轻渺地叹道:“当真……是梦么?”三人一同回头,只见羽素怀倚窗闲坐,目中迷茫之色甚浓,还带着些微惶惑悲哀。
那,只是个梦吗?
混沌模糊的记忆里唯一一点鲜明,清傲秀廷儒雅温和无情残忍冷酷的人,仰首低眉,浅笑微颦,孤清修逸如竹,在月下泉边用淡嘲微冷的视线穿透时光与距离,从背景苍茫空白的往昔凸现出来。背后是他的家国天下。而他随时会转身离去。
或许是某个如水寒夜里山魅低吟着迷咒,把狂乱甜美的梦境吹送入他的耳内,风席卷着所有幻觉袭击了他,犹疑不安着会在任何一刻来临的破碎流离。
他是我为了令自己心动而幻想出来的梦境,有几近真实的温度与气息。
羽素怀抬眼,对担忧地看着他的三个女子恍然一笑,带着刚醒来的茫然和绝望后的平静。“小眉,”她终于开口,问的确是不相干的问题,“你可知道,一般富家夫人习惯把贵重之物藏在何处?”
他身后的窗外,满庭如丝春草吐芽抽茎,明知春风无意,蜂蝶轻薄,明媚暖阳仅有一季,仍旧盘曲着,纠缠成一个个打不开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