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 3 章 ...
-
小口大肚的,能装下一个成年人的陶制酒瓮横在半空,底下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而优雅的手托举着,恍若纸扎般颠了颠,聚起一滴残酒缓慢坠下。羽素怀张口接住,一旋掌将酒瓮送到墙角稳稳站立。
铁塔似的汉子抱起筋肉纠结的双臂,弯腰去看倚墙坐地的白衣青年。羽素怀对他扯了扯唇,瞳里一泓春水,颊边千数桃花,尚未笑得起来,已是璨若多日未现的暖阳,眩迷了人眼。
郑武瞪着瞧了半日,很稀奇地道:“嘿!好小子!四年多未见,你还是一样能喝。一缸‘千日醉’灌下去脸不红心不跳的,我老郑卖了这么多年酒,只见得你一个。”
羽素怀斜靠在那里,懒洋洋地伸着腰:“这算得什么!我十岁一次偷喝师父的一坛‘眉红’,也未曾醉过。”
郑武张大了嘴:“一口气喝了一坛‘眉红’?你你你——”
听他不断咕哝着“牛嚼牡丹花”之类的话,羽素怀忍不住冷笑:“这样你就心疼啦?三年前我藏的二十多坛酒全给人砸了个精光,也没吭一声。那可是有‘冷翠’‘青禽’‘流霞挽光’‘血剑’呢。”
酒坊主人的下巴都要掉下来:“全、全砸了?”
也不是呢。
那人时刻冷静警醒,最厌酒令人神志昏乱,砸光他费心收集的名酒不算什么稀奇事。但他却,留下了最难喝的一小坛。
“你定是与他拼命了。”郑武笃定地猜测。
他几乎落泪。看到那人在满地碎陶污酒间舀一瓢粗酿蹙眉饮下。
羽素怀微微合眼垂目,若有若无地微笑。
那是,少年时初酿的作品。
他合上眼眸轻轻哼唱起来:“为君沉醉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然而除了那坛被你喝的涓滴不剩、难以入口的液体,世间再无可醉我之酒。
郑武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下,手肘暧昧地顶了顶他,眉花眼笑地道:“我知道了,这样你都不生气,那人定是你相好的!兄弟,莫这样小气,几时让我见见弟妹?”
“见什么呢,人家根本不要我。”天色渐渐暗下来,昏昧迷蒙的远山暮色托着羽素怀秀雅分明的侧影,异样的沉寂单薄,似是魂魄游离他乡,在这里的只是一具空壳,会在哪一阵风里片片碎裂成灰的样子。
粗豪阔朗如郑武听着他平静无波的声音,也有些说不出话来,停了半晌才严肃道:“兄弟,这几年里发生的,定是你的伤心事,我便不问。只有一句必听听你的说法儿!——那赵家夫人,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羽素怀悠然道:“我是杀手,只要收了钱无人不杀。不过赵家夫人——不是我说狂话,想她死的人恐怕还出不起我的价码。”手垂落腰间,指尖在竹箫刻的三个字上一遍遍眷恋地描画。“况且,他做的箫我已弄断了一支,这一支,是无论如何不会拿去打架杀人了。”
“你既说了,我自然信你。可是此事倒有些蹊跷,赵家、井帮出动大批人马寻你,就连那‘侠捕’杜飞也认定了是你似的,紧追不舍呢!”
羽素怀入鬓剑眉斜飞,星眸灿亮:“有趣,就算有三拨人,难道我便怕了不成!老郑你多替我打探些消息,我倒要会会那真凶,有胆子往我身上推,就得有胆子承了我发怒!”
友人如昔的睥睨之姿令郑武回忆起轻狂的年少岁月,大笑道:“兄弟你放心,没什么消息我老郑听不到的!毕竟能让男人说实话的地方,除了美人怀,就是这酒杯底!”
