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梦》富美

11、荷叶钵（四）

　　见嬷嬷阻拦，六殿下顺从地停下了脚步。他似是与这位嬷嬷相熟，同她细细分析起来：“嬷嬷，我亲眼所见这位小娘子的见义勇为。嬷嬷若在场，想必也与我一样心生佩服。嬷嬷且信我，放我们进去，母后绝不会怪罪你的。”
　　六殿下说得诚恳且温和，又勾着她的手臂晃了一晃，嬷嬷只好摇着头背过身去，假装没看见。

　　只是接下来的关可没这么容易闯。
　　殿内众人虽都是浅笑盈盈、柔声细语，剑拨弩张的焦灼氛围却丝毫不输两军交战，那紧绷的弦仿佛下一秒便要崩断。
　　而六殿下如一缕自由自在的清风，领着姜越岚大喇喇地闯了进来。
　　“给母后请安！给贵妃娘娘请安！”
　　“胡闹！”皇后娘娘对他不遵宫规的行为已是颇为不满，瞧见他身边跪着的姜越岚，更是直问道，“你将姜家小娘子强牵进来，这是要做什么！”
　　“母后息怒！”六殿下俯身再次作揖，“母后可还记得儿臣前些日子出宫不慎落水的事吗？当日那人做好事不求名，儿臣一直想方设法要找她，不曾想今日在宫内遇着了。一时激动，这才惊扰了母后与贵妃娘娘。”
　　落水？救人？这位六殿下说起谎来可真是信手拈来。

　　未等皇后娘娘有评判，贵妃娘娘不冷不热地先道了一声：“那可真得恭喜六殿下，不枉你有心一场。”言语时，她抬起一只手抚了抚左边耳朵上的绿翠耳坠子，那指甲修得尖锐，又涂着紫红的丹蔻，交相映衬下颇为刺眼。
　　六殿下不以为意，顺着说道：“贵妃娘娘说的是。这普天下的事，就怕有心二字。如今这恩人算是被儿臣寻着了，儿臣还想替她从母后这儿讨个赏！”
　　“赏？怕是使不得吧，姐姐。”贵妃娘娘侧身向着皇后娘娘，一张铺满粉黛的脸蛋上涌出苦意无数。而后她又看回六殿下：“六殿下聪慧，应该知道皇后仁德，是断断不会随意教人跪在殿外的。”
　　六殿下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忽然好似打通任督二脉，对着姜越岚道：“难怪方才你一脸歉疚，不肯随我入殿，原来你还惹了祸。那你可算是枉做一桩大好事了。”

　　“静儿！”沉默多时的皇后娘娘将六殿下呵斥了一声，“功是功，过是过，不得混淆。”她言辞威严，哪怕声量不大亦能在缠龙画凤的金柱间绕上三圈。
　　姜越岚正在余声中惴惴不安，皇后娘娘又点了她的名。她因此小心翼翼地抬起下巴，毕恭毕敬地望了过去。
　　皇后娘娘今日的这身凤袍与她记忆中的已有所不同。那时的凤袍是明晃晃的黄，迎着天上日光，仿佛能发出一样的光与热，而今日则是一片黛色，嵌了些赭红与雪青的繁复绣样，尤显沉稳庄重。
　　“你在外头跪了也有些时辰了，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可有什么所思所想。”皇后娘娘当真是天生凤仪，或恼怒、或质问、或主持公道，语调抑扬顿挫，而发间那片累丝金飞翅却是纹丝不动。
　　姜越岚将心中腹稿又盘了一遍，才敢回话：“回皇后娘娘的话。当日岚儿向六殿下施以援手，心中只想着莫要有人伤了性命。之后岚儿伤了那位郎君，也因只见到那小女娃簌簌的泪珠子。岚儿思来想去，自觉冲动有余、思虑不周。身为大齐朝臣之女，不问缘由，不分轻重，鲁莽行事，实为不该。”

　　“好一个‘不问缘由，不分轻重，鲁莽行事’！”贵妃娘娘截断了姜越岚，挑明了问她，“看来姜家小娘子是既不要赏，也不要罚。可怜我那侄儿运不好，白白受了顿打。”
　　“贵妃娘娘，这不是还有儿臣嘛！”六殿下往前迈了一步。他自小爱笑，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道理在皇宫倒也好使。
　　贵妃娘娘疑惑着“哦”了一声，一双上挑丹凤眼在他与姜越岚的身上滚了两三遍，才问：“六殿下有什么法子？”
　　“她如今不要赏，可儿臣到底是堂堂六皇子，怎能凭白欠着一个人情。恰恰她又误伤了贵妃娘娘母家的侄儿，如此大错，恐怕她有心想补偿都是力不从心，不如由儿臣代劳。贵妃娘娘意下如何？”
　　“六殿下真是要折煞我那侄儿。他何德何能？”
　　“他运好啊。”

　　六殿下话音刚落，皇后娘娘与黄秀仪皆要发声。
　　皇后娘娘责他是移花接木、混淆视听，黄秀仪却是忽地跪下，急着为自家女儿揽罪：“六殿下一番心意，难能可贵。可我家岚儿心性毛糙，不懂修身养性，亦是事实。如今她铸成这般大错，是我与她阿爹教导不力。还请皇后娘娘降下责罚，以正风气。”
　　“将军夫人言重。”贵妃娘娘拖着长长尾音，幽幽起身。她亲自将黄秀仪扶了起来，“有言道，是福不是祸，是缘躲不过。何况我那侄儿也有错，他性子烈，初来邺城，行为举止又难以融入，若成了家，有个治得住他的妻子在旁敲打提点，想来也能磨成一栋梁。”
　　贵妃娘娘是存心要将姜越岚讨来，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放出花哨之词。而黄秀仪看似万事称好没主见，今日却也拦了一次又一次。他们将军府可断断做不出舍女保家的荒唐事，便是她昏了头应下，她的夫君、她的临儿也要拿命驳回。
　　好在有六殿下从中斡旋，事情还不至于到那份上。