从正午酒坊出来,已是深夜了。几盏零星灯火从窗口淡淡晕出来,铺在地上,又一片一片被细雨分割着,在石板的小水洼里不安而无力地摇荡。
羽素怀拐了几条街,确定离酒坊远了,站定冷笑道:“我没什么耐性,再不出来,我可要动手了!”说罢又隔了会儿,微雨敲石的冷音忽然出现了一丝不谐调,乘着夜色,铁莲子、金钱镖、透骨针、飞蝗石连片打来,正扑向那份外显眼的白衣,与此同时,他身后无声地飞起两道刀光,当头斩下!
偏生羽素怀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等死。两人心中大喜,暗叫一声“得手”!却蓦的脉门一痛,刀脱手向暗角飞去,正是同伴藏身之所!无暇担心别人,他两人被扣住手腕一甩,肩头巨痛,不由自主地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落在羽素怀身前挡住了暗器。淬满强力麻痒药的暗器入体,两人瘫软在地,别说逃跑,就连手指都动弹不了,狼狈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暗处抢出十几个人,隔了颇远的一段距离围住羽素怀,不敢靠近也不逃走。
羽素怀懒得与他们僵持,反手取了剑,白衣鬼魅般一晃,残影尚留存眼底,人已在黑衣人间穿梭,长剑或劈或刺,或扫或砍,停步时只剩一个头领模样的人远远站着。
那人不敢近前,牙齿敲得格格直响,忽而带着颤音尖声叫喊:“羽素怀!把东西还来,爷就放你一条生路!”手缩在怀里一扳,千数枚小箭霎时透衣穿出,疾射而去!他脸上刚亮起一抹逃得性命的欣悦之光,却立时发现目标的白衣无风自动,长袖将箭矢卷去。
羽素怀拈了一支,悠然淡语:“你倒好心,竟不曾淬毒呢。”说着手腕一翻,剑尖对准了软着腿踉跄奔逃的人,手指将弹未弹之际,听得一声娇呼传来:“手下留情!”羽素怀毫无意外之色,冷冷一笑,小箭划出一条微不可见的银冷光丝,钉入那人喉头。他张口欲呼,只发出可怖的“咯咯”声,便颓然倒地。
羽素怀负手而立,朗声道:“尊驾行踪即露,何不出来见个面认识一下?”
“小女子不是有意冒犯,望少侠海涵。”原本空寂无人的街角凭空出现两道袅娜身影,却是两个古髻长裙的妙龄丽人,一青衫一朱裳,有几分相似的面容没有依云细风俗以轻纱覆盖,秀美如画的脸容仿佛同时散发着皓月朗朗清辉和暗夜幽幽鬼气,美丽而诡秘,又朦胧得让人惊艳不已却无法记忆。
青衫女子福了福身,微笑道:“早闻羽少侠风华绝代,武功超群,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小女子乃是环雅玄氏的青檀朱鸢。”
羽素怀悚然动容,失声道:“咒术师!?”
环雅是西南小国,国力微弱却无人敢犯,便是因为这玄氏一族。玄氏武功不弱,但为人忌惮的却是其独门秘咒,秘咒绘符调药,杀人摄魂,飞天遁地,起死回生,隔空取物,幻术障目无一不能。世人便称身具异能的玄氏族人为咒术师,传说他们耳目可达阴阳两界,往返于人间天上,与妖鬼相交,有一半已是非人了。
羽素怀所学甚广,对巫蛊靥胜之术也略有涉猎,自然知道这一行的大宗师,且听说玄家这一代有四个年轻的秘咒高手,合称“玄门四灵”,正是叫作青檀、朱鸢、白鹿、玄鲸。虽然知道自己一身武功在她们面前一点用处也没有,但自忖与玄氏并无仇怨,羽素怀当下仍是冷然问道:“玄小姐名门千金,想不到有窥人打架的癖好,倒连乡野村姑也不如!若是还要下来动个手,在下一定奉陪!”
朱鸢冷着脸站着,青檀笑道:“羽少侠误会了。我姐妹有事想问那人。”指了指被自己的小箭射死的那人,“谁知撞上他们自不量力来找羽少侠的麻烦,因素闻少侠的行事,便跟来了想请少侠饶他一命。哪里料到少侠今日饶了这许多人,只取了他的命呢。”明眸在躺了一地的人身上一转,她如何看不出来这些人只是以重手法击昏,并没有丧命。
“杀他们做什么呢?又赚不到半个铜钱。”淡淡说着,羽素怀神色柔和下来。想起相识未久时那个人闯到他的剑锋下,用这样奇怪的理由阻止他。他长长的黑发扬起半空,眼睛明艳坚定的带着火,脸上有幽隐的云影流过。血腥战场上刀剑铮鸣低下去,仿佛另一个春日迟迟的午后,花影扑朔迷离,那人安静柔倦地对他微笑。所有的,在少年山居的枯寂生活生长出来的杀机戾气,全部湮灭。
“往事如烟,人生是梦,何一痴至此,迷于空幻,尚不能悟!”
冰凉清烈的低喝入耳,羽素怀身躯巨震,眩迷心魄的影像蒙上一层灰败色调,黯淡得如同无情的岁月,倏然远去,在风里模糊剥蚀。那人的笑容渐渐疲惫勉强,终于敛得一丝不见。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那里,积水的地面盛着他支离破碎的影子,似是初冬落雪微融的湖,半明不暗的漾着。
一时长街静寂,连雨声也轻得试探一般,密密浸入那一袭白衣。
青檀不想朱鸢一句话有这么大力量,令得羽素怀方才对敌时的气势消散干净,宝剑神兵般冲天的冷硬剑芒一霎还鞘,现在颓然哀美的剑客,会在人一指轻触间崩散成灰。
羽素怀抬头——青檀不由戒备起来——淡漠地一笑,对朱鸢道:“多谢姑娘指点迷津。只是有些事曾真切发生,又怎会是虚空幻梦?”
朱鸢哼了一声:“凤翼皇、麒麟君、承天大帝昔年权势擎天,功业盖世,逝时犹叹长生如梦,何况你我一瞬之命!便是确有其事,不能挽于臂间,又与醉后幻觉何异!”
羽素怀垂眸细思,容色哀然凄清,忽而解下腰间装满美酒的陶瓶掷了过去:“不知要修多少年才有缘于梦中相见,邀二位一醉!”
两个女子也不忸怩,举瓶喝了一口又传回去,三人相视一笑,顿觉亲近。
“很少见到咒术师出远门,不知二位离家所为何事?”羽素怀随口说道。
仍是亲切微笑的青檀回答:“我家里出来游历修行的倒也不少,只是从不显露身份罢了。我姐妹是为长些见识,兼寻失踪的族人而来。遥感穆州有人使用咒术故而寻来。那人身上便有很微弱的咒术波动,本想瞧瞧是否有族人的线索的。”
羽素怀颌首歉然道:“是我耽误了小姐的事,有需要帮忙之处尽管吩咐。”
“不敢。”正说着,二女突地脸色一凛,凝神细辨夜风传来的讯息,低喃:“又有一个。可是这波动,好怪!”回神见羽素怀不明所以,青檀笑语:“是靠近过那咒术的人,羽少侠不妨同来吧!”
羽素怀摆手道:“小姐这么叫我倒像骂我呢,我比二位年长两岁,若不介意,就叫羽兄好了。”
咒术师禁忌规矩虽多,却不拘此小节,二女笑着叫了,一同施展轻功飘然远逸。
他们急急赶去的地方,是一条堆满杂物的狭窄暗巷,深处的破箱烂瓮之间露着一角素雅的织物。年轻女子委顿于泥水中,覆面的纱巾脱落了一半,面色青白,双眼紧闭,昏迷着也蹙眉发出断断续续的微弱呻吟。
乍暖还寒的暮春雨夜,浓厚阴云偶尔被枭鸟凄厉的鸣叫刺穿,仿佛盘旋在将死之人头顶,等待吞噬即将离散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