　　“贵妃娘娘。”六殿下再度开口，“儿臣可听您那母家侄儿谈起过，他欣赏那温婉的、乖顺的、懂和言细语的女子，若回头他康复了，得知自己被许了这么一家刚正难驯的姑娘，恐怕又要伤肝伤神。”
　　贵妃娘娘侧头，那对绿翠耳坠子亦跟着晃动，她挑眉一笑，试探起六殿下：“听六殿下的意思，六殿下倒是很欣赏这位又刚正又难驯的姑娘。”
　　皇后娘娘不禁扫了她一眼，一刹那便收回，依旧神色难辨。
　　六殿下仗着是小辈，带着气直接回道：“贵妃娘娘莫要拿儿臣开这样的玩笑！儿臣如今已不是无知的三岁小儿了。”
　　“好好好，我们大齐的六殿下长大了！懂知恩图报，懂英雄救美，过些时日就要懂儿女情长了。”贵妃娘娘懒洋洋地揉着脖子，暂且罢了休，“看来此事怪难解的，妹妹我反正是没法子了。只能劳烦姐姐费神定夺，好让我给母家一个交待。”
　　本不愿这蹚浑水的皇后娘娘瞧了眼满脸少年稚气的亲生子，终究没有驳了他的面子。

　　因着六殿下的面子，姜越岚最终只被罚抄经一百日，禁足半年。倒是姜越岚的阿爹阿娘为了她折了不少的精力与银两，又是登门致歉装龟孙，又是寻名医、寻秘药，最后还给那位油头郎君送了两位西域婢女。当然这些都算不上什么，最最重要是六殿下守诺，当真为了“报恩”献上宫中珍藏，此事总算在面上没有继续追究。

　　再出家门已过了三季。叶子绿了又黄，生了又落。
　　姜越岚看着熟悉的酒楼铺子、小商小贩，只觉物是人非。听闻她出宫后没多久，姚年贞也去皇后娘娘跟前领了罪，想必眼下正被她那无情阿爹关在阴冷祠堂里。呵，还是顾妧最厉害啊，明明是她挑起事端，却能全身而退。
　　哦，不好这般说，她哪有“退”。
　　她如今可是扶摇直上九万里了。
　　邺城百姓封她为“第一淑女”，太子殿下又与她结下姻缘。
　　真可谓世事流转莫测。从前连衣衫发簪都要一模一样的玩伴，往后可得跪下参拜了。

　　三位小娘子的青梅之谊正是从此之后，只余两位。
　　***

　　老妇忽地哭天抢地，姜越岚的目光这才从那些将落不落的叶片上收了回来。她瞧着身旁攥紧丝帕的顾妧，心中不由地生出一丝对自己的嘲笑。当时咬牙切齿痛下决心，要和那顾妧桥归桥、路归路，不过三四年，竟又与她相近了。
　　这一回，最好她能对得起天地良心。

　　老妇囫囵说了一大通往事。原来当年姜、姚两府赠去良田与银两后，小女娃的家中确有一段富足无忧的日子。可惜小女娃的阿爹饱暖思□□，区区几亩良田还要雇人托管，自己则当起甩手掌柜，吃大酒、睡大觉，很快便被坊间三流的人哄去了赌坊。
　　不出一年，良田成了荒田，钱财落了赌坊。
　　一家人竟是过得还不如从前。
　　直到如今，小女娃将被河间太守掳去当养女，其命运竟与当初重叠了十之八九。

　　众目睽睽，姜越岚不敢直言心中猜测。
　　此事未免太过巧合，当年的油头郎君不正是这位河间太守的儿子嘛。再往前推，那小女娃住在无名乡间，听去过的婢子说，那地方连给人走的路都没有几条，坊间三流的人为何会去、又如何能寻着小女娃的爹。
　　不过若真的是油头郎君有意报复，何必等到今时今日。
　　姜越岚想这因果缘由想到眉毛抽筋，耳中却传来顾妧啜泣的声音。
　　姜越岚眨了眨眼，干巴巴的，没能学她挤出眼泪。

　　“岚儿，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高孝静不知何时来的，他站在她身后，双手抱胸，眼睛却落在顾妧的泪珠上。而后他看回姜越岚，挤了挤眉毛，又摇了摇头。
　　姜越岚如见救星，小脸一下子扬了起来。她悄悄退了一小步，站到他身旁，轻声问：“六哥哥怎么来了？”
　　“二嫂遣人去请二哥，恰巧被我遇上，我便替他来了。”
　　唉，她这未来夫君可真是游手好闲啊，上阵在即，也不晓得去练练剑、看看兵法，真教人忧愁。
　　高孝静看穿她心中所想，于是抖了抖层层叠叠的宽大衣袖，而后不着痕迹且熟门熟路地在衣袖之下捉到了她的手：“岚儿妹妹大可放心，我上午已有练武，回府还得挑灯夜读。待上了战场，绝不会给岚儿妹妹丢脸。”
　　“嘁。”姜越岚往另一处看去，手却牢牢回握住。不等他骄傲，她十指一个用力，直接掐上他手背。
　　“女侠饶命。”他附在她耳边求饶，她这才得意地松手。